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琪漂浮在幽深的水中,冰冷的寒意浸没了她的衣衫和长发。

她没有用魔法照明,也没有用护盾排开水,附着在身体上的一层稀薄的光阻碍了大部分水和低温的侵袭,但渗入的寒冷依旧不可避免地让她心脏狂跳。小修女黑色的眼瞳中亮着一点白芒,她的视线在魔法的强化下勉强穿透了头顶的水层,但却对深水的黑暗无能为力。安琪打了个寒战:这次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自己身体下方深不见底的幽邃。

她轻轻甩头,黑色的长发在水中悠然地飘开,让她像是一只从未浮上过水面的水鬼。被魔法强化过的视力捕捉到了水坝上“E”的阵地的光,在身体彻底冻僵之前,安琪划动四肢向前游去。从水面上望去,安琪的身体是隐藏在无边暗夜深处的一团黑色阴影,没有人能看见,也没有人会在乎。

覆盖全西洲市的大魔法被强行终止后,前方水域中的红色光芒已经沉寂下去,安琪和目标之间只有黑暗。“E”在大坝上布置的阵地灯火通明,远远能看见一些投掷照明魔法时露出的魔法触媒,显然,他们的假想敌是潜伏在水坝附近的一支魔法师部队,具有强大的远程狙击能力,因此连一点可供瞄准的破绽都没有给出。

但他们还是小看了希露,即使大魔法被强行终止,害兽的魔力仍然让整座西洲市的魔力环境陷入混沌,在数种侦测手段尽皆失灵的情况下,他们只能依赖肉眼来观察四周。

与希露道别后,安琪花费时间绕了些路,找到了一个“E”的魔法师掷出的光芒照不到的死角。水面和四周漆黑的地面浑然一体,安琪从湿润的土地中踩进水里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她从未接受过潜水的训练,城市修女不是特种兵,不需要应对千奇百怪的战场变化。但好歹安琪会游泳,也精通避人耳目的技术,至少也能在这个对自己极端有利的情形下安全地接近目标,至于接近了之后要怎么做,自己又能做到多少……

天知道。修女想,任凭寒冷刺进自己的胸口。

安琪布置在水坝附近的山坡后交由希露触发的魔法并不高深,仅仅能用来熄灭照明,在现实世界的夜晚行动时,魔法师们常常用它避开一般人类的耳目。不过,在这种精密法术难以施展的情况下,简单粗暴的魔法反而更能决定胜负。

而安琪将自己一半以上的魔力灌入了熄灭术中,让这个法术变得如同用一张纸包裹住烈性炸药般粗暴,效率虽然低下,但其效果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尽管仍然是个艰巨的挑战,但在彻底黑暗和魔力混乱的环境中,刚刚成年的城市修女与一整只训练有素的魔法师队伍之间的差距已经被压缩得无限小。

就像死亡,安琪没来由地想到。高深的魔法,锐利的视线,在害兽无意的镇压之下一切差异都被抹平,所有人在她面前同等脆弱。面对绝境时,修女远不像她对希露说的那样善良,击伤敌人而不击杀敌人,最重要的目的是让“E”不得不腾出手照顾伤员。动物生死厮杀时,只会思考如何取胜,而不会思考如何手下留情,人类超越了动物,又因超越而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但却与动物一样无法逃离。

超越本身即是悲剧。

E的阵地接近了,安琪向水下潜去,最终看见了水坝的底部。她张开双手,魔法平衡了她的身体,让她缓缓踩在大坝的斜面上。她的头顶是E的阵地,现在即使不依赖魔法,安琪也能看见那里通明的灯火。一些被零星掷出的照明魔法落到水中,像流星一般缓缓下坠,在沉到安琪这个深度之前就消散了。

安琪知道希露感受得到自己,只要自己准备出发,那只银发的害兽就会启动自己留下的魔法,魔法的狂风会在大坝顶端呼啸,在昏暗的天光下,简单的身体强化魔法根本没有办法分辨目标,这就是她最好的机会。

自己有多少时间?在冰冷彻骨的深水之中,安琪感到自己的思维也清晰得如同寒冰。大部分人员会首先使用强化视力的魔法应急,做好在视线不清的情况下战斗的准备,应对黑暗环境时,标记魔法可以用来分辨友方与敌方,但简单的标记魔法大多依赖光线,复杂的标记魔法也难以在这种环境下使用,自己应该是安全的。

而“E”一旦反应过来,另一小部分魔法师会开始着手准备解决失去照明的问题。反制熄灭术,并且重新组织魔法师恢复照明的时间,安琪估计要花费三分钟。

在如此混乱的魔力环境中,足够能够熄灭整片阵地的法术也有数种可能——而“E”假想中的敌人是“魔法师队伍”,存在的可能性就更多了。若是考虑到这一点,也许安琪有五分钟的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找到阵地中的魔力枢纽并将其破坏。

无论如何,她准备好了。

2

在永生者协会的阵地上空,尖啸声划破天际。

少年魔法师捂住耳朵,听见坝后的山坡上传来的啸声,那里本来被两名狙击手所保护着,但通讯频道里只有一片安静——事实上,在没有预料到的魔力混乱中,原本的通讯魔法已经无法维持,如今自己正在使用的是刚刚训练没两天,操作还不是很熟悉的传统电子设备。

显然,未知的敌对战斗力已经把狙击手清理干净,现在所有人都只能躲在掩体后面,避免像最初的几个倒霉蛋一样被魔法击倒在地,生死不知。既然如此,敌对力量从那个山坡后发动攻击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随着啸声呼啸而过的是黑暗,被魔法和灯管照得如同白昼的坝顶顷刻间陷入黑暗,整个阵地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冰冷刺骨的恐惧眨眼间刺入了他的骨髓:攻击来了!

那不知为何要攻击他们,不知是教会还是军方的敌人——他们会在自己获得永生之前杀死自己,或者把自己绑在审讯室中拷问,从自己的嘴里挖出每一丝有意义的情报,最后把自己送进死刑室。在计划成功前,自己却要像动物一样倒地死去——

然后是爆炸声。

魔法轰在阵地的结界上,已经被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结界应声而破,里面残留的魔力像闪光弹般炸开,随后立刻被蔓延了坝顶的黑暗熄灭。这短暂的闪光弄得少年的眼睛生疼:他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救了自己,如果他像训练的那样,在黑暗来临时立刻使用了现如今唯一能使用的视觉强化魔法,这次闪光足以让他暂时失明。

他用颤抖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触媒,耳机里终于传来了指挥者的第一个指令:做好战斗准备,迎接可能从任何方向闯入阵地的敌对力量。真他妈的可靠!尤其是自己小队的队员现在正倒在地上!

但是他知道什么都不做只会更糟糕,只好祈祷阵地魔法师已经在试图破解笼罩这里的魔法黑暗,并且为自己使用了强化视力的魔法。黑暗被驱散了些许,但只有比刚才稍显清晰的轮廓,勉强能与人作战,这就是这种魔力环境下能做到的极限了。战场的特征是狭长,但敌人完全有可能从大坝的一侧——如果他们布置了潜水部队的话,就是两侧——闯入。

少年魔法师非常清楚,一但敌人闯入,水坝上布置的诸多掩体就会同时为敌人所用,进入混乱而残酷的巷战阶段,所以决不能让阵地失守。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四周已经传来了魔力爆炸和叫喊声,一个个魔法瞬间亮起并被魔法黑暗熄灭,边缘的卡车在探照灯的破碎声中侧翻了下来,显然敌人已经从大坝两头冲进了阵地。他们怎么做到的?灯光熄灭前大坝周围还是空无一物,狭窄的入口也被严密封锁——

潜水。他大脑中仿佛有个尖细的声音在提醒自己,少年猛得站起来,压低身体跑向阵地中心的魔法枢纽,如果敌人是从水里上来的话,那里现在恐怕相当危险!

“坝顶两侧发生爆炸,前往支援!重复一遍,坝顶两侧发生——”

这是对自己的命令,少年绝望地骂了一句,用原本属于倒在地上头破血流的队长的耳机提醒指挥者注意水面。他的声音就像落入沙漠的微尘一般消失,被淹没在无数通讯之中:这不是报告而是建议,对指挥是没有作用的!

决心已定,他冲向水坝的中心,看到一些同事从身边跑过,而另一些人倒在地上捂着眼睛呻吟。少年想要高声提醒他们或者出手拉住,但脑中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开始提醒自己了:你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友军。

这个声音像极了他喜欢的女孩,但声调里却带着一股子邪恶,似乎在怂恿他出手将这些人击倒在地。这种想法让少年几乎要吐出来,他听见耳机里传来一阵阵噪音,也许熟练工可以用它迅速确认这些人的身份,但他做不到,只能一个人低头向阵地中央前进。也许指挥早就想到了这点,已经调动了一部分战力前往这里,但此刻四周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连水拍打大坝的轻响都能钻进耳膜——无论如何,这边的战友已经消失了。

也许已经有大半人失去了战斗力——最初的狙击,结界的闪光,还有现在才刚刚发生的战斗,说不定协会的有生力量已经不多了。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们没有不断败退,为什么只有最边缘发生了爆炸呢?少年感到自己的大脑变钝了,但他终于来到了被结界围栏包围着的法术中枢前:那是用血液绘制在坝顶上的圆形,数个复杂的几何图案镶嵌其中,并不对称,但却有种混乱的美感。有一个人影就站在离少年十米不到的地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块掩体。

他感到自己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看去,有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脚边,少年认出了他,这是前天在教会教他如何修复破损结界的前辈。前辈满脸是血,不知是死是活。

死亡的危险像某种昆虫一样蹿上了他的脊背,让他想要放声惨叫。面前的那个人影开始动了,他花了足足数秒才意识到这是敌人:四周的同事都已经倒下,而且他是作战编制里年龄最小的那个,不可能有比他更矮小的友军了。随后,少年感到脑中某根弦啪得崩断,迟钝的思维猛得解冻,脑海中那个想象中的尖细声音再次响起了:

只有他。只有这一个敌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障眼法。

他猛扑过去,右手作为触媒的吊坠变成了锐利的刀锋,刺向了魔法中枢前的人影。对方显然没能反应过来,只来得及用某种坚硬的物体格开了魔法的尖端,但少年仍然感到自己的刀刃刺进了柔软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恐惧和莫名其妙的兴奋让他挥动左手,可对方的反应更快,一阵冲击把少年震退出去,他终于看清了对方藏在黑暗中的脸:那是一位少女,恐怕比他还要年轻一些。

“中枢有敌人!”

他只来得及对耳机喊出这句话,少年还有着人性的那部分本能地想要收手,但脑中那个尖细的声音却在尖叫,告诉自己对方同样是这黑暗之中的杀手。他听从了那个声音,拔剑砍了上去。

黑发少女的左手汩汩地流出某种液体,把衣服的颜色浸得更加深沉,她用右手挥动一把细长的枪型物体,准确地挡住了少年手中的利刃。一股强烈的振动让他险些没法抓稳触媒,少年意识到面前似乎刚刚成年的少女远比自己擅长施法:和突破不了魔法黑暗的自己相反,对方显然刻意在控制魔法的光亮,避免自己被大坝入口那幢建筑里的狙击手发现!

他再次近身上前,两人的魔法结界在混乱的魔力环境中早已脆弱不堪,在第一轮交手中就被打得粉碎。锋利的魔法在手臂留下深深的伤口,痛苦让少年从喉咙深处发出咆哮,利刃试图扎进黑发少女的肝脏,但却被那把枪上不可见的圆盘震开。少女用手刺向少年,少年被迫后退,长枪则立刻顶上了他的腹部,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扔下手中的吊坠,爆炸让两人都摔倒在地,长枪和吊坠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耳边通讯工具的噪音早已成了战斗的累赘,少年魔法师甩掉它,和黑发少女缠斗在一起。空手施放的魔法没有借助触媒道具时强,但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仍然足以威胁到两人的生命。少年一拳打向少女的头部,被对方躲开后砸得混凝土地面飞出几块碎石,少女一个翻身将少年打倒,带着魔法微光的手砍向对方的脖颈,被少年用左手挡住,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触媒,那种让所有人都难以施法的未知的魔力在空气中低声呢喃,两个本应还在校园中生活的魔法师像是动物一般生死搏斗,用本能和魔力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攻击,试图用最残忍的手段结果对方的性命。

又是一次魔法利刃相击的刺耳震动声,两人都被迫后退一步,少年踉跄着站起身,他没能在地上摸到自己的吊坠,可少女站起来时,手中却拿着那把长枪。少年魔法师刺出的最后一刀撞在魔法护壁上,强烈的冲击力震得他门户大开。黑发少女手中长枪亮起微光,熄灭前那一闪而过的轮廓昭示着那把长剑的诞生——

剑刃刺穿了少年的胸膛,他想要反击,少女的左手死死抓住他的面部,指尖延伸出的魔法枷锁将他的束缚得动弹不得。随着黑发少女将身体的重量压向少年,他被那把刺穿胸膛的长剑按倒在地,握着刀刃的右手被膝盖死死压住,少女反手握剑,用力将剑的最后一部分刺进少年的身体,深深刺进他背后混凝土浇筑的地面。少年想起了自己喜欢的女孩,想起她向自己叙说恐惧时的表情,想起自己鼓起勇气伸手搂住她时柔软的触感,想起了前辈在西洲教会调戏两人时女孩通红的脸。

少年忽然明白了什么,随后感到一阵深深的释然。

还好,自己死在了这里。

黑发少女虚弱地起身,缓缓拔出插在少年胸膛的剑刃。

一切回归寂静。

3

安琪捂着左手,跌跌撞撞地来到那个用血液绘制的法术中枢前。正是这个结界连接了西洲市的魔法回路,一但魔法启动,希露的魔力就会向着这里汹涌而来,将整座水库中的水化为危险的魔法物质。而它会穿过现代那先进高效的净水装置,在短短十分钟内向一半以上的城市输送生活用水,随后……在大魔法的作用下,整座城市的居民将会化为不死者。

它被一圈结界围栏所保护着,安琪跪在围栏面前,知道自己还有机会:破解结界,破坏中枢,然后潜入水中离开这里,最后在那座桥下和希露汇合。她举起线膛枪,却发现这把陪伴了自己数年的触媒已经破损不堪,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快点啊,安琪。小修女轻声催促自己,开始转而用另一种方式破解结界,但她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手上的左手也开始变得麻木而不听使唤。远处传来脚步声,熄灭术的波动消失了,数团微弱的魔法光芒在大坝上亮起,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刚刚的魔法师已经报告了自己的入侵,只要有人赶到,自己就会功亏一篑。

快点啊,安琪。

你能做到的。

安琪的左手向下一滑,破解的流程中断了,小修女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明白了这唯一的破局之法。是的,她对自己说,确实是这样,我确实可以做到,只不过,我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

随后,白昼耀眼地刺穿了黑夜。安琪高举右手,不再被修女压抑的魔法向四周肆意蔓延,白光撕裂了熄灭术的余波,在她的手中凝结成了一道灼目的光枪。光枪炽烈雀跃地燃烧,在黑夜之中,一道致命的视线锁定了暴露位置的安琪,十字准星套在浑身鲜血的修女身上——

光枪落下,结界围栏和法术中枢在白光中毁灭,而从大坝入口的建筑上射来的魔法穿过她的身体,强大的冲击力将修女抛起,像破布偶一般重重落在一旁。安琪的视野天旋地转,随后逐渐昏暗下去,她看不见自己的伤口,不知为何也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个魔法师穿过了掩体,看到了地面上被破坏的法术中枢和倒在地上的安琪。他们的目光只在修女身上停留了一秒,甚至没有花时间去结果她的生命,就聚集到了毁坏的法术中枢旁边。真好笑,安琪心想,难道他们对自己的敌人有了怜悯之心?随后她意识到,也许从他们的角度看,自己已经是个死者了。

“……坏程度怎么样?”

“中枢……但只有……”

“有办法修复吗?”

“怀疑……怕要采取备……”

耳边的声音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安琪听得不是很真切,随着意识沉入无边的暗夜之海,她的感官最后一次变得敏锐了。环境中残留的希露的魔力向着水中聚集,另一个法术中枢则逐渐浮现。啊啊,是的,安琪,你这蠢修女。对方的计划如此周密,又怎会不准备备用的办法呢?备用的魔法中枢……独立于西洲市大魔法……那样希露的魔力就不够了……可部分污染还是行得通的。

我失败了,安琪想到,我没能做到。E就像神话里狡猾的怪物,头颅在被切下后依然会一个接一个的长出来,但自己却不是屠龙的英雄。她还是感觉不到被狙击魔法贯穿的伤口,只有左手的刀伤还在火辣辣的疼,也许神经也被刚刚的法术烧毁了,胸口和腹部附近没有痛楚,只有空虚。

“对不起,希露,”安琪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听见自己的这句话,“我失败了。交给你吧。”

她的头无力地垂下,却看见地面上的石子开始跳动,一阵又一阵涟漪在水面上泛起,魔法师们一个个起身,茫然地看向天空。魔力的风暴再次汹涌而起,这次不是为了回应某人的呼唤,而是在逃亡。

魔力在逃亡。魔力像空气中缥缈的雾气,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四散而逃,虚无的暴风侵蚀了现实,水面翻起一阵又一阵巨浪,狠狠拍打在停满卡车的大坝上。安琪看见魔法师们想要做些什么,但他们手中的光芒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先是探照灯,然后是魔法,最后是星空。这片战场再次陷入黑暗,这一次不是因为魔法,而是因为在某种更强大的压力面前,它们就如同暴风中的渺小火苗般脆弱。

随后,仿佛取代了消失的星空,无数红光接连在夜空中点燃。安琪想起了废弃七号线的那个夜晚,希露菲尔的红色眼睛像心宿二一般熊熊燃烧,将城市的地底染上明亮的鲜红。还好,希露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星光坠落,西洲水库的大坝淹没在耀眼的鲜红里。咆哮、尖叫和咒语声在黑暗中响成一片,无数种魔法结构在空气中出现,却没有任何东西回应魔法师们的呼唤。安琪心想,不知在这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们有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丝的后悔呢?

4

希露从空中降下的时候,西洲水库已经面目全非。

两道巨大的缺口突兀地出现在大坝上,断口光滑整齐,显示出它完美的梯形截面。没有水从缺口涌出,某种未知的力量将它们蒸发,比大坝的缺口还要低的水面还在轻轻摇晃,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无数红色的微光从缺口和水面上浮现,像坠向天空的流星一般缓缓升起。在萤火虫般的辉光之中,希露落在了大坝依旧完好的残余部分上,在那里,一位身躯残破的修女躺在地上,鲜血浸染了她身下的地面。红色的光点穿过她的血液向上升起,仿佛安琪的身体正在逐渐化为萤火,一点一点地剥离到空气中。

银发的女孩走到安琪的旁边,在她身边的鲜血中跪下,试着碰触修女满是伤痕的右手。安琪的头轻轻歪了歪,对上了希露明亮的鲜红色双眼。

“你要死了。”希露说。

安琪想要笑笑,但什么表情也没做出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冷,一切都要结束了。

“为什么?”希露问,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无机质表情,她又在想什么呢?“安琪,这没有意义,你失败了。”

“……”安琪虚弱地吐出一口气,感到氧气正在逐渐从肺部中流失,“希露,没有什么是没有意义的。”

“但你要死了,没人会在乎的,安琪……”希露轻声说,握住了修女的右手,“你会被忘记,身体会腐朽……到了最后都是一样……你只会回归黑暗,生命的火焰都会回归黑暗。”

“是的……”安琪嘶哑地说,血液让她的声音带上了怪异的水声,“但又不是的……太阳不在乎,星星不在乎,你也不在乎……希露,没有什么会在乎。但是人类在乎。”

“但是人类在乎。”希露重复这句话,这似乎是一个疑问句,安琪想到了她和自己度过的这段时间,银发女孩有好几次都是这样提问的,不禁想露出一个微笑。

“是的……这足够了。”

“……”希露默默注视着安琪,看着生命的光芒逐渐从她眼中流逝,“你不怕死吗?”

“当然,”她说,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但,这没关系。”

“没关系?”

“我们只是自然而然地会死而已,”安琪艰难地说,居然反握住了希露的手,“这只是一个结果,我们天然地……本来就会变成这样。希露……人类超越了动物,因为动物不知道自己会死去,而人类知道……”

“可是只是知道又怎么样呢?”希露问道,她不知如何回应安琪,只能继续握住对方的手,动作居然有些茫然无措,“人类只是知道,你只是知道,安琪,你最后还是会死。这难道不是更糟糕吗?超越只是个悲剧,安琪,我讨厌悲剧……”

“是悲剧,但也不是。”她又一次说出这句话,看着希露茫然的双瞳,“人类认识到自己会死……人类看见了自己的结局。这并没有什么所谓,人类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可以成为英雄,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那就是知道活着的真相,并且……真心爱着它。”

“……你一开始,”希露最后说,“就明白这个道理吗?”

安琪微笑着,对希露轻轻摇头。银发的女孩想起她们来到枫叶街的那天,想起安琪说过的那些话,希露心想,她一定非常、非常喜欢小町。

小修女失去了开口的力气。希露静静跪坐在安琪的身边,和她一起看着四周缓缓上升的红色萤火。夜色寂静,西洲市的战争仍在继续,但这就是两人所能做的一切了。

“对不起,”安琪张开嘴,没有发出声音,但希露看出了她想说什么,“没能帮你找到筱幽。”

“……没关系的,”银发的害兽回答,“对不起,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