情况不妙。
相当不妙。完全是她不擅长的战场。
不要说擅不擅长了,她根本就没有置身于这种局面的经验。
所谓“这种局面”简单来说就是……
……怎么哄男人?
这是堂堂帝国公主该思考的问题吗!
风凌月已经拂袖而去好一阵了。在他那号称客厅的图书室里,神苍夜踱来踱去,左思右想,没有一丝头绪。忽然余光瞥见一本书《爱情魔咒——手把手教你挽回前任》,立刻取下来翻开,扫了两页又回过神,不耐烦地丢回书架——果然这种事还是不能在书里找办法吧。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书?
……思路别跑偏,先冷静下来。
要说完全没有哄人的经验,倒也不准确。从小到大,惹毛水吟澈的经验她还是相当丰富的。不过,每当水吟澈炸毛的时候,她基本也都快被他气死了,最后总会演变成唇枪舌剑、彼此挖苦,矛盾激化又化解,不知不觉便会重归于好。要说刻意谁哄过谁,好像又没有。
所以她该去找风凌月吵一架?
她在脑内构思了一番那场面……画面出来了。她单方面疯狂输出,而他那过分好看的脸(可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可恶!),然后温柔地(可恶!!)说:对不起,让你这么不开心,但不行的事就是不行……
可恶!!!
她哪里是不会哄人,根本只是拿这个人没辙。
而且,他拒绝为她去取《六法全书》的理由,她也能猜到一二。只会增加她的没辙。
她揉揉额头,一瞥二楼。毫无动静。昨晚气球怪发脾气的房间似乎是风凌月的研究室,他该不会去气得学习了吧……
什么东西在戳她的背。她回过头,见两根羽毛笔漂浮在她面前,正是一早上一直在边打架边演算魔法阵的两位。其中一支戳戳她后,示意她跟上,领她穿过两排书架,飘向架子某处,指一指摆在那里的墨水瓶,又旋转一圈,示意自己。神苍夜抓它下来看看,墨水囊果然空了。
“你们生活中的问题真容易解决。”她咕囔,拧开墨水瓶盖。两支笔争先恐后地扑进去,溅了她满手的荧光色墨汁。她叫一声,四处找擦手纸,可随手抓起来的每一张纸片都写着几行演算或者画了些图形。希根斯环还能这样变化,有趣。墨水快滴到地毯上了,没那么有趣。
好不容易擦干净了手,羽毛笔又来戳她了。她假装在欣赏纸片上徒手画的完美椭圆,不想再搭理它,但羽毛笔顽强地戳个没完,硬是领着她来到书架另一处。
那是一个隐在光线背后的角落。没有墨水瓶,只有一排排厚重装订的魔法学著作,每一本都很珍贵,极具价值,哪怕摆在无限宫的某个藏书室里也毫无违和感。《密米尔文集》《翡玉录》《红之书》《卡德加的花园》《基础元素》1-5卷,《六法全书·地之卷》……
她划过书脊的指尖停住了。取而代之,心脏怦怦跳动,目光飞快往右扫。《雷之卷》《风之卷》《水之卷》《火之卷》,五系自然魔法最古老、最经典的理论与实践指南依序排列。再往下,完全隐没在阴影中的书架最右端——
《六法全书·精神之卷》。
比在其他五册厚重书籍前显得过分单薄的这一本书,确实就摆在神苍夜眼前。
得来全不费工夫,有那么一两秒,她都愣住了。羽毛笔邀功似的滴溜溜转圈,几星墨汁溅到空中,雾化成荧光色的薄云,衬得两支笔疯疯癫癫的。可她顾不上管,一回神就嗖地伸出手,将那本黑色封皮的书抓在手里。
风凌月家里居然就收藏着这套书,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料想。《六法全书》前五卷不算最罕见的魔法书,各大城市的图书馆里都有收藏,借阅门槛也不高,唯独这第六卷,一般都会被设置权限,封存在需要特别调阅的书库里。
因为,书内记载着帝国时代前的古人们修行精神系魔法的法门。
因为,那法门实在是太过危险。
即使危险,它仍是神苍夜此刻唯一的选择。
她深呼吸一次,朝书封伸出手——
“交给我。”一道声音响起在她身后。
她僵住了,捧着书慢慢转身。
风凌月就站在楼梯口,总是轻飘飘拂动的长发完全垂了下来,一动不动。神苍夜便也不动。他见状上前一步,伸出手:“苍夜,把那本书交给我。”
他的声音平静但坚定,透出不容置疑的味道。神苍夜,皇女从业经验二十三年,师从帝国首席心机大师乌留骸,深知所谓的“不容置疑”通常只是条件没谈妥。这时只要找准对方的弱点……
……这男人哪有什么弱点!
水吟澈好歹还爱钱,姬少影爱妹妹,炎天烬……不必再多说了。可眼前这位,难道要威胁不让他发论文吗……
“书让我留着,我回到无限宫的那个月,《魔法研究》的卷首专栏是你的。”
“它总有一天是我的。”
“提前一点没有坏处。”
“说得对,我该多下点苦功了。书,苍夜。”
“你的藏书很不错,但还是不能与皇室的收藏相提并论。我允许你自由出入无限宫的数百个藏书室——”
“我只要你手上那一本。”
“你的脑袋难道是砖头?”神苍夜气得骂人。
风凌月一愣之后,有些受伤地放低了声音:“对不起,非要和你进行这样的对话……但你必须把书给我。”
神苍夜,大预言家。
不等她重振旗鼓,风凌月的手像羽毛一样飘起又落下,随之落下的法杖也如同没有重量,几乎是悬浮在他手中。她一皱眉,反射性想召唤法杖,又及时打住了这可悲的动作,转而将书塞进袍子里,免得被风凌月用漂浮咒偷袭。
“你知道这拦不住我。”他放手任由法杖飘在身畔,又向她走了一步。
她站着不动。
“那不是一本好书。放下它,我们想别的办法。”
“如果你想出来了,我洗耳恭听。”
“……别逼我。”
“我没有,你也不会。”
“你还不够了解我。”
“足够让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动手。”她盯着他,“否则你何必担心这书落在我手里。”
风凌月闭上了嘴。法杖悬浮在他手边,停留在他肩头的发丝犹如一片反射阳光的翠玉。不知为什么,那色彩朦胧着一抹不祥的气息。
“你说得对。”良久,他轻声说,“我永远不会对你动手。”
话音落时,风乍起。
扑。
某种温热的东西溅在了神苍夜脸上。
铁锈味直冲鼻腔。
她的容色一丝不改,竟像是无动于衷一样,唯独凝视风凌月的瞳孔逐渐扩张,映照出大脑无法立刻理解的画面。
血色渗出他肩头,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直到那伤口完全显形的一瞬,袍子表面才噌地绽裂,裂口锐利如刀切。
“把你怀里的书交给我。”他伸出手,伤口遭到牵拉,血痕迅速扩大。
一如她心头的悚然寒意。
“……你是怎么回事?”她的视线徐徐从伤口移向他的脸。那脸仍是那么好看,虽露着一丝痛楚,但绝没有什么扭曲异常的感情,有的只是清醒。既清醒,又专注,明确知道通往目标的步骤,再将那步骤化作行动。
悬浮的法杖舞动疾风——
扑。
血口再次出现,这次在胸部。
“书。”血顺着手臂流到掌心,又滴落在地。血腥味直扑向她,她完全清醒了。
他的确没有对她动手,但他也的确是在威胁她。
用他自己的血。
心脏在血腥味的冲击下咚咚直跳,震骇与恼怒却齐涌了上来。
“……没想到你是这种热衷自残的懦夫。”她没有后退,反而一步步上前,“喜欢流血吗?何不继续呢?”
扑。风与血掠过她的头发,那温度劲急。
“你的魔法不止这点程度。”
扑,扑扑。
“你在怕什么,难道是害怕力气太大伤到自己?”
扑——啪嗒。血滴溅上了她的靴尖。
这个距离内,他于她几乎不再有秘密。他脸色已经发白,嘴唇也在颤抖,但伸向她的手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悬停在空中的法杖甚至隐隐泛起了青芒。
“……比起你计划用那本书对自己做的事,我甚至算得上爱惜自己。”他轻声说。青芒猛烈闪烁。
扑——!
她紧握拳,让自己呼吸平稳。
“……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有。”
“别说这种话。”
“因为你会忍不住想相信我?”他注视她,“……那就相信我。你答应过的。”
她一动不动。不知不觉间,他的衣服大半都成了血色,血珠还溅上了他的脸,那么刺眼,她禁不住想伸手为他擦掉,但又深信手一抬起来就会变成拳头。
静默之中,青芒逐渐明亮。
——扑!
“书。”
他静静又伸出手。
不止动作,他连眼神都是如此静谧,眼中有阳光,睫毛上有血。那眼神将她吸了进去。一霎失神间,天川惑的警告掠过脑海。
(风凌月——那个男人,没有未来。)
扑。
扑。
扑扑扑扑扑——
“——够了!”她切齿怒吼一声,像是生怕自己后悔,飞快地掏出书丢过去。风凌月没有去接,书也没有坠地,在风中轻飘飘旋转半圈后,哗啦一声,碎成了亿万张灰尘般的纸片。
“……今天的事,真的抱歉。”留下这样一句低语后,他竟然转身又上了楼,像是赶着要去哪里一样,步履勉强却坚定,楼梯上斑斑驳驳,全是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