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跑出去玩的事儿没过多久就被父亲发现了。那晚他从工匠铺回来,二话不说抄起打狗棒打了我一通,疼得我忍不住哭了——我本应忍住的,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我从没想到人的眼里藏了那么多泪,多到打湿整个衣襟还没完。
父亲一见愈加恼火,棍棒如雨点落在我臀部,那些雨点再从我眼里往外流......恍惚中我感到自己成了朵云,雷在我体内翻滚久了就成了雨。待我哭累了,父亲也打累了。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嘶哑地说,你哭什么哭,还不是你把你妈害死了,这世上再也没人会来救你了,没人会。
他是对的,我妈用她的命换了我的。我晓得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但我不晓得还要再付多久。
有父亲的家是片阴晴不定的海,而家外头的街道也不再安全。有天我从市集买材料回来,突然感到一块小石子击中了我的背部——回头一瞧,只见七、八个孩子对我怒目而视,怪我偷走了他们的琪拉。
男孩们说,别再不知好歹地黏着琪拉了,你这不男不女的婆娘。
女孩们说,琪拉是我们大家的,才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们指望我就此离开,而我拒绝为此道歉。
于是在父亲殴打我的淤青上,又多了几个小石子留下的划痕。每当琪拉问起,我都以跌倒为借口糊弄过去,再拙劣地岔开话题......拜此所赐,我们有了好多个不欢而散的午后。琪拉怪我不够坦诚,但我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是害怕,怕她会离开我。
如此这般,棍棒和石子交接的日子循环往复。每到难以忍耐的时候我就会一遍遍想着未曾谋面的母亲,把疼痛视之为父亲所说的代价,渐渐地,也就感到没那么疼了。
一如父亲所言,没人会有所察觉,也没人会来救我。世间唯有高耸入云的安蒂山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庇护繁荣的神明对一个女孩的眼泪无动于衷。
那个夏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一波波热浪将汗水泪水一同卷走,我那年才十二岁,误以为身上的阵痛会和天上的太阳一样恒久。
直到夏天即将过去,初秋快要到来的一个午后。
我沿着同一条老路从市集回家,那七八个孩子冲我丢来半个鸡蛋大的石子,一切都和以往别无二致,不同的是尾随我(她事后如此承认)的琪拉撞见了这幕——她和我四目相对了短短一瞬,便冲到我面前张开双臂,像是母鸡护着小鸡。
“如果要打她,那也打我吧。”
我看不见琪拉此时的表情,但从没听过她的声音如此冷静。
那本是用来唱歌的声音。
为什么?
我不由得陷入困惑,那七八个孩子也一时慌乱,只见他们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随后还是松开了一只只攥着石子的手。接着他们劝琪拉,她不值得你这样做......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她的酒鬼父亲讨人厌得很,有其父必有其女,她那个鬼样子想必也好不到哪去——谁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
“我相信塔奇,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更了解她。”琪拉冷冷地说,“如果你们不和她玩,那我也不和你们玩儿了。”
然后孩子们不欢而散,徒留下一地石子。
琪拉为我出头后,果然没人再敢拿石子丢我,但也没人再亲近琪拉了。
我懊悔地说,都是我的错。
但琪拉总会笑着安慰我,说这样正好,没人打搅我们啦。
只要琪拉说好,我就觉得快活,我一快活起来,没人拦得住我。十二岁的我继续屡教不改地溜出工房,自不用说父亲的棍棒依旧回回朝我袭来。我被打得嗷嗷乱叫满院子乱跑,但我已不会害怕,也不会再哭了。
我想告诉父亲,这世上会有人来救我的。会有的。
待秋去冬来,琪拉便邀请我去她家做客。琪拉的父母都是好心肠的农夫,更棒的是他俩天天早出晚归,家里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天下。
琪拉有一盒玻璃弹珠,和两个她母亲缝的布娃娃。待做完了家务活,我们便会趴在床上各拿一个演起骑士或公主、女巫或海贼、游侠或大盗......在无数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们裹着毛毯穿梭于各个国度,一同编织出数也数不清的冒险,徜徉于数也数不清的故事之中。
当故事结束了,琪拉就会变回琪拉,娃娃也会变回娃娃。那段日子里,她常倚在我肩上,缩在我怀里,轻声说我喜欢塔奇,全村最喜欢你。
我会告诉她,我也喜欢你。
但有一天,我忍不住多问了句:“那......和山神大人比起来呢?”
琪拉闻言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就晓得会这样!”我酸溜溜地埋怨,“反正琪拉总有天嫁给祂,总有天会离开我。”
“塔奇、塔奇,”琪拉的声音高了一截,“这事谁也说不准......这些年风调雨顺,安蒂不需要新的女孩上山。再说了,就算有这个机会,我也不一定会被选中......”
“可你长得这么美,唱歌又好听。”我争辩道,“如果我是山神,非你不可。”
“谢谢你,塔奇。”琪拉羞涩地笑了,重复道,“谢谢你。”
从那时起,我竟嫉妒起神来了。
不知是不是报应,下一年是个荒年。
十三岁的夏天酷暑难耐,第一批麦子收成寥寥,眼看着过冬的储备岌岌可危,大人们纷纷讨论,是时候把新一批妻子送上山了。
在新月之夜,村里举办了盛大的祭典。沐浴着苍白的月色,年轻男女涂上图腾载歌载舞,两鬓斑白的祭司朝安蒂跪拜念念有词,呼唤着伟大山神的五个名字,分别代表了丰饶、和平、繁衍、狩猎、永恒之五面相。她吟诵赞美诗滔滔不绝,接着只见她双眼紧闭一阵痉挛,继而猛一睁眼一跃而起,指向排成一圈的其中一个女孩大喊“征兆、征兆!”——如此重复五次,就算是选中了五个妻子。
正是在那年初秋,琪拉穿上了布满刺绣的华服。她浑身满是香料,面孔红扑扑的,宛如出嫁的新娘——只不过是安蒂的新娘。
为了净身,被选中的五名少女要在谷仓里绝食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便朝安蒂之巅远行出发。
我连夜在工房里打磨了个铁挂坠,终于赶在第二个夜晚钻进了谷仓。当我从窗口一屁股跌到麦穗堆上时,琪拉正躺在墙角一动不动,却还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她的脸色因月色更显苍白,但仍美得像个娃娃。
我把挂坠放到她手上,悄声说:“就当是我陪着你。”
“谢谢你,塔奇。”琪拉笑道,“到了山上,我会成天戴着它......我会告诉安蒂,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送我的护身符。”
到了这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安蒂来安蒂去的,为什么这些年来,你如此执着于祂?”
琪拉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从小我就知道,我注定没法和别的女孩儿一样收获幸福吧。”
“可你这么美......全村上下多少男人想着娶你,聘礼一个比一个多。”我虽然心里酸溜溜的,但说的可全都是大实话,“嘿,你知道那个肉铺的拉涅吗?他说他本来为你准备了三头牛,两匹马,还会在婚礼上烤一个大大的肉派,请大伙儿都来吃!”
“所以呢?我就为了三头牛两匹马和一个你们分了吃的大肉派嫁给拉涅,再像你母亲那样难产而死?”
琪拉气得脸色发红口不择言,我一听也气不打一处来。接着我们扯着对方的头发扭打起来,直到别的四个女孩不耐烦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俩才不得不暂时休战。
抱歉,塔奇。琪拉自知失言地低下了头,我却小心眼地没有理睬。
“嘿......你知道吗?”见我还在赌气,琪拉便躺在一旁自顾自地讲起来,一如裹在毛毯里的数十个冬日。“山神白天是司掌狩猎的男子,到了夜晚,则化身守护森林的美丽女性......所以我想,若是嫁给了祂,我至少还有一半时间能感到快乐。一半就够了,塔奇。一半就够了。”
我刚要开口,却没能再问下去。
听到动静的守卫破门而入,一高一矮两个壮丁拽着我的头发,把我硬是抓了出去。
于是,那就成了琪拉对我说的最后一段话。
琪拉净身的第三个夜晚,我又一次溜出家门,绕过守卫偷偷潜入谷仓。那时候,五个少女都陷入了梦乡。我看到飞蛾扑腾翅膀,如水月色洒在琪拉脸上,衬得她的睫毛那样美,薄唇那样软。
我俯下身来,亲吻了琪拉。
静默无声的夜里,我们的牙齿轻轻触碰,像是冰块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