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怪物俯视着眼前的少年，然后满不在乎地拨弄开建筑的残骸。与被啃掉了一角、露出半个教室的四层的教学楼齐平的身高，强健有力的四肢，能够像饼干一样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嚼碎咬烂的一直开到两腮尽头的大嘴和细密尖锐的牙齿，犹如噩梦剪影般的黑色巨犬就在那里。不，要说是巨犬还有待商榷，要说为什么的话，那个东西既无毛发也无气味，口中也不见一丝唾液滴下，就连身材的结构也十分微妙地偏向臃肿。若不是以超乎现实的巨大提醒确确实实地存在在眼前，恐怕大多数人都会将它描述为某种拙劣又恶趣味的布偶吧。

怪物周身的黑色的体表被流动的波纹所覆盖，既像是不定型的流体又像是尚未凝固的橡胶，即便被火焰所烧灼也无法留下一丝痕迹。证据便是紧攥着手里的火把、在不远处失去意识的一名老师，就在半分钟之前，被怪物巨大的前爪挥开，犹如驱赶虫子一般，轻而易举地便飞出十多米的距离，撞在花坛上失去了意识。

（嗯……能够识别出没有造成伤害的攻击行为，却没有追击。没有暴躁性，没有明确的意向性，虽然在破坏建筑物，但却并不积极，完全不重视拆毁的效率，更像是在宣扬自己的破坏性。那么……）

黑色的巨犬从教学楼崩落的残骸中抬起头来，摇了摇脑袋，然后缓慢地将头转向南面。那里是学校的后门，也是大多数学生和教职工正在撤离学校的地方。

周围的几名老师都已经倒下，没有一人还能够像几分钟前那样发出声音督促少年逃离。不知只是失去了意识还是更糟——已经连生命之火都熄灭了。看着前方的怪物，边玥从周围的建筑碎片中捡起一块重量形状适中的水泥块，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尽管与怪物的距离不足二十米，但边玥的神色却像是在评估夹娃娃机的操作方法。

（假设一，这是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与地球的自然进化的系谱搭上边；假设二，这东西并没有被命令特意去尽量造成杀伤——至少是这次；假设三，这东西能够识别出有意图的行为和单纯的无机物坠落之间的区别；假设四，这东西追求一个目标物来吸引它的注意力，与自身体型相近的建筑物或者是移动的物体；假设五，这东西没有用尽全力来尽快破坏掉目标物的强迫症——最好是这样。）

边玥向怪物扔出手中的水泥块，划过一个巨大而缓慢的弧线之后，巴掌大小的水泥块落在怪物的脖子和胸膛的交界处。相对于在把四层的教学楼掏空的过程中从怪物的周身流过的落石和桌椅，区区一块巴掌大小的水泥块，用一个不算强壮的少年的力道来掷出，对怪物来说恐怕连强风吹拂的感受都不如吧。尽管如此，怪物还是认真地低下头，两眼盯住少年的样子。

（果然。不需要像刚才的几个老师一样近距离攻击和呼喊，只要让它意识到其他生物的故意的行为，即便只是轻微的骚扰也能吸引这个东西的注意力。保持在适当的距离，留出缓冲的空间，然后——从刚才和几个老师的纠缠中看，最初的行动会是使用一只前爪的试探。）

边玥与盯着自己的怪物对视，短暂的一瞬之后，全力向一侧跑去。怪物的爪子从边玥的身后掠过，尖锐的指甲在水泥地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第一次之后，如果被避开的话，只要目标还停留在臂长的范围之内，就会用横扫来对付。）

边玥估算了一下怪物的前肢的长度和自己与怪物间的距离，在刚刚好能让怪物够到的范围内停下脚步。怪物的爪子在地面上划出圆弧，从侧面扫向边玥的身体，但看准怪物挥动爪子的时机，边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远离怪物的方向跑去。巨大的风声从边玥身后呼啸而过，令人的脖子不由竖起寒毛。

边玥转过身子，没有去看怪物的身体，而是直接紧紧地盯住怪物的眼睛，仿佛比赛中的对手一样与之对视。如边玥所愿，怪物没有因为边玥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就再将注意力转回到学校后门的人群上，而是回瞪着边玥的眼睛，并缓步向边玥的方向逼近。

（很好，到此为止都很顺利。但是，好吧，从这里开始就是没有经验可以参考的地方了。真是的，就算有勇气，至少也希望能够一个一个地上，多试探一点对方的行为模式啊。）

边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几个老师们。虽然或许会被之后追着自己的怪物波及到，但原本也是有拼着性命不要的觉悟来跟怪物争取时间、让学校里的人撤离的，就算不幸被怪物踩到，应该也不会怪罪自己才是——不过这也得是自己还能活着之后的话题了。

怪物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靠近边玥，或许是过于试图从它的动作中看出什么信息来的错觉，边玥甚至觉得自己从它的神色中读取出了玩乐的兴趣。

两分钟后——

边玥从一片仅剩的一人多高的墙体的一侧躲进墙体的后面，再次一瞬间从怪物的视线中消失。但用过一次的做法并没有再次起到多少效果，怪物的爪击毫不犹豫地将仅剩的墙体犹如塑料泡沫般击碎。但这次边玥也没有在墙体之后向远离怪物的方向后退，而是没有停下脚步地从墙体之后穿过，任由被爪击击飞的碎石从背后掠过，但其中一块也擦过了边玥的后背，在校服上留下一道撕裂的划痕。

（很好，体力还剩下少许，行为模式的情报也十分充足——）

边玥踩着满地的碎石从被怪物几乎犁了个遍的水泥地面上跑过，一块看似与周围无疑的泥土在边玥踩上去的瞬间便向一侧滑开。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的边玥顺着脚底的方向望去，从泥土中露出原本花园中的植物纠缠在一起的根茎。

（——好吧，运气用尽了。）

来不及重新起身，边玥转过身来，就那样看着怪物走到离自己不足三米远的地方，巨大的头颅投下的阴影已经覆盖了自己的全身。无论边玥采取什么行动，都绝对不足以在怪物下一次横扫爪子的动作中幸存。正是因为和这个怪物全身全心地缠斗了几分钟，边玥才能够十分地确信这一点。

坐在地上，看着怪物缓缓（也可能只是死前对时间的错觉）挪动的爪子，边玥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恐惧。通过快速的心算确认了一下自己争取到的时间，明白了足以让校内的人群完成撤离，边玥对自己的成果给予了尚可满意的评估。如果这种东西没有造成真正糟糕的后果——比只是出现一些死者糟得多的意义上——让人们顾不上去计较刚开始死掉的几个人，那么自己大概会被当做舍己救人的英雄来处理吧。如此的死法的结局也不坏，现在的话还能「保持着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样子」结束掉自己的未来。

看着怪物的动作，边玥并没有因恐惧而闭上眼睛或是看向他处，也因此，才能真真正正地见证了接下来的一瞬间。

超过人眼的动态视力所能识别的范围的高速黑影从天而降，犹如穿过豆腐一般从怪物的头顶一直贯穿到怪物的身后。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怪物向着黑影坠落的方向爆裂成无数的碎片，让边玥想起曾经在网上看过的被子弹打爆的西瓜的慢放视频。

（好吧，这玩意的里面还挺柔软的）

以压倒性的优势轻而易举地将巨大的怪物蹴散，如此超现实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的面前，在理智回复工作之前，边玥的心中第一个冒出的是莫名无关的感想。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清丽又柔美的女声传达到边玥的耳边。那是无法形容的声音，几乎处于人类所无法抵达的彼岸，恐怕之后传说中以魅惑的歌声为生的塞壬才能够有着如此动听的、仅仅只是入耳便足以让人忘却一切心跳的声音吧。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四散在地的怪物的残骸犹如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只是这个速度比起冰雪要快了不知多少倍，尚在边玥还未完全回神之际，庞大怪物的碎片便已几乎全部消失不见。而从怪物的碎片和被刚才的爆炸吹起的烟尘瓦屑中穿过，走到边玥面前的，是一名穿着边玥的青梅竹马喜欢的那种动画中的角色般风格的服饰的少女。

充满蕾丝装饰的华丽的黑色连衣短裙没有沾染一丝尘埃，仿佛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的碎屑都识趣地避开了她的身体。一直到上臂中部的黑色手套和黑色的过膝袜包裹起纤细的四肢，也凸显出些微美丽的肌肉线条。一直延伸到腰部的漆黑长发在微风中柔顺地拂动，每一根发丝都飘扬出不同的曲线，让人赞叹保养到如此程度所需的精力和用心，而仿佛嫌这还不够，在头顶两侧还梳起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包子头，炫耀着主人完美的发质和充沛的发量。比幻想般的服饰更引人注目的美丽面容上，有着让人为之心摄的英气和与之相映的温柔，无论是什么人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都会打从心底相信她的善良与真诚。

“啊……大概，没有？”

边玥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哪里有明显的不适或疼痛，但鉴于刚刚从生死的边缘擦过，现在又面对着如此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美丽少女，边玥很怀疑自己体内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是否还能够允许自己感受到疼痛和不适。

“不用紧张，你做得很勇敢哦。”

少女向仍然坐在地上的边玥伸出手，边玥也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少女的手。温暖柔软的感觉和让人舒适的适当紧握的力度从少女的手上传来，明明有着刚刚将怪兽一击打爆的力量，但却没有让边玥感到一丝的疼痛，仅仅只有令人安稳安心的安全感传来。

“而且，也做得很好哦。我以前还没见过有人能做到这样呢。”

少女扫了一眼在与边玥纠缠的过程中怪物对周围的环境造成的破坏，并给了边玥一个和单纯的安慰不同的、带着鼓励和赞许意味的笑容。不知为何，边玥确信眼前的这名少女能够一眼就从周围的痕迹中看出边玥和怪物缠斗的每一个过程。

那比其他任何人的承认，过去边玥从父母、教师、同学、或者其他任何人那里得到的赞扬都更加让边玥感到高兴。不是因为自己胜过了某个人，不是自己完成了某项仅仅只是为了炫耀自己能力而存在的工作，也不是因为自己展现出了在未来能够成为人上之人的可能性，就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凭借自己的能力做到了其他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拯救到了其他人无法救到的人，这才正是边玥想要得到的认同。

而承认了这一点、对自己做出了肯定的，不是敷衍之词的陌生人，不是受到帮助而须得感谢自己的人，不是不能评估自己成果的局外外行人，而是比谁都要美丽、比谁都要强大、纯粹而耀眼的……“女神”，或许是过于沉醉而迷恋的形容，但除此之外边玥再也想不出更为适合眼前少女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