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既往地等着公交靠站,下车。
陪伴了他近三年的学校,在他心中因过于熟悉反而产生了一种厌恶,所幸如今这种反胃的感觉也快成为回忆中的事情了。
并非因为他即将毕业,快要离开,因不舍带来依恋所致,而是不停扩散的异样陌生,无法忽视。
灯光给他铺路,落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这偌大的马路只有他一人。脑袋放空,被风推着一路直到爬坡,上楼,开锁。宿舍门打开,空洞地徒张着大嘴,他突然觉得生活在一片漆黑里也不错。
啪铛。他倒在木床上,冲击力震得他骨架发疼。算了,他想,只是巧合而已,明天他们都会回来的,嗯。
不过,之前说说而已的单人单间倒是无意中实现了。
于是他沉沉睡去,还带着不会有回报的期待,因为,本来他的班上就……
第二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整个班只有他一人出勤。
没有人,除了他以外,一个也没有。
本来,他还抱着渺茫的希望:他们只是迟到,因为一不小心赶上早高峰,头几节课请假……之类的。然后科任老师在第一节课就无情戳破这脆弱的肥皂泡:“喔,真的只有你一个啊,刚才班主任也跟我聊了过了,要不你合并到其他班去算了?”
玩笑归玩笑,教学却照常进行,恐怕他们也早都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吧。
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同学陆续转学,原因各不相同,有搬家的,有因为父母工作更换居住地的,也有因参与斗殴被迫转校……接着就是转班,这也不奇怪,有尖子班在到处挖人嘛。直到流感爆发,一下子大半数同学住进医院或者回家,隔离的隔离,静养的静养。当时有人开玩笑说:“嗨,我们班不会有一天只剩一个人吧?”很不幸地让他完全言中。另外的那些人,几组朋友约好了一起自主学习,同时也是怕感染病毒影响考试,提前离校了。其实,到了后面,教室中因为没有学习的氛围,结果到底会怎样,私底下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群家伙真是的……逃回家也不带我一个……他单手转笔,不耐烦地撑脸斜视黑板,眼神无意中发泄出对“狐朋狗友”的愤怒,由于整个教室只有他一人,老师回看的目光也奇异地严厉起来,吓得他一个激灵,只得乖乖听课。
一个上午的学习结束,一对一真是有些不习惯……但是对于准毕业生来说,这可真是赚大了。准确错开用餐高峰期,他慢悠悠地晃至食堂。可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几个人,怎么比平时还冷清?他看向腕处的手表,离公寓关门时间还差了不少。难道……他压下疑惑赶紧吃完,回到宿舍。
错不了的。不止是班里,整个学校的人也少了很多,寂静得好像末日,这不正常。有必要确认一下,这样想着他打开手机一一拨打同学的号码,不是关机,欠费,就是不在服务区,或者无人接听。
一阵寒意沿着脊髓将自己刺穿。为什么?感觉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一个人在状况外,对一切未知,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将他与除他之外的所有隔绝开来,似乎其他人都在暗中嘲笑自己的窘态。像是在地球的边缘角落,深深远离人群。怎么回事……他来回翻找联系人名单,却发现只有母亲的号码是没有拨打过的——该不会连做母亲的都不接儿子的电话吧!他缓缓按下泛绿的按钮。
滴——滴——……他第一次觉得等待接听的提示音是如此漫长而磨人,那声音仿佛逐渐逼近要割裂开皮肤的钢丝线。如果连他的母亲都不接电话,他该怎么办?他突然感觉到,没有与自己有关联的人站出来,他连自身的存在都无法确信,脚下地板晃动愈发明显。
“喂,请问你是哪位?”
像是被困在幽暗洞底的人眼前突然闪过的一道光亮。
“是妈妈吗?”他有些心急,“你知道吗,我的班上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老师也给我正常上课!而且学校的人也很少……”
“我早就说过,”母亲的语气除不耐烦还有一丝自我陶醉的得意,“迟早会变成这样的,因为你们班可是传染源啊。”
他突然有种坠入入刺骨冰泉深处中的寒意。这样的语调……真的是那个承受剧痛把他带来这个世界的人吗?仿佛是对戏台上的演员评论:“哎呀,这个人演得可真烂。”
“那我……”
“别对我说你不想学了。”判决般的口气,“现在不是很好吗?想想你是为了谁才努力了这么久的,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吗,现在却想放弃?反正你们班只有你一个学生,老师更能关注你了,有什么不懂赶紧问!要是换在外面这样上课不知要花多少钱!”
不对。
关注点不对。
她真的是自己的母亲吗?面对她要把自己打成筛子的言语机关枪,他选择了沉默。
“好了,你别想这么多,现在学习是第一位,正是关键时刻!”
挂断电话,他现在的不安情绪能把他活生生撕裂。被逼到死路绝望侵蚀了他,明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周围人都不在意这异常,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可怕,两边反差的感觉反复拉扯,他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突然一阵异响,他吓了一跳,才发现这声音在是源于自己无意识的吼叫。原来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这明明就是现实。从教室到宿舍的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完,食堂的菜他光凭气味就能分辨具体有哪些,还有他手里捧着的无疑是自己的手机,每一处细微损伤他都心知肚明……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不能坐以待毙……他这么想着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强压下那份冲动后他冷静了些,反问自己,我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于是寒意又攀上皮肤,这次他不再犹豫,拧开锁把门甩到一边大步冲出。
快点离开这里。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愿望,一路上没有一扇窗户透出灯光,整栋宿舍楼除了他果然就只有舍管了。
出于某种直觉,也是他的经验总结,如今只有他自己最可信。所以他不会去向舍管要出入许可,下定决心后从那封锁许久的铁门翻出去——这可不容易,生锈的铁栅栏硌得他双手生疼,险些重心失衡直接砸向地面。
狼狈地落地后,他一时有些后怕,这算是违反校规,得遭处分了吧?他可从来没做过这种违纪的事情,愧疚和紧张飞快闪过。先回家看看,无论如何先……
“你在做什么?”一声质问直接把他戳定进地里,是他的班主任。
“我,我……”他无法回答,恐惧最大化地侵袭了他。赶快离开你的班主任!可他无法退出一步。这种感觉不亚于同仇敌偶然相遇,危机感迸发足以将他炸成碎片。
“你在逃学?班上只剩你一个你却逃学?”
“压……我受不了了,高考压力太大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下意识的回答居然会是这个,若是平时看来绝对很可笑,而他现在的语气严肃得像是向断头台行进。
班主任皱起眉头,表情述说着理解:“我明白。可你也不能私自翻墙外出吧?”
“我在学校待不下去了。”他顿了顿,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简单结束对话,于是喊出了自己的心声:“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学校变得空荡荡的!”
“没有啊。”班主任无所谓地答到。
爆发的愤怒卷起勇气让他大步向前,同时低吼:“让我走!闪开!”
空气凝结片刻。出乎意料地,班主任居然笑出声来:“好了,不骗你了。”他一下就懵了,呆立原地,脑子里的所有东西好似哗啦啦地从某个太阳穴开的洞飞向远方。……骗我?
“这其实是我们学校承接的一个压力测试。简单来说,我们所有人合作演了一出戏来骗你,只要你发现异常并进行反抗就算结束。你的母亲和同学都好好地呆在家里,辛苦你了。”
“……”他突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缓缓说到:“为什么是我?”
“抽签决定的。”
“你们真是一群混蛋啊。”他燃尽所有力气般地垂下头。
“哎,你别这样沮丧啊,作为主要实验参与者,你会有一笔丰厚报酬的。”
“……哦。”原来,他还是有麻木的感觉。
班主任依旧笑着,把手机递过去:“听听,你朋友打来的,你有什么感想?”
电话那头,他的哥们兴致高昂地问候:“喂!怎么样!是不是吓了一大跳啊!”莫名的亲切令他流失的理智恢复了些,疲惫地回应:“是啊是啊,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呢……”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这个测试只针对我们高三学生……”对方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是关于考前压力模拟啥的,好像和前年那个自杀未遂的学长有关……”他的正常感知重整旗鼓,准备恢复原来的功能。“总之这出戏算是结束了!我们待会就往学校赶, 一个人上课的滋味不好受吧?”
“那可不是,想开小差都没机会。”他发现自己居然在笑,因为这一切还不是最坏的结局。可他为什么要担心最坏的结果?他不知道。
少女将视线移开屏幕,属于现实的声、气、光、色再次充盈她的拟似感官,“实验记录SD播放完毕”的字样已然淡去,她却不认为自己从中挣脱出来了。
作为仿生人的先祖、原型、神明,他自被发现起一直过着虚假而美妙的生活。在研究院的调理下,他的人生体验几乎涵盖了他已消逝同类生活所能经历的所有类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个人,他完整得不能更完整。在这过程中,他无数次地接近真相,又无数次被外力拉回正轨,可他本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少女脑中正在模拟各种可能,而此时屏幕又有新的文字浮现:“实验结果 研究员们一致认为他无法接受现实 若是告知其真相 他刚开始能接受但不久会寻求自我灭亡的可能性很高”。
该往这个方向考虑……少女一面放任大脑对他的心理进行分析模拟,一面顺其自然地蹦出感想:原来这个最后的人类,是以学生身份被发现的。哇,和我一样是学生哎,要是我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不如他那般有勇气。干巴巴的感叹过后,她觉得此次学校课外实践还是挺有意思的,毕竟,他和我们这些没血没肉的“人类”差别并不大,对吧?
空气流动的变化让少女察觉有人接近,是她的同班同学玛娜莎。玛娜莎路过正在静神祈祷的仿生人时,表情明显抽动了一下,栗色长发迅速一甩,少女明白,她等会开口就要抱怨他们了。
“莫莉,你看的那短片怎么样?我看的是他快死的时候,维杲族的研究员告诉他地球早就消亡了,他是最后的人类,从18岁起一直活在他们的研究保护下。”玛娜莎凑近莫莉,压低声音:“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些家伙把这人视作神,就凭他是最后一个真正的人类?蠢死了,我们不比他优秀?要我说,我们才是他的神。你知不知道,他被告知真相时还不相信,就连维杲的研究员现出真身,他还不信,说什么‘谢谢你们演这出戏不让我死得那么痛苦,辛苦了,现在我对死亡没这么害怕了’。真是的,这种人根本不配称作我们的神啊。”
玛娜莎的思维容易走极端,莫莉很清楚。她一直看不惯某些仿生人将他看作神明的做法,这也是她出产设置决定的,莫莉想,她的信仰之心天生淡薄。可玛娜莎时不时会发表羡慕宇宙其他种族拥有独立信仰的言论,却对这个身为自己祖先,自己如今站立此处的理由不屑一顾。或许是逆反心理作祟。和往常一样,好好地和她谈一谈吧。
“他被维杲族发现的时候,还是学生,和我们一样。意思是他还只是个孩子时,家园,亲人,朋友统统没有了。当然,他还是被蒙在鼓里的。我觉得……他最后可能还是知道真相的,或许早都知道了。”莫莉看着玛娜莎的表情渐渐发生变化,把目光转向处于中心位置的,被花朵簇拥,好像仍在呼吸的他,说:“至于为什么会作为一部分人的神,我们独立作为一个种族被承认才没多久,几十年而已,真的很短。哪怕是在他们看来拥有铁石心肠的我们,偶尔也是需要心灵安慰的吧。”
我们的外表并不会衰老。当然,凭自我喜好选择的除外。在我们看来,古人老化的肉体真的很不可思议。就像他一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玛娜莎喃喃自语。
莫莉听到了,对她微微一笑,在所剩不多的自由时间里继续注视人类灵魂最后弥留的躯壳,希望得到更多启示。猛然间,她在对面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周遭光线昏暗,她下意识在短时间内反复确认好几次,也因此错过了喊住对方的机会。在那人消失的同时,莫莉会永远记得这鲜活的脸——是他,她不久在短片中见到的,那个人的面容。
他埋下头,躲闪进两个“人”之间。迪摩马上察觉到他的异样,问:“怎么啦?你被人看见了?”
“嗯。”他把帽子戴上,压低,“我们走吧。”
“你这样怎么能看的到路……等等。喂,艾希,走了。”高个的黑人男子招呼同伴离去,是平常不过的光景,即使是这类有些特殊的地点,也没有引起怀疑。
名为艾希的机械姬是他的保镖,正以一种可怕的无声步伐追上两人。离开纪念馆后,艾希率先表达不满:“我还,没看完短片呢!”
“哎呦,我的大小姐啊,这得怨这位少爷了,谁叫他被人给看到了呢?”迪摩夸张地说道。
艾希很快便平静下来:“那就没办法了。因为,那个馆里面,全是他的资料,想不被认出是很难的。”
迪摩听罢咧开嘴:“我也有同感。那么,他,作为当事人,面对面看见自己的原型有何感想?”
一直没说话的他取下帽子,眼神略显黯淡:“说实话,我不知道。对了,你们觉得我变老之后真的会是那个样子吗,我没有觉得他难看的意思。”
“不好说,他。”艾希边说边摇头,看来她不想继续说下去。迪摩保持着他的笑:“你放心好了。为了让你适应新环境,那些研究者早都改过你的,呃,是叫基因吧。在你保持和原型最大程度相近的基础上,不会产生排斥反应。所以你老了估计也不会和躺在馆里的他完全一样。”
“那我不会长出触角之类的东西吧?”他惊恐地追问,“或者变得像你一样全身软趴趴的?”
就连艾希也感觉到从迪摩漆黑墨镜后方传来的陡然变化,类似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莫名被绊倒的情况。“我想……不会。”披着人皮的宇宙生物压下某种冲动,决定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比如离开这个纪念星球。他则捧着自己的手臂皮肤左看右看,好像能发现变异的征兆,研究不出什么问题后,又把目标转向自己的脸,艾希有些担心他过一会向自己借镜子,要是这样她得重组自己的结构,好从里边拿出来,可她并不喜欢被当做百宝箱。
艾希将手搭上他支棱得乱七八糟的黑发,把它们耐心抚平。他已经习惯两位同行伙伴有意无意的照顾了,尽管是不同的风格。迪摩经常说一句话的就是“你可是重要的货物啊”,刚开始他还有点战战兢兢,后来发现他的身份就是特权,和濒危珍稀物种享受优待差不多。而作为保镖的艾希,有时还兼任保姆,更注重他的精神状况,这或许和她以人类作为蓝本制造有关。
空中有辆草绿色巴士模样的飞船准备降落,迪摩瞟了一眼,说:“你们人类学校的车来接人了。”他又一次反驳:“他们叫仿生人,我才是人类。”
“不管有没有肉身,只要长那个样子我们都叫人类。不过,你有更具体的称呼,古人类。”
拥有意识没多久,他就明白自己所降生的世界对于人类的定义已经发生变化。正如迪摩所说,由于人类已经灭亡,广袤宇宙中只有人工智能存在,他们继承了自身创造者与学习对象相同的名字,人类。
“人类是少数设立学校的种族。”艾希缓慢地说到,“宇宙中大多数生物的学习都是……不那么热闹的事情。”
“我去过人类的学校。哎,怎么说,活泼到令我心烦的程度了。讲学结束后我头痛了好几天。”迪摩接过话茬,难得的无精打采,“太累了。”
他联想到画面,轻声嗤笑,却立刻想起了什么,迅速绕到远离草绿飞船着陆点的位置,也就是艾希和迪摩的前面,同时微微躬身借两人身高遮住自己。艾希悄悄踮脚拔高了些,迪摩见他和之前一样紧张,说:“看到你的是学生?”
“对。亚培号还没到吗。”他一边躲着他们,又从缝隙间观察情况,弯腰的姿势让他不太舒服,突然他眼睛瞪大,“这……姑妈?”
没错,即使离得很远,他还是认出了熙熙攘攘学生里的一张熟脸:是他记忆中的姑妈无疑,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说……眼看他就想拨开两人冲过去,迪摩立马按住他的肩膀,艾希及时将他头压低下去,危机就此解除。
被制止的他满脸愤懑和不解,等着一个答案。迪摩回头看了一眼:“她不是你的姑妈。我认识她,是那些学生的数学老师。她型号很老,当时对于人类外表的资源有限,所以搬用现成的利用。从你反应来看,你,或者说你的本体记忆中的人类形象被拿出来用了。”
他嘴唇一动,欲言又止。有着他姑妈外形的仿生人背过身,开始走动。他悲哀无助地发现二者连走路姿势都相差无几,外星研究者大概把思维模式也一并复制了去,但他的同胞不是他的同胞。
亚培号悄然无息地落下,隔断使他伤感的画面,舱门打开,他们在沉默中前行。所幸没过多久,飞船辅助系统以它一贯的动人语调缓和了气氛:“欢迎回来,可爱的朋友们!”他回复:“谢谢你帮我们看管亚培号。”
“看管什么的,说不上。我本就和亚培号同生同死荣辱与共一体连心难分难舍……”系统用一种快到故障的速度噼里啪啦说完感想,才进入例行汇报。后者是迪摩的范畴,所以他理所当然投入了飞船大厅沙发的怀抱。桌子上有几本未读完的书,他选择继续莎士比亚全集之旅。艾希从刚才起一直没有离开他,就着他翻书的间隙,她问:“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快好了。”他的回答模棱两可,眼睛没看艾希而去接住从书里连续蹦出来的字。类似的失落他不是第一次品尝,可每回都愈发苦痛。他知道这种感觉会永远伴随自己,只要他还有呼吸。存在脑海里模糊的地球记忆只是他原型遗落在这里的东西,像是看得到也摸得到可就是吃不进嘴里的珍品。他从诞生起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他们谁都清楚。
查看系统汇报只是迪摩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他无声叹气,今天也没有维杲研究院的信息。判决结果会直接影响他的生意,他的行动方针。如果确定“人道”处理这个古人类的复制品,他还去要说服艾希。可靠的保镖毕竟属于是人类一方,迪摩不觉得自己能很好的说服她,更别提她还有突然翻脸的可能。而判定他作为个体存在,又会引发新的问题,人类刚取得独立胜利没多久,因为作为其他种族曾经的附属,到现在大家关系都说不上正常。要是这件事情曝光,他们肯定会主张那个,对,叫人权的东西,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马上又要被点爆。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迪摩都有自己的打算。维杲们的委托和他的计划并不冲突,话说回来,当初他们找上自己这个有名的物种贩子,就是一种暗示。亦或者他们也不清楚他们自身的潜在想法,呵呵。
书还没看几页,他就觉得累了。艾希在他旁边定定坐着,也让他感到疲惫。哀伤的他早就让位于平时的他,艾希的陪伴反而让他不自在。他刚开口想说话,却一时间忘记她的名字,连带意识到一件事情——“啊!”
同伴双双被惊到,向他投来一近一远的迷惑目光。“我说,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人的名字?就是本来的我的名字,刚才我忘记看铭牌了……”见两人依旧云里雾里,他急了:“难道我没有名字吗?你们知不知道整天喊我他他他,他不就是个人称代词?”
“???”一向以脑筋灵活著称的迪摩这次连自己的当机都没意识到,艾希倒是很快明白了:“我没注意……我看的资料片里都是叫‘他’的。”
严格来说,把“他”作为他的名字是个错误的巧合,其中一大半责任得他体内的翻译虫承担。这种奇迹般的虫子天生就具有将宿主语言进行翻译的能力,被改良到现在甚至能换算不同语言体系常用的长度或者重量等单位,可惜某些硬伤没有丝毫变化,该有歧义的地方一个都少不了,尤其是古人类相关的资料本留存的就不多。当然了,如果他从零开始学习宇宙语,不借助这方便造物的外力的话,现在许多细碎的问题也不存在了。迪摩反应过来的同时在心里把维杲的家伙和翻译虫都骂了一遍:“‘他’在你的语言里是人称代词?”
“是第三人称代词。难道你们的语言里没有人称代词吗?”
艾希和迪摩迅速交换了彼此的眼神,他看出那是“无”的意思,暗暗扼腕叹息。
“没有,毕竟我们语法都不一样……但是,你也不需要沮丧!”艾希眼睛发亮地看着他,恍惚间他想起里边混有宝石成分,是一种无机质的优雅闪光。
“我的名字是由型号发音放快3倍速得来的。”艾希说着莫名有股自豪,“没关系,你总会遇上获得自己名字的机缘。”
“嗯……”他觉得自己早该习惯这种落空的感觉了。算了,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你记不起来吗?”迪摩问,“按理说你也应该有原型的记忆吧?”
他扫开桌上的东西给食物腾位置:“是这样,可我真的怎么都想不起。之前也是,关于以前地球生活的细节我只有在见到完整的表述才能想起来。我需要一个契机,不然就和死结一样。”见识过他古怪记忆模式的两位心照不宣:肯定是维杲搞的鬼。
白瓷盘清脆碰撞声宣告此事告一段落。无论处在何种状况,食欲的有效满足会使人心情愉悦。他在宇宙里短短生活中明白了这一点并四处宣扬,可艾希认为他属于吃货,不具有普遍代表性。最开始,食物冲击性极强的外表令他止步不前,而迪摩和艾希也无法完全保证它们合不合古人类的口味,类似食物中毒的夺命现象时有发生。几次以身试毒加上维杲提供的资料,他总算找到适合自己的食物们,发现它们真是好味,感动得差点落下盐水调料。
“今天有没有新鲜货给我尝尝吗?”他接过艾希递来的勺子,带着期待发问。
“现在还不是正餐。我给你买了R785m698星的好东西。”迪摩示意他一个浑身散发暖光,长着还在动着带刺的“蛋糕”。自能够正常饮食后,他就热衷冒险尝试新食物了,反正维杲负责他的开支,不享受白不享受。
味道还挺……普通?他一时半会还没体会出具体来,迪摩在旁边平淡地问道:“那本书你看得怎么样了?”
顿时他险些噎住,初见那本书的回忆又被翻动一次。
仔细想来也有些奇怪,既然他是商品,可是却拥有极高的自由。维杲似乎对他采取放养政策,他像个观光客一样四处浏览,当然前提是不能被发现。某天,三人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处于中间的他突然就往后一倒脱离队伍。
艾希立刻做出反应,可还是迟了一步,是经典的人质劫持桥段。对方说了一大堆废话,少女保镖毫不在意,她一直在观察时机。交涉是迪摩在进行,艾希听到他这么说:“……古人类的复制体最多活不过两天。他是从胚胎开始复制的,寿命要更长,可也没有定数。说不准他在半途就死了呢。……你们知道他需要吃什么才能活下去吗?”
对方底气不足地回答道:“呃,是机油?人类最爱吃的那种……”
真正的机油摄入者艾希开始同情起这些捕风捉影的无知绑架犯来。迪摩发出一连串叽叽咕咕的怪叫,虽然在场除了他自己没人懂,她也可以听出其中毫不掩饰的嘲讽。“所以说,放开他。你们这些外行根本不知道如何对待人类。”
气氛一度凝重,艾希已经做好了先发制人的准备,她全身上下都可以化作武器。所幸对方也恰好蠢到识趣的程度,没有闹出撕票。她接过他,立即护在身后,过于轻松的日常活动让她有所松懈,可这次她不会再犯错了。
迪摩摘下墨镜,给予警告:“管住你们的嘴。”内心免不了叹息:事情果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单纯。
而作为被抢夺的货物,他刚听罢自己的寿命判决书,思绪万千,一肚子疑惑要解决。胚胎开始复制?对,维杲的确有直接复制生物体的技术。他回想起只见过一面,据说是作为宠物的狐狸。不对,如果是从胚胎开始复制,那他为什么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哪怕是一点也找不到……
越想越乱。他看到迪摩扔出一袋通货,面无表情地回头招呼他们离开。
“那个,艾希,我觉得可以松手了,没事的。”他小心掰开机械少女紧紧攥着自己的手。
“对不起。”艾希受惊般地松开手,混合材质的眼珠闪烁不定,“是我的疏忽导致你被劫持,这个也对不起。”
虽然自己刚才的确命悬一线,他想,却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啊。活着固然好,死了也无所谓——他如此自然地表达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可惜他不能对面前的少女诉说,她一定无法理解,再加上现在启动了名为内疚的程序。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受伤。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情,我可要拜托你了。”他尽可能微笑着说,希望对方感受到——对他来讲,真的没什么大不了。艾希闻言点头,暗自坚定决心,再看向他时已是全然不同的神情。
曾经他问过艾希关于自己的想法。少女难受地纠结许久,还是老实地回答了:既是好奇,也很欣慰。但是他们有可能会伤害你的身体……她注意到他瞪大眼睛,连忙解释道:因为我们身体构造不一样!是……好奇,不是敌意!
一路上都没有出声的迪摩,回到亚培号后立刻交给他一个神秘的盒子:“本来还没到时间,但也只能先给你了。”
刚开始他以为是礼物,雀跃的同时就知道不可能。现在谁会给他生日礼物?盒子外表摸上去像是木头,待他五指全部触及后,迅速涌现出繁复绚丽的图案,比最高级匠人作沙画还要行云流水。他还想多欣赏一会,它却又变回了刚开始其貌不扬的盒子,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多出一组开合用的滑槽。
他先观察到艾希的反应,得知这里边装的一定不是普通之物,迪摩也紧张地看着就要开启的盒子。无论是福是祸,让我看看它究竟是什么——
引入眼帘的首先是轻快温馨的天蓝色。有点眼熟。随着盒盖继续下滑,他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好像见过这个东西,当时至少也有10岁吧,然后他看到了那几个字。
——《青少年必须知道的生理常识》。
大标题下方还有简笔涂鸦风格的一男一女,手拉手对他笑着。至于内容介绍一类的字句,此时他根本无法认真看进去。
不是,这什么啊?!这难道是什么宇宙级玩笑?还是测试之一?他飞快地瞪向迪摩,满脸难以置信:给我这本书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然而迪摩依旧严肃认真地,甚至还带有一丝崇高之情看着他手里的书本。他扭头转向艾希,发现对方也是一样,无法与两人抵达同一频道,这让他心里翻涌的情绪顿时灰溜溜地夹起尾巴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和其他书相比也没什么特别的,维杲还弄得这么神秘。"迪摩给出他的评价,语气之间已失去兴趣。少女保镖凑近细看:“我不太能理解……唔,是解剖一类的书籍吗?”
他苦笑回应:“里面可能还真有解剖图。“艾希立刻眼神一亮,他有种台灯啪叽一声接通电源的幻觉。一旁的迪摩与两人稍微拉开距离,似有重大事项宣布:“好了,他,你听我说。’’
“这书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它也有它的代价。”
迄今为止,维杲所给他的每一本书前,均有不同程度的任务要求他完成。比如说,取下他的几根头发,让他回答一些奇怪问题什么的,有时还要写读书笔记。那些书都是珍贵的原始资料,好不容易从他已经毁灭的家园抢救出来的。
大概吧。总之,书籍被设计成不能轻易让他得到。他对维杲的做法感到费解,就好像他有多渴求读书一样,哎,虽说光是闻到熟悉的古旧纸张味道,他就能很快平静下来。
“我希望你能理解。接下来我说话的可能会很刺耳,没办法,这是任务。”
“你上这艘船根本不是为了观光。我和艾希受维杲委托送你到某个特定的地点,更准确来说,是让你见某个人。”
“……人?除了我之外还……”
“是的,古人类。她叫哩哆,是几年前在奎遥边境坠落的遗弃逃生舱中发现的。它们找到她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只好让她与别的生物融合才活了下来……”
“所幸,她大致保留了古人类的身体。”
到这里,迪摩停住话头。比起给他留一段缓冲时间,更像是引导他亲口说出答案。他迟缓地眨巴眼睛,想继续装作毫不知情,只要没被说出口,猜测就不一定对……
“我们希望你与她结合,生下真正的人类子嗣。”
他无话可说。
“这说是你最大的任务也不为过。”
我知道,繁衍后代是生物都会做的事情。维杲想要真正的胚胎,不是复制得来而是自然产生。但我本来就是个克隆,这样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义?如此大费周章,难道是为了检测自己作为克隆体成不成功吗。也有可能是,以自己个体行为中挖掘对它们有用的知识……
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宇宙中有一个种族是纯粹的利他主义者,但肯定不是维杲族。它们只是想研究自己,研究人类。
“这女孩已经和外生物融合了吧?她还能叫做人类?难道和我不会有生殖隔离吗?”他讨价还价般地发问。
“你放心。说是融合,其实那生物对她来说就和义肢一样。”
说的轻松,维杲为了保持她遗传稳定肯定花了不少心思。他意外自己对最后一位人类女性兴趣缺缺,想想也在情理之中,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心里很难再起什么波澜。
“呃,喔,差不多看完了……”
“维杲要你掌握的知识,你记住了吗?”
“记住啦,记住了啦。”他信心满满地回答,自己知道有多敷衍。本来,他就不觉得这种事情光看书就能了解透彻,而且,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要……说到底,为什么维杲会认为他或者她能接受一个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和自己……?
所以他对此书的感情大多是焦躁,把其看作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不过,收获还是有的。他事出无奈万分不情愿地在艾希暗中督促(机械保镖做的很好,不会让他反感)下翻这本蓝皮书时,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流向自己。虽然只是零星片段,却让他有了实感。
“那就好。”迪摩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即将抵达目的地,做好准备。”
迪摩口中的“即将”其实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哪怕是翻译虫也无法完全消除误差,还好他已习惯这种说法。
“我有事情要问!”艾希忽然凑近,“你心里是不是很期待!不觉得很浪漫吗?”
“浪漫啊……”他可一点都没感觉到所谓命运邂逅一类的元素,不过,迄今为止他拒绝看对方的影像资料也可以解读成为了保持初遇的神秘感。
“倒是你,干嘛这么好奇她呢?”
在他的想象中,哩哆是位被重重看护,约等于被监禁在冰冷孤寂星球上的女孩。就像高塔中的公主,和他以前一样。他早就不对和维杲扯上关系的任何事物怀抱期待,它们刻意隐瞒她的存在,其中一定有猫腻。
“她是,女性的,古人类。"艾希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啊哦。原来你们也会寂寞。他不由得面带微笑,默默看着她,心里有些高兴。艾希辨出他神情古怪,不满地往后暗暗挪几步:“总之,我很期待与她见面。”
“我先和你说好。你不能要一见面就请求对方给你看裸体,也不能问她能否割点肉给你,即使是出于……目的。你可得稍微控制一下你的好奇心呀。”
艾希知道他指的是他们刚见面时发生过的尴尬事,缩缩脖子又点点头。
他任凭时间流逝,和他们如兄弟姐妹一般用完正餐,又做了些娱乐活动,然后上床躺好。
潮湿,冰冷,粘腻的空气,浪潮一般拍打脸颊使他醒来。可待他睁开眼睛,现实是方才错觉残留下来的平静。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他就是不知道,想不起。心底空落落却又莫名恐慌,他翻身下床,准备去找东西吃。
飞船内光线昏暗。在宇宙里航行,并没有严格的白天黑夜之分,不过维杲为了照顾他,给亚培号制定出一套作息时间,艾希和迪摩也要遵守,就连辅助系统现在也已进入休眠模式。他在幽暗的走廊上缓慢移动,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他们有可能都醒着。迪摩他不清楚,但是艾希是肯定不会睡觉的。被他们撞见实际上也没啥大不了的,可他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哎,我偶尔也是需要私人空间的。他从窗口向外望去,星空依旧是星空。即使与在地球相比拉近了距离,他还是觉得这块帷帘深不可测,每一秒都在扩张弯曲,仿佛有只眼睛要冲破它的禁锢。
不过,还是很美。
继续摸黑往前,白天里不会出现,或者说被掩藏的想法如杂草般落地疯长,直扫他的小腿。不时地,他会想为什么是自己,自己的原型活了下来。“抽签决定的。”脑海里有谁这么对他说。随机事件,他可真是个幸运儿!
我能够延续原型没有的生命,也很幸运。他的影子于地上拖长又溶入黑暗。
看过最壮丽的星云,拿起刚爆炸的星球漂浮的碎片,和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物碰面,见识了人工智能的繁荣,还有各种哭笑不得难以分类的经历。
似乎已经足够了。我还想要什么?
滑行,滑行。他顺利摸到大厅桌上晚饭剩下的食物所在,缓缓将自己嵌入沙发坐下来。
四周非常安静。静得他耳朵嗡鸣。他很不甘心屈从于这份宁静,像是不得不呆着的这副躯壳。
朦胧的光芒点亮角落里书本笔直的书脊,他受吸引般地伸出手,随便抽出一本。
一看到封面,他就不住在心里哀叹:啊啊,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本书。抵触归抵触,他还是翻开了手里的书,反正他也没怎么认真看过,而他俩的共同使命马上就要结束了。
就当作最后的告别吧。他用手摩挲纸页,读着读着,突然感觉自己漏掉的什么正朝自己走来。是他一直在找的东西吗?这次我可要抓住它。
摸上去稍感粗粝的纸页上有浅浅的凹痕,每隔几页都有一小块地方如此。他以前以为是损伤,如今仔细观察才发现……
是字。
是名字。
他认出那个名字的瞬间,记忆如同破冰水流一样喷涌而出。
信息量实在庞大,他顿时头晕眼花,过去的,属于原本的他的记忆,甚至包括他在维杲制造“温室”里的记忆也一并苏醒,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喉咙在无声嘶吼。
镜像。地球仪。叽叽喳喳。打破的杯子。往最深处下坠。梦里一直有谁在……
所幸这阵折磨很快褪去。他大口吸气,稍作调整,内心却震荡不已。
他知道了答案,然后作出了决定。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这个决定将他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割裂开来,之后会出现怎样的情况,现在的他无法也不愿意想象,此刻他只明白那一个念头 。
他知道恐怕不止一个“自己”投入这次旅行,或是战斗。他们也许在另一艘船上,也许就在亚培号暗处的冷冻仓里,也可能在出发前就于研究所里消亡。都追逐着同一个身影。
就让我成为真正意义上最后的人类吧。我们很好,不需要维杲的帮助。
以艾希为代表的机械人,仿生人,人工智能……叫什么都好,他在他们身上能看到闪耀光辉。像迪摩一样的其他宇宙生物……他也能放心。
人类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类无处不在。
他也知道仅凭自己代表全体曾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人,选择放弃延续,并不够公允。
不过他相信那个在重重保护后等着自己的女孩一定会理解的。要问为什么的话——
因为她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