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稍微带着四月雨般潮湿和忧郁的故事。

人死后不会消失,只是从现实活到了他人的记忆里,而残留下的思念,或善或恶,依旧作用在当下。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份思念无差别的束缚着生者,那么这些还活着的人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这是一个稍微带着四月雨般潮湿和忧郁的故事,

我将其写下,献给无数祭日。

一、

“介子!走好!”

早春,还不是很暖的时候,山郊野岭时常会下一些小雨。但绵山的雨不会浇灌出生命,他们只能为这片被热情灼烧过的土地,带来微不足道的降温。

“介子!我非得已……只是你不肯出山,我恩情难报啊!”

山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山火,熄灭了。

“左右听令……”

晋文公跪在介子推的尸体前,仰天慨然。

他捂着嘴竭力压抑哭腔,像是要把泪咽下去那样。

“传孤的话,从今日起绵山改称介山,每年今日立为寒食节,凡我晋国子民,家家不准生火,只吃冷食,以慰介子在天之灵。”

从被打湿的灰烬和烟雾里,人们只能隐约看到靠在一起的两具焦尸,其中略高的那具尸体右腿被割下了一大块。

“君上圣明。”

众臣山呼圣明,而圣明的王却还在哭泣。

二、

晋文公是位多灾多难的王。

在王座上的风景,他不是第一个看到的。但今天,以后,未来的数十年里,至少看到这片风景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晋文公坐在殿上的玉座,下面空无一人。大殿之外风雨飘摇,水汽氤氲浸泡着王都的城楼,他也被阴郁的天气弄得昏昏欲睡,现实与梦境中的回忆频频交错。

年纪轻轻卷入家中的内斗,斗走了哥哥,斗死了弟弟,踏着不存在亲情温度的血迹斑斓,如今已经年逾花甲的他得到了与苦难匹配的一切,地位,名声,美酒,美人,荣誉……

当然,赢得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只是开始。接下来要做一些工作之外的,无关风月的事,只为自己考虑的事,比如……

三、

“介子可惜啊……”

“是啊,君上许诺给他大大的封赏,他不要不算,还躲到深山里,这下好,母子二人都没命了。”

“君上也是仁至义尽,礼贤下士。”

“……”

悼念介子推的宴会在国葬之后进行。

宴席间总是有人在八卦,但狐毛听够了文武官员的白痴言论,端着酒走向另一群人。

“火烧绵山,君上真是不留情面。”

“山这么大能被烧死吗?”

“是被烟呛死的,后来只是尸体被烧焦而已。”

刚刚看过尸体被烧焦后的奇怪样子,胥臣愁眉苦脸的说道。

“哟,都来啦。”

狐毛举杯敬酒,其他几人也没推辞。

人怎么死的,已经没谁去计较,在这个乱世里只要死的不是自己,谁都不会深究。

狐毛不明白,为什么介子推拼了命也不受赏?但他转念却又释然了:

世上的事哪有这么多要明白的呢?

酒,一饮而下;

人,迷迷糊糊。

晋国的酒不容易喝醉,但现在不得不醉。

可有些事哪怕你不想知道,也不得不去弄清楚,因为这就是真相的魅力。

或者是面前喝不醉的酒,或者是摆在你面前的那一盘炭烧麻雀肉。

炭烧麻雀肉是席间唯一的一道菜。

狐毛,狐偃两兄弟,以及先轸,胥臣,赵衰这些流浪六人组的成员,他们一边嚼麻雀肉一边喝酒。

酒喝多了话自然也会多。但他们的话题谈来谈去,也离不开几年前逃难的那些事。

这不怪他们,自从晋文公回国执掌大局以来,大家都没怎么见过。因救驾有功,他们都走了时运,你做你的将军,我搞我的政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君上重情重义啊……”

狐偃年轻,不管打仗还是洗澡吃饭,都冲在最前面,有什么话也是他先说出来。

“可不是嘛,当年流落卫国,阿介见君上身体欠佳食欲不振,割了自己的左腿肉骗君上说是山里打来的麻雀。”

“胥臣你说你,喝酒就喝酒还脱衣服干啥?”

“我——乐——意——”

赵衰几乎没说话,也不参与众人的闹剧,喝着酒,脸上还是和逃难时一样,一副苦瓜相。

他望着西边的天空,像是借西天的无数星宿,占卜自己的命运。

赵衰是出色的占卜师,当初用别人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小竹签,算出了别人看不出什么名堂的重耳,今天的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我死后,替我查清杀我的凶手。”

宴席快结束时,赵衰在狐毛耳边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径自离开。

一个月后,赵衰死了。

四、

“听说是猎鹿的时候,马太快跌入悬崖摔死的。”

在王都的官邸休息时,狐毛听弟弟狐偃说起赵衰的死因。

“唉,他算了一辈子卦,怎么就没算出自己是这个下场……”

狐偃惋惜着,拿起盘子里的烤鹿肉吃了起来。

这次晋文公没办悼念宴会,只是把赵衰打猎的鹿肉烤好,送给各位大臣享用。

“赵衰……他死的时候有谁看到吗?”

狐毛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赵衰的死没那么简单,死前的占卜一定让赵衰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对自己说那样的话。

不,介子推的死也并不单纯,否则依赵衰的性格绝对不会在友人的葬礼上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他此时无心批阅文件,和狐偃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试着从弟弟那里问出些什么。

“我问了不少人,但就没人看到赵衰怎么掉下去的。随从也只是带了他的佩剑回来,加上悬崖不好下去,尸首都没发现。但我想肯定是死了。山崖那么高呢,神仙都活不成,何况他一个算命的半仙儿。”

“那个仆从呢?”

“因为护主不力的罪过,被君上斩了呗。”

“这样啊……”

赵衰也许是被人杀死的。

狐毛心中忽然有这样的推测,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介子推,赵衰,两个人最大的交集很显然就是和晋文公一同流落国外,莫非……

想到这里,狐毛有些不敢想下去了,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只老虎取暖,随时都会被吞吃掉。

他就着鹿肉喝了大半杯酒,才又壮起了胆子。

“会不会是介子推的鬼魂作祟?”

狐偃突然说出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鬼魂?”

“我听说介子推被烧死,原本不是君上的意思。君上想围山放三面火,故意给介子推留出一条生路,可负责放火的赵衰没那么做,放了四面火,把生路给他堵死了。”

“按你的说法,赵衰是被鬼魂害死的?”

“只能这么说了,你想啊兄长,咱们和君上那是过命的交情,有他保着谁敢动咱啊!所以赵衰被杀,只能是鬼魂的所为。”

“是啊。”

可是狐毛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他觉得赵衰之死一定有隐情。

望向西边天空的时候,赵衰一定看到了自己的终焉。知道结局以后的他又是如何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去呢?

狐毛并不惧怕死亡,与之相反,他恰恰是见证了无数生死,也亲身经历了无数的生死关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对他而言,死没有探讨的意义,需要弄清的,是死亡背后的真相。

而支撑他这么做的不是所谓的正义感与探求心,仅仅是对逝去友人的告慰罢了。

五、

下定决心查清真相的狐毛,在处理政事之外,还多了收集线索和推理的副业。

他从狐偃那里得知,放火的不只有赵衰,还有胥臣和先轸,同样都是追随晋文公流浪国外的臣子。

如果当做“鬼魂”杀人来看,那么接下来的这两个人也许会为整件事带来凶手的线索。

不,他一开始就有怀疑的对象。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敬若父母,曾经同生共死的王,晋文公。

狐毛怀疑晋文公不无道理。从回国以来,晋文公多少有些变化。

那个人已不再是当初流落异乡的落难贵族,他从流浪的经历中学会了权术,学会了不能随意信赖别人,学会扫除对自己有威胁的一切,包括昔日的恩人。

对他来说,大权独揽最大的障碍,正是往日患难与共的介子推等人。

王,是危险的。

狐毛一度这样想。无论述职论公或是递交奏折,甚至偶然的打个照面,他都尽可能让对话缩短,不在晋文公面前多逗留一分一秒。

可之后的一件事,却令他有些改观。那天,他为晋文公拟定了胥臣的讣告。

胥臣的死的确很出乎意料。

光天化日,就在他的家中被刺客用长矛穿透了胸口,当狐毛赶到的时候,刺客逃走,而胥臣口中的鲜血淤堵着喉咙,只能重复最简单的几个发音:

“介子推……鬼魂……”

五个字,这个将军最后的遗言。

他指着远处站立的,形若缥缈的那个身影……

“胥臣!”

卫队的铠甲声夹杂着一系列错杂纷乱的脚步声。

晋文公在护卫的簇拥下赶到了胥臣的宅邸,可胥臣已经死了。尊贵的君上流着泪,死死抱住胸前血肉模糊的胥臣,嚎啕大哭。

“君上……”

狐毛忽然有些搞不懂眼前的男人。

他有自己的城府,也有敢为了目的牺牲一切的大志,此时却比谁都痛苦,如同死去的是自己的手足,这真的是在演给外人看吗?

不,不对,否则没有哪个君王会不顾形象的抱着被戳烂胸口的臣子恸哭。

“又是一个……”

留给悲伤和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不知何时,狐毛身边响起了某个人的声音。

在那声音响起时,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消音了似的。

你,看得到我?

那人注视着他的目光仿佛在这样说着。

“介子推……为什么?”

“你说什么?介子?!介子你在哪儿?!孤要和你道歉!介子!介子?”

晋文公听到介子推的名字,缓缓放下胥臣的尸身,四处探望着,却始终没有注意到就站在他身边的。

“狐毛!介子到底在哪儿?”

“不,就在君上身后啊,君上难道没看见?”

“诶?”

晋文公转过身去和介子推面对面,但他依旧视若无物,就像那里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啊……喂!你看到了没有?那里的人!”

狐毛抓住一个进入宅中的卫士,指着晋文公面前的“介子推”,向他质问道。

“大人您说什么?小的不懂。”

难道真的是鬼魂……

“唉,想必是卿近日频频劳累,看错了也难怪,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狐毛见状,困惑着向门外走去,时不时回头,看看伫立在那里,目光呆滞的介子推。

六、

“鬼魂吗?真的假的啊……”

躺在榻上的狐毛还是没办法放松,两个月的休假里他一闭上眼睛,还是会看到那时的介子推,以及那呆滞的神情。

自从介子推死后,身边的人们都变得奇怪起来,就像被某个人控制的傀儡似的,上演着一幕幕渐渐疯狂的闹剧,不,也许这疯狂的齿轮早就开始转动了,只是自己没察觉到。介子推,赵衰,胥臣,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那天只有自己看到的鬼魂到底是……

一股异香让他放弃了无厘头的思考。

“这是?”

狐毛指着弟弟狐偃端来的东西。

“君上送来的慰问品……虽然这么说,大家其实都有份。听说是胥臣生前爱吃的兔肉脯,原本君上要赏赐给他,结果……反正谁吃不是吃呢,兄长你先吃,我拿酒去。”

看着狐偃跟没事人一样,轻快洒脱的背影,狐毛有些难过,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的亲弟弟。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狐毛稍有安心,也更加担心了,因为死的不是别人,正是先轸。

先轸之死也属偶然,只是和军队走散又遇到野熊袭击,尸骨无存。

尽管军队及时赶到,也只是击杀了野熊,先轸将军的尸体不见了,只有熊旁边的那一堆碎布,那是先轸的衣服。

为了祭奠先轸,那只熊也被大卸八块,做成精美的菜肴分给与先轸交好的众臣。

但有些时候,事件并不是人们所知的那样,总有些世间不能公开或是无法得知的隐情。

“兄长,先前能让我派去跟随先轸的探子回来了。”

狐偃从外面赶回来,一路风风火火,连门都来不及关就到了狐毛的身旁说道:

“据探子回报,先轸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谋杀的。”

“哦?”

“原本啊,先轸外出行军,正要趁着晌午休息片刻,却被一个士兵叫走了。两人到了军队不远处的山谷,正当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士兵突然亮出凶器想将先轸杀死。而且最离奇的,是那个士兵——”

“狐偃你先等等,你说是士兵叛乱刺杀了先轸,但这熊又是怎么回事?”

他打断狐偃的话,指着桌上的菜肴。虽然被吃了不少,但还有几块熊肉。

“这个我也不知道……”

“算了,继续说吧,那个士兵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士兵……”

狐偃语气变得支支吾吾,狐毛不禁有些着急。

“你说啊!”

“兄长莫急,那个士兵……他,他长得和介子推一模一样。”

狐偃的脸色越说越白,就跟真的见了鬼似的。

“兄长,会不会是鬼魂附体……借尸还魂!”

“不,是谋杀。”

狐毛看着盘中的“熊肉”,喃喃自语道。

“虽然还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鬼魂干的,而且目标是我们这些跟随君上的心腹重臣。”

虽然犯人的真身还不清楚,可狐毛已经感觉到了,围绕着自己身边的,是以往难以想象的恶意。

“总之,阿偃你小心一点。”

“没事,没事,来一个我打一个,兄长也是,多加小心。”

“嗯。”

狐毛看着狐偃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如果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七、

早春的夜晚不会太冷,可夜半时分,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仍旧让人想起寒冬之时的彻骨。

狐毛在庭院中借着不是太明朗的月光练剑,这不止是,也是一种威慑,随时他都可以出剑斩杀来谋害自己的贼子,比如——

现在!

“呔!”

狐毛虽是文臣,可武艺也不输弟弟狐偃,加上在外流浪时练就的好眼力,一眼就看到趁夜摸入他家府邸的那抹黑影,提剑如电光般迅捷,一刺便洞穿了贼人的左腿。

可他丝毫没有刺中的感觉,反而觉得长剑穿透的地方空荡荡的,就像没有肉附着在上面。

狐毛见势不妙连忙收剑,两人对峙在月下的庭院之中。风吹着对方衣襟的下摆,狐偃只看到两个剑刃划出的细缝。

“介子推,你来了。”

狐毛没有急着收剑入鞘,而是死死盯住对方,一刻也不敢疏忽。

他知道就在今晚,一切都将被揭开。

“你难道就不怕我是鬼魂找你索命吗?”

“怎么可能,你还活着。”

“哦?”

“你当初割的是左腿,但焦尸的伤痕却在右腿,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们。赵衰应该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才……”

“居然推理出这一步,很厉害嘛。原本以为赵衰是最难对付的,没想到你也不能小觑。”

介子推冷笑着。惨白的面孔让狐毛印象中那个温厚善良的友人,如同沙雕般崩毁得一干二净。

“不光这样,我还知道,你在替君上……晋文公做事,对吗?”

“不错。”

“果然啊。而目的也无非是铲除我们这些对君上知根知底的人,所以你出现在胥臣家门外的时候,君上才能装作没看见你,不,也许所有看到你的人都被君上下令封口了。我说的可对?”

“……”

介子推没有说话,依旧维持着冷笑,看向狐毛。

“不说是吗?我们相比对君上而言,是不得不除掉的障碍。”

“……真是愚蠢。”

“怎么?被说中了吗?”

“哈……”

介子推低下了头,浑身颤抖着,狐毛对他的这一举动感到不解。

“嗯?你,你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

还没等狐毛上前查看,介子推猛然昂起头,冲着狐毛狂笑不止。他紧接着嘲讽地说道:

“君上才不会为这种事,不如说他倒巴不得你们活着,替他宣传当初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是啊……人总是会被稀奇古怪的事缠住,比如……食欲。从这点上看,人和禽兽真没区别,真的。”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君上吃人肉吃上瘾了。”

“吃人肉上瘾?!君上他……难道说赵衰他们都被……”

被吃掉了。

自己的友人,同僚,被君上当做食物,吃掉了。

“很惊人对吧,但我一开始就不这么想了。上瘾什么的,只是从前没有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嗜好而已,有人喜欢穿女人的衣服,也有人天生就爱偷东西,这是谁能阻止得了的事吗?”

“但是为啥呢么……为什么是他们!君上为什么要吃……”

也许是狐毛太想知道真相了,他差点说出“人那么多,为什么非得吃他们几个,吃别人不行吗”,可介子推是聪明人,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也许是对他有恩吧。谁知道呢,人有的时候真不算什么好东西,比禽兽,不,人也许就是更聪明,更狡诈,也更邪恶的禽兽。”

介子推总是神经兮兮的,他的话狐毛在流浪途中早就听惯了,但狐毛也知道介子推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

“君上喜欢吃人肉不假,他重情重义也不假,正因为重情重义,才想吃掉对他有恩的这些人,让他们化作自己的血肉,见证自己称霸所有的诸侯。”

“……”

这下轮到狐毛沉默了,不,他只是陷入了迷茫,原本支撑自己所有信念在这一刻,垮塌了。

没有理他,介子推继续说道:

“也许君上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吧,唉……那天也一样。”

介子推的眼中出现了些微的光亮,那是从前温厚耿直的他,此时的他眼中没有浑浊的夜色,那份神采正是往日的象征。

八、

玉座上,晋文公回想着当初的种种。

卫国的那段日子,也许是晋文公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的。

那天,他体会到自己那几个在王都的兄弟,这辈子也无法体验的感觉——饿

那天,他也尝到自己此生或许都无法品尝的绝美滋味——肉

确切的说,是人肉。

“君上,请用。”

侍女托着漆盘,盘子浅浅的,像花瓣一样叠着切成薄片的生肉,透过肉片,盘内的纹饰清晰可见,同时肉的纹理也异常清晰。

“善。”

晋文公举箸捏起一片送入口中,脸上洋溢的幸福是他从来不曾在人前展露过的。的确,这样的表情他只在一个人面前显露过,一个原来应该被烧死的人。

九、

介子推早就察觉到晋文公在打自己的注意。就在他进献“麻雀肉”的时候。

看着自己敬若父母的君上吃光肉汤后还咬着勺子吮吸的迷恋,他知道这是对某些事物上瘾的征兆。

人总是会对磨难中的一切印象更深,无论是吃过的美味,还是患难的交情。

毫无疑问,君上养成了不得了的癖好,对一代诸侯而言,这种嗜好需要满足,但更需要用无比巧妙的借口和做法去掩饰。

因为君上——晋文公必须活下去,哪怕是嗜食人肉的禽兽,也要活下去;

因为介子推心中,这个嗜食人肉的禽兽,是晋国未来的希望。

那么他的答案只有一个了,那就是舍弃人的身份,彻底成为君上的伥鬼。

“我杀死最好的朋友赵衰,又杀掉了胥臣先轸那两个大老粗,哦,说起来连母亲大人也被骗到山里,和那个替死鬼一起烧死了啊。”

“残忍!你……你们已经不是人了!是怪物!怪物!”

“残忍?不止我们吧,还有你,你们!”介子推指着狐毛,大声吼道,“那些肉你们不也吃了吗?!”

“什么肉……啊!难道是……呕……”

狐毛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晋文公的赏赐,似乎总和肉有关:炭烧麻雀肉,鹿肉,兔肉脯,熊肉菜肴……

不,不对,那些都是人肉!都是先前活着的人!先轸,胥臣,介子推的母亲……

狐毛想起那些人的面孔,胃里开始剧烈的翻腾,想起刚才吃过的“熊肉”的味道……

他吐了,恨不得把整个肚子都翻出来。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擦干嘴角酸涩的液体,他拄着剑勉强站立向介子推问道。

“好处?不为什么,不如说君上有这种变态的‘雅好’,我们能做什么?劝谏?弑君?难道你还想说背叛整个国家吗?我什么都做不到,因此我只能成为君上的帮凶,成为替他寻找食粮的伥鬼,我……只是绝望了而已。因为如果是君上想要这样,恶意也将会是崇高的恶意,”

狐毛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不管是介子推也好,君上也罢,这种做法绝对是错的,可他想不出否认这些的办法。

明明是错的,自己却无法否定,狐毛心中一瞬腾起的怒气支配了他的行动。

“那我就先杀了你!”

剑锋横在介子推颈前,如果再近一点,他的脖子必定会被剖开,他会真的死去。

“你现在可以杀我,但你觉得我的死可以结束这一切吗?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介子推,都会继续让你们成为君上的美餐,我……只是被吃掉之后,选择继续为人奴役的伥鬼罢了。”

“……”

剑,掉落在地。

狐毛心中的壁垒此时彻底崩毁,他感觉到自己像在抱着一个往山下滚落的石球,怎么爬也无法摆脱终将掉落,被碾压成碎肉的事实。

那种感觉,是自己无法抗拒也无法挣脱的,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来自君上的指示,来自哪至高无上的,崇高的,恶意。

“事先和你说一声,本来我这次的目标不是你,但有必要先处理最麻烦的人。”

“狐偃?!”

狐毛想去通知狐偃逃走,可介子推将他拦了下来。

“你想带着狐偃逃走?没用的,除了被君上吃掉,你们别无选择。就像我说的,其他的‘介子推’们已经开始行动了。认清吧,你们除了被君上吃掉以外,别无选择。”

介子推扬长而去,只留狐毛躺在地上。

他无法哭泣,只能看着弓影般的月沉向西边。

十、

狐偃,死了。

听说也是像介子推那样,不愿意接受封地,逃到山里去,结果失足摔死的。

天下赫赫有名的狐偃将军竟然会摔死?

人们慨叹,人们被封,人们嘲笑,人们默然。

葬礼上,晋文公抖着白胡子,也像哭介子推似的,在众人面前大肆宣扬了一番狐偃的功劳,为他的衣冠冢留下了眼泪和口水。

之后的宴会上,又赐狐偃生前最喜欢的“香肉”给众人吃。

狐毛作为家属,自然也列入席间。他忍着,憋着,等晋文公哭完了,他才捂着脸,用低到不可闻听的声音啜泣,他的牙齿摩擦着,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肉,咽进去。

因为他的肉,也是他弟弟的肉。

终、

狐毛磨过了刀,拖着伤痕累累的手,又在简上铿铿地刻着什么。

那晚之后,狐毛向朝中请了病假,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官邸。

狐毛想到了自杀。

他在临死前一定有过犹豫,握着刀的手不是斩杀敌人,也不是刻划简牍,而是了结自己还不长,但也不短的人生。

毫无意义,他一定这样嘲笑过自己。

可回想起介子推的话,他又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漩涡之中。的确,自己也是介子推,即便知道君上的所为是错的,仍旧无能为力,他和介子推毫无差别。

就算真的死了,君上也会毫不留情的把自己吃掉,连骨头都不剩一根吧。

他也不是没想过杀掉介子推,可就算杀了这个介子推,还会有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介子推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只求一个毫无可信度的幻想,幻想自己的死去,自身的肉,弟弟的,挚友的肉,能变成君上的营养,让他活得久一点,让晋国变成他曾经向自己说过的那个样子。

刀,刺了下去。

之后,大臣被杀的消息频频出现,但因为死的都是反对晋文公的人,所以他的雄才大略才能在没有阻碍的环境下尽情施展。

晋国,最终称霸。

后记·遗书

我对记录历史毫无兴趣,只是想平等的写下每个人应该有的结局。

无论是被杀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生命的价值是等同的,因为对迷恋食欲,性欲,杀戮欲的野兽而言,我们的死活别无二致。

人不是野兽,所以这个道理并不成立;

如果把人当做野兽看待,这个道理则会生效。

人,即是野兽。

要是还有什么想说的,也只剩这句话了:

当恶意成为最高意志时,便不再是恶意,而是光明正大,大道行之的义举。

我将这个故事写下,献给所有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