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与不死少女

1.

我叫查拉曼德,是个死神。我奉上帝之命前来人间勾魂,把善良的灵魂引向天堂,把邪恶的引去地狱。我是个挥舞镰刀的高手——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五百年的时间里,我没有失手过一次——直到我遇到了一个名叫克蕾雅的女孩。

我遇到了大麻烦。

位于地表以下三百米深度的房间里,克蕾雅坐在床上,手上还捧着书,用那双海蓝色的漂亮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我的大镰刀已经举过了头顶,乌鸦嘴一般的尖头指向她的脖颈,却停在了半空中。我也愣愣地看着她,于是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老实说,以我的审美,克蕾雅确实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孩。但请不要误会,死神的职业操守让我不至于被美色所迷惑。我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不是因为我找不到下手的理由,而是因为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你是谁?你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她好奇地问道。

“如你所见。”我清了清嗓子,又晃了晃手里的镰刀,神色严肃地向她解释道,“我是个死神。”

我的意思是死神当然是无处不能去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死神。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些后悔,死神执行手册中明明白白地写了“不必与死者多说一句话”,我一直是个遵守规章制度的好员工,但这怪不得我,因为这次的情况太出乎意料了。但不管怎样,我是个聪明的死神,在说话的间隙,我注意到女孩床边造型古怪的机器,就已经大概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善于发现的眼睛和清晰的思维,这是一个优秀员工的基本素质。在最初的惊诧退去之后,作为死神的骄傲再次占据了我的心头,这让我镇定下来。

她愣了一下,问道:“我要死了吗?”

看得出来,在意识到我是死神的时候,她有些苦恼和伤心,而这让我有些心软。

“本来是的,但现在好像又不是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想我大概明白问题出在哪了,现在我需要你配合我的工作,回答我一些问题。”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放心,虽然你暂时不会死,但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带走的。”

这也是实话,按正规的流程,提交错误报告到修正指令下来,以那帮天使的工作效率,少说也得三五个工作日。但不管怎样,死亡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她点了点头。

“让我先整理一下思路好吗?我今天早上才醒过来。”

于是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拄着镰刀静静地等待。克蕾雅的表情很认真,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几次循环之后,她终于得出了结论。

“死神先生,我想我被改造成了一个机器人。”她像是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般地笑了笑,复又看着我说,“您无法把我带走的原因,大概是我的灵魂已经被转化成了数据信号,储存在了一个人造的大脑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壳。我摆摆手,表示我能够理解。我有些苦恼,因为我的猜测被证实了。接着,我说了一句我这辈子说过的最傻逼透顶的话。

“那你有办法把那个什么‘数据信号’转回去吗?我是说,这样我也能够完成我的工作。”

她愣了几秒钟,“噗嗤”一下地笑了出来,并把一个枕头摔到了我的脸上。。

“抱歉了死神先生,您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我想我还没有活够。”她高兴地说。我移开那个枕头,看到那双海蓝色的漂亮眼睛像星星一样地眨呀眨。

然后她一下子倒在了那张披了深蓝色床单的大床上,一边打滚一边唱歌,唱的是那首超级经典的《向天再借五百年》,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2.

在三年前的死神年度考核中,我的论文标题就是《灵魂的异化——论人类科技对死神工作的影响》,然而死神长老会的那群老头们并没有把我的忧虑当回事。这下好了,真的出事了,他们该满意了。

这是我把错误报告提交上去的第七天。这七天里,我都一直与克蕾雅形影不离,像是她的贴身保镖。不过她倒也是不介意,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死神的,有且仅当人快死的时候——克蕾雅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接到她即将死亡的消息急匆匆地赶来,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完成灵魂的转码了,于是她的状态就一直固定在“濒死”的时候,也就一直都能够看到我。

对于除了克蕾雅意外的其他人来说,当我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只会觉得有一股凉飕飕的风吹过。克蕾雅开玩笑地说,可以请我去锅炉房跑圈给大家当隐形的空调。

不过老实说,我也有些期待克蕾雅的机械身体突然抛锚或者出一些电线短路导致大脑烧坏了之类的意外,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回去复命了,但显然人类的科技比我想象得要可靠许多。

至于上面呢,昨天,他们派了天使米菈下凡,传达“继续观察,收集数据”的任务给我。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呢?”我问。

“勾完魂就可以回去了啊。”米菈浮在半空中,见我不是很满意,又向我吐了吐舌头,“难道死神查拉曼德要为难一个善良可爱的传令天使吗?”

我原本还想问问为什么,不过听了这句话之后也就作罢了。

不过令人欣喜的是,克蕾雅要比我想象得有趣得多。这个时而疯疯癫癫的女孩不光不害怕我,还经常跟我聊天。我在上帝身边的时候总是没有什么人跟我聊天,除了米菈。米菈总是来找我聊天,我想她是为了向我撒娇或者装可怜,或者是为了欺负我——也许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以我与她聊天的经历总是不那么愉快,她总是开些在我看来并不好笑的玩笑,然后自顾自地哈哈哈哈地笑出来,全然不在乎我的感受。我不知道回她什么的时候,就低下头来读书。

我喜欢读人类的书,书里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我真想告诉那些不读书的人,那些铅字上是真的有魔力的。别不信死神的话,多读书才是上天堂的捷径。

克蕾雅呢,克蕾雅跟米菈不一样。克蕾雅和我一样喜欢读书,也常跟我谈诗和哲学。

这些天,克蕾雅也在读书。她在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查拉曼德,你读过这本书吗?”她抬头问我。

“读过一点。只能在凡间读,因为这本书在上帝那儿是禁书。”

“为什么呢?”

“因为尼采在这本书里写道:‘上帝已死。’这让上帝很没有面子。”

“哦,我还挺喜欢这本书的。”看得出来克蕾雅有些伤心,“那尼采死后下地狱了吗?”

“这倒没有。他死后上了天堂,因为上帝很喜欢他的思考。”

“可是他让上帝很没有面子啊。”

“上帝。”我竖起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慈爱的万能的父亲,并不会因为一些小瑕疵就怪罪于一个有趣的灵魂。”

“上帝是个好人啊。”听了我的话,克蕾雅就开心地笑了。

当然我没有告诉她上帝在引渡了尼采的灵魂之后,罚他穿起小丑服,走了一个月的钢丝,美其名曰“人生犹如走钢丝”。

总之,克蕾雅有空的时候除了发疯就几乎就都在读书,我们每天都在经历这样的对话,有时候我也和她一起读书,这时候米菈往往站在门后一言不发,像是在发呆。等到夜晚克蕾雅睡下的时候,米菈才跟我说话。

可是今天,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查拉曼德,你最好不要喜欢上这个人类女孩,哪怕她是个机器人,也总有一天会坏掉的。”

“为什么?”我问。

米菈没有回答我,打开窗户飞走了。

这真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3.

我没有太在意米菈的话,就如同她从来不会在意我的情绪。她像极了一只猫,猫这种素来都是我行我素的动物就算闹别扭离家出走,几天之后也会回来找你捋捋毛的。

因为猫是很孤独的动物。就像天使,就像死神,就像这大地上的每一个有知的生灵,像每一朵花,安静地绽放、凋谢,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完整的欢乐和哀愁。

当然,作为一个死神,在职业的层面上,灵魂并无高低之分,无论灵魂孤独与否,到了时间尽头,都会被我手中的这把镰刀收割。

——话是这么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挺享受与克蕾雅相处的日子的。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灵魂可以这么有意思,接着,一种矛盾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滋生。一方面我希望赶紧收工回去,将近年末了,达不到业绩不难拿不到奖金,还会被家族里的七大姨八大姑冷眼相待;另一方面我又不想送克蕾雅到上帝身边去,毕竟天上没有那么多书可以看,她一定会无聊死的,平日里我又忙,也没法陪她聊天。

但是好景不长,平静的日常总是会被某些突发事件打破。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克蕾雅让我向后旋转一百八十度,背对着她。

“干什么?”尽管很疑惑,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们的地面设施被袭击了,我要换战斗服。你们死神撞见女孩子换衣服难道不会避嫌吗?”

她大概是白了我一眼,我一时语塞。不过死神确实不会避嫌,因为勾魂的时机总是不等人,哪管你是在换衣服还是赤身裸体呢,况且你现在是个机器人吧。

“什么战斗?”我问。

“人类和虫族的战斗!”她解释道,“之所以我们现在在地下城,就是因为虫族把地表都占领了,这里是人类最后的堡垒,你懂的!”

“噢噢。”我反应过来了。我也是知道这一码事的,只不过并没有太关注,原本死神的职责也只是收割灵魂。大概一百年前,外星虫族入侵地球,于是人类与外星人的战争就开始了,就像很多科幻电影里拍的那样。这件事让我记忆犹新,因为虫族登陆之后,很快我们就有了一波加班热潮,不带加班费的那种。

“虫族死了你们去不去勾魂啊?你认不认识虫族那边的人啊?我是想,如果没人勾魂,那些虫子死了岂不是都要变成孤魂野鬼?”她的思维一向很跳跃,“好了可以转过来了。”

“我们只管收割地球原生生命的灵魂,外星人也许有外星人的死神吧,不过我没有见到过。”我转了过去,克蕾雅穿紧身的战斗服也很好看。

“这样啊。原本我还想是不是能拜托你跟它们交涉一下,让战争快点结束的。”她戴上头盔,干净利索地推开门,“查拉曼德先生,想不想见识一下伦敦地下城第一美少女驾驶员战斗的英姿?”

我和克蕾雅挤在狭窄的驾驶舱里。克蕾雅熟练地输入指纹,启动系统,屏幕上一个又一个的窗口被打开。我是完全不懂这些的,只能看着她驾轻就熟地摸摸这个按钮,推推那个手柄。

被克蕾雅操纵的大家伙名叫“阿格斯(Argus)”,在希腊神话里这个名字指代百眼巨人。

“你怎么不说话?”克蕾雅头也不回地问。没等我回答,她又说:“我们要出发了。”

屏幕上最大的窗口显示出绿色的“弹射准备”,我们的耳边响起合成的系统提示音。我注意到克蕾雅亲吻了一下挂在胸前的宝石吊坠,低声说了一句“愿人类荣光永存”。

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整个阿格斯机甲就被“弹射”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跳楼机式的刺激,好像有百万吨的空气迎面向我砸来,要把我整个人都压扁。我忍不住尖叫,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来到了地面上。

那是一片荒芜的世界,天空是黑灰色的,大地像是被烧焦了,鲜红滚烫的液体在龟裂的石块间流动,烧出岩浆一般的纹路。

上一次我来到地面还是在一百年前,那时候地面上尚有绿水青山和高楼大厦。不过自从虫族降临世间,我们死神的业务就从地上搬到了地下。

“你唱歌不错啊,当死神以前是不是圣歌团出生啊?”克蕾雅操控着机甲,向目的地开去。

“啊?”我没听懂。

“你的海豚音。”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想她是指我尖叫的部分。对不起,我给上帝丢脸了。

克蕾雅抬起左手的光束枪,精准地点射,不远处一只巨型飞蛾似的大虫子摇晃着坠落。

“这个时候你应该念《圣经》。”克蕾雅说,“‘我们在天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或者‘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

“是‘主祷文’和‘林后篇’里的内容。”我点点头,“你相信这些文字会带给你力量吗?”

“不会。说句冒犯的话,你们的神总是高高在上的,我也不信什么教。”在克蕾雅的操控下,机甲的右手从背后的武器架上拔出重剑,奋力劈斩而下。

“而我们念这些话只是因为听起来很酷!”

4.

我从没见这样的克蕾雅,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在战场上,狂热和冷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反映在同一个女孩身上,她再也不是一个偶尔发疯的文学少女,而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女武神。阿格斯机甲左手光束枪,右手巨剑,每一发光束弹都不会虚发,每一次挥剑都要撕裂一个敌人的身体。那台以百眼巨人冠名的机械在她的操纵下跳起华丽而高效的死亡之舞,像是行走在战场上的死神。

我站在克蕾雅身后,扶着她的椅背,因为这样才能站稳——随着机甲的运动,驾驶舱也在不停地震动。克蕾雅的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做她的工作。她不再跟我说话了,我也不好意思打扰她。我凑近了些,就听到她在不停地自言自语——不停地念诵,时而是《圣经》里的话,时而是《神曲》,时而是《利维坦》,还有些我根本不知道出处的句子——她走专心致志地念诵着那些“很酷”的句子。而与此同时,她的手是不停的,她操纵的阿格斯机甲也是不停的。小小的驾驶舱里,一个女孩在操纵着一场杀戮的风暴。

原来人类是这样的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类。我对人类的认识基于我的所闻所见:当他们看见死神的时候,往往都忍受不了从内心深处汹涌而来的恐惧,向我求饶或者试图攻击我;而足够虔诚的人会请求我留给他最后一次祷告的机会。

但克蕾雅是特别的。她不畏惧死亡,她和死亡谈诗歌和哲学,她还要在死亡的刀尖上跳舞。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格斯机甲停了下来。战斗结束了,到处都是破烂的机甲和虫子们的尸体,克蕾雅的战友们开始对战场做最后的打扫。透过阿格斯机甲的显示器,我隐约看到了几个同行,他们披着黑袍子,扛着死神镰刀,像乌鸦一样地降落,来取走死去的战士的灵魂。

“这里是阿格斯队长,呼叫指挥部,询问任务执行进度。”克蕾雅从驾驶舱的顶端拉下一个对讲机。

“这里是指挥部,敌方军队已经撤退,任务圆满完成,辛苦了!”

一切尘埃落定,克蕾雅瘫倒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查拉曼德,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她问我。

“说实话,有一点。”我想了想说,“我以前收割过许多军人的灵魂,可他们都不曾与你一样。”

“我把死神吓坏啦!”克蕾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一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又开始咳嗽。最后,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接着力转过身。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是不是一个疯女孩?”

“也许……”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我就要被你带走的时候,阿尔玛博士的团队把我救了回来。他们之所以救回我,是因为我足够强大,我在战场上还有用处,人们还需要我。”她的语气冰冷,“我在战场上,许多人就可以不用死。所以你不能带走我,至少现在不行。”

“克蕾雅,我只是在执行我的工作。”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柔和一些。我想告诉她我是无辜的,我在害怕她讨厌我吗?

“我知道。”她转过头去,“可是查拉曼德,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她居然问一个死神什么是死亡,可我只是张了张嘴,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死神来说,死亡就是挥舞镰刀的动作,可是,死神是不理解人们眼中的死亡的。

“死亡就是——”而她甚至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永恒的诀别。你爱的人再也见不到你,你再也见不到你爱的人。”

“我以为你不害怕死亡。”我说。

“人怎么会不害怕死亡呢?”

“可是你不害怕我。”

“因为我很狡猾啊。”她双手环住膝盖,把脑袋埋进臂弯里,“我原以为死神都是可恶的,可我见到你的时候——那时候我真没想到原来死神是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小哥哥,还跟我聊尼采的书呢。我就想啊,把你留在我身边也不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来勾取我灵魂的人是你,那我也不怕了,兴许你还能帮我跟上帝说个情。”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也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死神。”

我们都笑了。

“所以,跟我约定。”她向我伸出一根小手指,小手指上套着一枚戒指,“跟我约定,有一天我死了,你要送我去地狱。”

“为什么不是天堂?”我愣了一下。她趁我发愣的空档拉过我的手,扳开我的小手指,跟她的小手指勾在一起。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她真诚地对我说,“我是个不相信神和命运的坏孩子。”

克蕾雅的小指猛地收紧,好像要把我牢牢抓住一般。我感觉到了疼痛,这时候,她突然凑了过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5.

我被划伤了。

我的小指被划伤了。

我发现这件事是在我回到地下城之后,而那个细小的伤口出现在我左手小指的侧面。很明显,这是克蕾雅所为——她戴在小指上的戒指的一侧有细小的突出的尖刺。也许她是刻意为之,也许只是一个意外,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受伤了。理论上,死神或者像米菈这样的天使都是不会被凡间的物体所伤害的。

于是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我,死神查拉曼德,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人类。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米菈,米菈愣住了。我问她历史上有没有变成人类的死神或者天使,她说有。正确的说法是:当死神或者天使与凡间的联系足够强大的时候,他们就会渐渐变成凡人,而这种强大的联系往往就是“爱情”。

“那我还能变回去吗?我是说,变回死神。”这是我受伤的第二天,米菈坐在克蕾雅的床上为我检查小指,但我的伤口已经在昨天夜里痊愈了。

“你还没有完全变成人类,因为你尚且拥有超人的自愈能力。”米菈皱着眉说,“但我必须警告你,你的情况很危险。我建议你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你是在搞笑吗,亲爱的查拉曼德?你是被那个小姑娘迷了魂魄了吗?你要和她在这里结婚吗?拥有一个人类的寿命,永远都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米菈的怒火,只好像以前一样地低下头去,假装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米菈生气地飞走了。

可是很快,事情就变得更糟了——我变得可以被普通人看见了。克蕾雅对外宣称我是她“在外面捡到的孩子”,当然,这个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在虫族肆虐的地表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等人来捡的孩子”,可是看上去大家却都信服了。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健康检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为难我,他们甚至还给我单独准备了一个房间。

克蕾雅还是在读她的书,我却变得越来越烦躁。米菈已经好多天没有来看我了,这让我觉得我正在逐渐离开我原本的世界,我在变得不像我自己。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我知道送餐的人会告诉克蕾雅我在绝食,可是死神绝食是不会死的,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是因为他变成了一个人类。

我不知道我是在赌气还是在做什么,我只是很难受,难受地想要哭泣或者大声喊叫,可我的喉咙里只有刺耳的嘶哑的声音。

这是我来到人间的第十五天。

“你为什么不想变成人类?”克蕾雅隔着门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感觉到焦虑,它像一只凶恶的老虎一样在我的胸口里四处抓挠,让我痛不欲生。或许我是在害怕,我在害怕什么呢?害怕孤独,害怕离开上帝的身边,害怕失去死神的身份吗?

又或者害怕死亡?

可是死亡又是什么呢?我又会想起那天克蕾雅在阿格斯机甲的驾驶舱里问我的话,我对答案毫无头绪。

“原来死神也有害怕的东西啊。”克蕾雅好像读出了我的心思一样地笑了。我第一次听到那么冷的嘲笑笑,唇齿间仿佛藏着地狱最深处的冰雪,让我的血管都像是结了霜。

我疾步走向那扇紧闭的们,迎接我的却是克蕾雅离开的脚步声。我像是脱了力一般地扶着门板蹲了下去,结果门缝里塞着一本书。

我拾了起来,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抽出书里夹着的那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读完了,也给你阅读的自由”。

我把书摆到桌子上的时候没有拿稳,它压重重地压在我的小手指上,我疼得立刻抽回了手。

6.

深夜,米菈来看我了。我看着她从黑漆漆的“夜空”中飞来——地下城模拟了地面上的光照条件,一到夜晚,主照明灯就会熄灭。可是在那星星点点的光里,她洁白的双翼仿佛透明,像是童话里的场景。

我打开窗户,她飞进了我的房间,收起了翅膀。

“好久不见。”她说,“我打扰你读书了吗?”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没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我虽然摊着书,却没有读书,因为我读不进去。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想,地下是看不到星星的。那些一点一点的光都是人造的,也不是真的星星。”

“那是当然。”她说,“不过现在地面上也看不到星星,虫族入侵地球之后,天空就不再明净了。”

她又补了一句:“我亲爱的死神查拉曼德,你的哲思深奥得让一个天使难以理解。”

这句话带给我某种亲切感,我觉得米菈变得更像一点以前的米菈了。我是说,当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死神的时候的米菈。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

“对不起?”

“我惹你很生气,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了。”

“算了吧,这段时间里我试图去寻找一些办法。”米菈打断我说,“一些……能让你回去的办法。我去了一趟长老会,他们不肯收回让你呆在人间监视那个小姑娘的命令,你知道,尽管你的性格很差,但你仍然是个优秀的死神。至少在这个工作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我想她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她知道我一直以我的职业为傲。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满是疲倦,那头鲜红如火焰的长发罕见地没有打理,一些细碎的发丝黏在脸上。

“嗯。”我在心里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长老会说他们会尽快做出决意。我又去找了一些死神,你的同行们。当然,我没有跟他们坦白你的情况,我是抱着学术探讨的姿态去的。”

我还以为她很讨厌“学术探讨”,每次我试图跟她进行“学术探讨”,她都会用一个冷笑话避开,有时还会顺带地贬我一下。

“这些只是过程,我说出来是为了让你良心发现,觉得欠我人情。”她继续说,“现在我要说结论,我从正在休假的你爸那儿得到了一个办法。伸出手来。”

她眼神疲惫地笑了。我乖乖地伸出手,我的手心一凉,她把一把匕首放在我的手心里。

“杀了她,用你的镰刀去勾她的魂,你就可以回去……和我一起回去。”米菈把脸凑到我的耳边说。

我愣住了。

接着,她像一条毒蛇一样咬住了我的耳垂。

“查拉曼德,你喜欢人类的那些小把戏是不是?你现在感到疼痛吗?”

我惊骇得一把把她推开。

她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失望地看了我一眼,从窗户飞走了。

我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查拉曼德,是我做得不够好吗?”在跳窗前的那一刻,她冷冷地问。

从那以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7.

他人即是地狱。

这句话出自保罗·萨特的戏剧《禁闭》,意思是说,人无法了解彼此,人总是伤害彼此。

死神查拉曼德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以为读了很多书,跟别人说了一些话,就懂得了世界的全部。可事实上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无论是对人类克蕾雅,还是对天使米菈。

他像个住在山洞里的傻子,生了一堆火,整日与石壁上的影子做游戏。

现在,他站在克蕾雅的房门前,单手握拳,犹豫着要不要叩下去。他的另一只手背着身后,紧紧地拽着一把天使赠予的匕首,像是要把匕首柄捏碎一样。他的神色痛苦而挣扎,活像一个悲剧里的主人公。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门从里面打开了,克蕾雅那双海蓝色的漂亮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这是早晨,她还穿着睡衣。

“你不绝食了?你读完那本书了?”克蕾雅问,“还是你接受自己要变成人类了这个设定了?”

“我不是人类,所以绝食也不会死。我没有读那本书,因为我静不下心来。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人来找我,告诉了我能够回到上帝身边的办法。”

“嗯哼。”

她仿佛在等着我说下去,我向她展示了那柄匕首。

“所以,你打算杀了我?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吗?”克蕾雅笑笑,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好像能看透我但内心,“还是别了,你做不到的。”

我想我真是个窝囊的死神。

“是啊,我做不到的。”许久,我也笑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嗯……那我来帮你分析一下。”她用两指捏住匕首的刀剑,把我拉到她的床边,让我坐下。

“你们死神做事挺传统的,暗杀都用匕首。不过先把这东西收回去,看着挺碍眼的。”

我乖乖照做。

“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选择。你自己的状况呢,因为工作来人间出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就要变成人类了,这件事很可能跟我有关,所以你只要杀了我。”克蕾雅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也许就能变回死神了。”

她想错了,我杀死她只是因为我能够完成任务,完成任务了就能回家,回家了就能终止我身体的变化。

“所以我们画一个天平。”她不管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三角形,又在三角形的顶点上画了一条线,像一个跷跷板。

她凑过来,几缕发丝拂过我的额头。

“一边呢,是我,宇宙无敌的美少女克蕾雅。”她在跷跷板的一边画了一个穿着裙子的火柴人。

“一边呢,是你,正在怀疑人生的呆头鹅查拉曼德。”她走跷跷板的另一边画了一只简笔的鹅,并且涂黑。

“为什么我是呆头鹅?”

“所以你看,现在问题就很明确了。”克蕾雅没有理我,“你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人类,所以这是一个二择一的选项,要么我,要么你。”

她又在那只黒鹅的翅膀上画了一把匕首,意思是我手里握着凶器。

“现在你要做决定。”克蕾雅把笔像话筒一样地举到我的嘴边,“死神查拉曼德先生,告诉观众朋友们你的决定!”

我还没说话,她又把笔收了回去。

“其实还有第三个隐藏选项。”她把纸折了三折,火柴人和黒鹅的距离瞬间便变小了,好像互相牵着对方的手。

“喏,呆头鹅变成人类,跟美少女生活在一起。”她歪了歪头,看着我问,“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见我不说话,克蕾雅又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读,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结果,死神查拉曼德的刺杀行动失败了。他有气无力地握着匕首,耷拉着脑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重又把自己锁了起来。

8.

查拉曼德还是读不进去书。晚上,他躺在床上,想学人类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像个怕打雷的孩子,抱着枕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好像这样就安全了似的。

像一只可笑的鸵鸟。

他想米菈,想克蕾雅,想他至今为止五百年的人生。他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好像沉没在水里,水面泛着光,离他越来越远。

黎明,地下城的光照恢复到了白天的程度,好像真的有太阳升了起来。

查拉曼德挣扎着爬起来,他流了很多眼泪,把怀里的枕头都浸湿了。但他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很诧异,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哭过。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也许自己睡着了。

9.

我成为了地下城里的一个驾驶员,阿格斯机甲的驾驶员。他们都说我是个天才,在经过了极短时间的训练之后就可以完全掌握这个战争机器,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我骗他们说,我失去了我以前记忆,可在我坐上阿格斯机甲的那一瞬间,我就获得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也许我在失忆之前就是一个驾驶员。

是的,我成为了一个人类。现在我与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类之间的区别就是我拥有五百年死神的记忆,但我相信我很快也会忘掉。因为克蕾雅说人类是健忘的动物,总是忘记曾经的自己。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阿格斯机甲的驾驶舱里,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绿色的“弹射准备”。我深吸一口气,这次我也不会再惊得尖叫了。

我又来到了地面上,灰蒙蒙的天空,烧焦的土地,好像和上一次没什么区别。

“这里是阿格斯队长,各单位报告地面情况。”对讲机中传来克蕾雅的声音,她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这里是阿格斯一号,到达指定位置,确认无异常。”

“阿格斯二号,到达指定位置,确认无异常。”

阿格斯机甲的驾驶员们用无线电频道进行通讯,每一个声音都有不同的语音、语调和语速。

每个人其实都差不多,但每个人又都独一无二,这就是人类。克蕾雅曾经这样告诉我。

“阿格斯五号,到达指定位置,确认无异常。”我拉下对讲机,这样说道。

“各单位保持警戒。”

“查拉曼德,这是私密通讯。”克蕾雅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感觉怎么样?”

“挺好。”我说。

“你会后悔吗?我的意思是,你那天没有杀死我。其实我设计了你,以我对你的了解,我一说破,你肯定就下不了手。”

“你不说破我也下不了手。”我说。

我是真的觉得挺好,其实冷静下来以后,我发现当个人类也没那么糟。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我不用难为米菈,克蕾雅也不会受伤。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意外的结果是一个死神变成了人类,整个故事就那么简单,没有别的了。

“别担心我。”我说。

“那聊聊天吧,我们得等重装部队升上来。”克蕾雅说,“最近在读书吗?读完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还给我,我借别的书给你。”

“最近读得少,平时都在做训练,训练完了就累了,经常读不了几页倒头就睡。”我回答她说。

“为什么?”克蕾雅有些惊讶。

“什么为什么?”我一愣。

“你不喜欢读书了吗?”

“我没有时间啊……”

“可是……”克蕾雅沉默了一会,才叹息道,“我忘了,你变成了一个人类。”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她。怎么想这都是挺正常的事吧?可她的语气里好像隐隐地透着不满和失望。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我们人类总是经常改变的。因为我们的生命太短了,心太大了,总是像尝试各种各样的事。”克蕾雅说。

“嗯。”

然后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阿格斯的雷达感应到了敌人的逼近,克蕾雅重新打开了共同频道。

“这里是阿格斯队长,我们准备迎敌,为重装部队争取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一点都不紧张,明明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驾驶阿格斯上战场。我甚至有些期待,可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我拉动手柄,我的阿格斯动了起来。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克蕾雅的驾驶舱里。

“查拉曼德,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她抓着我的手腕问我,眼神凶狠得像是一只把人扑倒了的恶虎。

10.

我叫查拉曼德,曾经是个死神,现在正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很显然,地下城错误估计了虫群的战略和数量。就在十分钟前,成千上万的虫子向我们发起了进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到这样景象,虫群仿佛吞没一切摧毁一切的黑色海啸向我们袭来,我们只能徒劳地把手上所有的子弹都倾泻出去,好给这场虫群的盛宴放几个小烟花,不知道虫子们会不会觉得这是个漂亮的餐前节目。总之,在这样的攻势下,人类最先进的阿格斯机甲就像面对高墙倒塌的手足无措的小孩子,连一点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我的阿格斯五号已经完了,半个机甲被一刀切开,连带我的一只手都被切掉了。但虫群好像是确认了我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似的,放弃攻击我,恐怖的浪潮向更远处的重装部队和地下城的入口涌去。

嘿,我失去右手的那一下可真痛。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疼痛却好像回音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撞来撞去,每一个撞击点都发出一层一层不断扩大的涟漪,好像要把我整个人都撕碎了。我痛得哭了出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要被撕裂了。再后来呢,我习惯了一些,能够行动了,就去擦眼泪,可怎么擦都擦不完,好像我的泪腺失控了似的。我不管了,从驾驶舱里的医药箱里掏出一卷绷带,试图用左手去包扎右手的断口,可我的左手一直在颤抖,怎么包也包不好。最后我放弃了,我想就躺在驾驶室里把,等这具已经变成人类了的身体把血流干,看看是哪个同事来勾我的魂。

通讯频道一直开着,但已经有五分钟没有人讲话了。我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也许我一直在尖叫,把声带给叫废了,可我没在意,也不记得了。那就不说了吧,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想起那一次克蕾雅调侃我是圣歌队出生呢,那时候我还会觉得羞愧。不过我现在也不在乎给不给上帝丢脸了,他不再是我的老板,我不再是他的员工。

米菈呢?她要是看到我这副样子,会很生气吗?她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榆木脑袋吧?其实我读了那么多人类的书,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想要亲近我呢?那是个猫一样的女孩啊,她故意装作不在乎你,可谁看不出来她的那些小心思呢?

她还为了我去跟长老团求情呢,那些老头子可难对付了。她还为了我去找我的同事们想办法呢,可惜我混的太差,我的同事里恐怕没有愿意把我当手足的兄弟。

后来她终于找到办法了,她一个天使,也不怕把自己的羽毛弄脏,就这样直直地飞到地下三百米,塞给我一把匕首,说了一些狠毒的话,学着人类的样子咬我的耳垂。

这么说来我可真是个混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面对米菈,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只是不善于表达……我总是想着还有下一次,还有明天,反正几百年了她也没有指着我的鼻子说讨厌我,她每次离开,都会回来。

可是凭什么啊?凭我们都有无限的时间可以打拉锯战吗?可我现在不是死神了,我是个脆弱的人类,马上就死了。

那我现在满意了?

我的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真难过啊,这种感觉是心痛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通讯频道里传来了克蕾雅的声音。

“……阿格斯队长……我是阿格斯队长!各单位,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

她的语调有些激动,可是没人回答她。

过了一会儿,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阿格斯队长,各单位听到请回话!”

我突然很想笑。我想起虫群入侵地球以前,有一次我去游乐园勾一个在过山车上猝死的灵魂,正好听到广播站播寻人启事,有趣的是广播里的声音居然是一个孩子。她带着哭腔说“我是XXX,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有人知道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吗?我可一点都不害怕!”

现在克蕾雅就像这个走丢了的孩子,大喊自己不害怕。

我挣扎着爬起来,拉下对讲机。

我用嘶哑的声音说:“阿格斯五号……我是查拉曼德。克蕾雅,我来找你!”

然后我没等她回答,就爬出了驾驶舱。

11.

我一瘸一拐地穿过阵地,找到了克蕾雅的机甲。那台阿格斯已经变形了,看起来也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

克蕾雅还在驾驶舱里,她动不了,因为她的双腿被压住了。于是我只好爬进她的驾驶舱里,在她旁边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蹲下。

“我要死了吗?”她问我。

她伤得挺严重的,腹部有一大片血迹,额头也磕破了,血流顺着眉骨流进了左眼,所以她现在只能用一只右眼看着我。

“查拉曼德,我要死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啊……我已经不是死神了,我没法告诉你你是不是快死了或者你还可以拖几天再死或者怎么样,现在我只是个普通人啊。

她见我没有回答,就伸出左手,向我晃了晃小拇指。

“你跟我约好的啊。我要死了,你就来勾我的魂。”她疲倦地笑了,“我们说好的啊,骗人是小狗。”

“小狗就小狗,我也快死了。”我跟她扬了扬我的断臂,表示反正那时候跟她拉钩的手指已经没有了。

“那我们来聊聊天吧。”她偏过头,不再看我,看着驾驶舱的天花板。

“好。”

“你知道这枚戒指的来历吗?”

“不知道。”

“你读过关于戒指的书吗?戒指戴在每一根手指的意思都是不一样的,戴在小拇指上的戒指叫‘尾戒’,意思是‘独身主义’,不接受男孩子的求婚。”

“我可没想过要向你求婚。”

“没有吗?”

“天知道有没有。”

克蕾雅笑了。

“‘尾戒’还有一个意思是‘孤独’。因为这个女孩失去了她最亲爱的人。”克蕾雅说,“查拉曼德,你知道‘孤独’是什么吗?”

“孤独就是永恒的诀别,你爱的人再也见不到你,你再也见不到你爱的人。”她自问自答道。

“那孤独不就跟死亡一样了吗?”

“是啊,是一样的。你知道我见到你之前,我的灵魂数据被存到一个芯片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当然是不知道的,你们死神是只管收割灵魂的。我现在告诉你吧,那是场很惨烈的战斗。惨烈到什么程度呢?惨烈得我最喜欢的男孩子都战死了。”

我愣住了。

“你不认识他,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可爱的一个男孩。他会在每个月的十四号给我准备惊喜,每个月……那是五颜六色的情人节啊,惊喜有时候是一幅画,有时候是一首小诗,有时候是一个他自己做的蛋糕……可难吃了,我猜他是把盐当糖放了,可我还是要吃完,不然他多失望啊……他还说等战争结束了他要娶我,可这些话你都是不会懂的,因为你是个死神,他对你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灵魂,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而已。但你们应该惭愧不已,因为你们永远不会欣赏他画的画写的诗,也吃不到他做的蛋糕。”

克蕾雅恶狠狠地说,像在诅咒什么人似的。

“这么好的男孩子,后来死了。本来我应该跟他一起死的,可是我被救了回来。搜救队带回了战士们的遗骸,我是唯一一个大脑还没完全死去的人,后来的事你知道了。我哭了好久啊,你可真会挑时间,我刚哭完,心情平复了一点,你就来了。”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故事是这样的,我只是一个突然登场的别扭的配角而已。在遇见我之前,女主角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孩已经不在了。那我又为什么要出现呢?如果上帝是一个作家,那他一定是世界上最蹩脚的作家。

我笑了。

我突然觉得很疲惫,疲惫得整个人都要垮掉了。这个迷一样的女孩,这个我永远都猜不透的女孩,她告诉了我所有的故事。我知道了,现在我都知道了,可那又怎么样呢?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也成不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也终有一天会死去。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没什么可想。我以前是个滑稽的小丑,现在是个沉默的听众。

“其实在你出现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是他回来了。你们气质很像的,他也喜欢读书,经常跟我聊什么哲学和诗。”她又说,“我知道你不是他,但你也是个有趣的人啊,遇见你我也很开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人类,这可能跟我有关系,但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有些时候我会把你当作是他,有些时候我也会因为这个对你发脾气,对不起啊。”

“我原谅你。”

“每次我向他道歉的时候,他也会这么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很虚弱了,“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嗯。”

“查拉曼德,现在,你觉得孤独吗?”

“孤独……很孤独啊。”我说。

12.

我接过米菈递给我的镰刀。

其实米菈一直守在克蕾雅身边,只是克蕾雅看不到她。她守着克蕾雅是在等我,她知道我一定会来。

“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只是希望还来得及吧。”米菈说。

来得及让我变回死神吗?来得及让我履行约定吗?还是……

在我们的面前,克蕾雅睫毛低垂,像是睡着了。

我点了点头,挥动了镰刀。

“谢谢你克蕾雅。”我说。

“谢谢你米菈,我回来了。”我说。

米菈突然抱住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地大哭起来。我没有力气,只能任着她抱我,她太用力了,好像要把我的胸骨挤碎似的。很痛诶,可那一瞬间居然感到很安心。

小孩子啊……我们都是走丢了的小孩子啊,忍着眼泪勇敢地说自己不害怕。

不害怕,骗鬼嘞。

13.

关于给予死神查拉曼德违纪处分的通报人:

查拉曼德,男,死神工号30022579。

该死神于西历2279年4月25日至5月13日,在执行“观察灵魂数据化的人类”这一任务的过程中,不顾传令员的劝阻,私自与人类发生感情。根据《死神管理办法》,理应给予停职处分,但该死神最终在传令员的帮助下,知错能改,圆满完成任务,故仅做警告处理。

                                                                           通知人:米菈

                                                                    西历2279年5月22日

                                                          

米菈把这张盖了长老会红印章的纸甩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正在读《爱丽丝梦游仙境》。老实说单手翻书很不方便,但没有办法,尽管我是个死神,这手一时半会也长不回来。

“还不快谢谢我?没良心的查拉曼德!”

“谢谢你,可爱美丽善良的天使姐姐。”

“敷衍!你这个白眼狼!王八蛋!大猪蹄子!负心汉!”米菈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看来她陪我下凡那会儿学到了不少人类的词汇。

“喂,负心汉不是这么用的吧……”

可米菈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来!姐姐抱抱!”她向远处张开双臂。

我抬起头,风拂过我的面颊,天空很蓝很高很远。

有另一个女孩向我们跑来,飞扑向米菈,米菈抱住她转了三圈才把她放下。

说实话,我不是很理解她们女孩子之间打招呼交流感情的方式。

“刚上完见习天使的课,快累死我了!”克蕾雅向我眨了眨眼,“我早上还去天使图书馆逛了一圈,查拉曼德,你们天上是真的没什么书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