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公会,存在于这世界背后的灰色组织。
顾名思义,那是为了规范“杀手”作为一种职业而存在的组织,属于行业协会的一种。但,由于其行业的特殊性,千百年来知晓其存在的永远只是人群中的极少数。
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一天开始存在于世界上的,但,自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每一段历史中,都可以看到它死神袍角般悄然掠过的身影。
从成立的那一天起,它就从心怀杀意却又怯于亲自施行的人手中接过刺杀委托,再交由经公会认可的职业杀手完成委托。它的委托人涵盖了人世间的所有阶层,上至叱咤风云的政界巨头,下至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作为生与死的中转站,漠然伫立于地球的阴影中,张开宽幅大袖,将世界的最丑陋与最纯洁默默拥揽。
然后,借着热的血与冷的血,悄然强大。
它的力量与阴影一起浸透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同时用公正与铁律严格自制。它从不越出自己的职责范围,却从没有人会轻视它的能量。庞大而安静的组织,冷漠,低敛,锐不可挡,坚不能摧。
它就是这样的存在。
作为飞鸟流的传人、即使在那样庞大的公会中也几乎立于顶端的杀手,雾瞳这样想。
它就是这样的存在。
“你是有心事吗?”坐在对面的蓝葵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雾瞳,又瞥了一眼她面前被刀尖捣得毫无形状可言的晚餐:“我觉得那条鱼被你虐得很惨。”
雾瞳霎时穿越回了现实世界,神色如常地继续吃饭。
“我没有吃鱼的天赋。”雾瞳舀起刺还没剔干净的碎鱼,平静地将它送进嘴里。
刚才下课之后,在学校的餐厅里,面对着丰盛得让人没法习惯的菜色犹疑不定的她被蓝葵发现了。在后者的热情邀请之下,两人一起吃了晚饭,期间都发现自己和对方相当聊得来。
出身于古老望族的蓝葵是个性情直爽的女生,丰茂的黑发发量惊人。
“对了对了,你们班那个成绩很好的男生——似乎叫凉平,是吗?听说他昨天晚上在学校里看到了幽灵。”蓝葵终于放过了雾瞳没办法优雅吃鱼的话题,两眼闪亮地说。
雾瞳把盘子里的碎鱼渣都扫到一边,自暴自弃地开始吃青菜:“哦,这是不思议研究社吸收新社员的传统吗——为《最•荒谬》提供一个采访案例?”
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般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不由吃了一惊,低头歉然道:“差点忘记五点还有事,我可以先走吗?对不起。”
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的蓝葵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没关系”,雾瞳带着抱歉的表情端起盘子离开了,只留下蓝葵神色古怪地坐在原地,过了好几秒,嘴角终于轻一抽搐——
“……《最•荒谬》?那是什么啊-_-”
饶是雾瞳一向有着鸽子一样超强的方向感,但找到有着“神守学园最古老建筑”之称的四号楼依然费了她一番功夫。
很会隐蔽自己的一幢楼,颇有成为杀手的潜质。
当她站在学园最偏僻冷清的这个角落,注视着那被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完全隐藏在周围其他高大植株中的质朴石质建筑时,十分淡定地这样想道。
已是黄昏时分,绯色的夕照染红了半面天空,在这雨林一样疏于清理的学园一角投落大片大片故弄玄虚的阴影。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站在某个从来无人涉足的玛雅遗迹之前的错觉。
良久,她朝四周扫了一眼。无疑,方圆五十米之内没有任何征兆表明这里存在着除她之外的其他活物。
真是被坑爹了。
她闭了闭眼,神容淡定地走进了那似乎是大门的黑洞里。
光线消失的瞬间,一种只有长期荒置才能酝酿出来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但是,雾瞳立即发现,尽管这栋楼破败已久,四处积灰,却显然也曾有过辉煌的岁月——那嘎吱作响的枝形吊灯、踏脚无声的虫蛀地毯、木色沉定的肮脏房门、四处剥落的高雅墙纸,无不昭示着这一点。这幢建筑从遥远的时间中走来,历经繁荣后苍然老去,即使此刻早已身姿衰败,却也有一种安详从容的气度。
忽然地,让她有点羡慕。
这念头浮上心来的一瞬,她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倒映着铜质门把的湖青眼瞳,悄然间阴影潜没。
——也许……我也是可以再次回到拥有生老病死的平凡生命中的。
在我……见到你以后,阿弑。
沉默片晌,她抬手握住门把,轻轻推开了404号房间的门。
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她条件反射地回头看了看身后——依然是生锈的吊灯,虫蛀的地毯,肮脏的木门,剥落的墙纸。
但,只隔着一扇把手还握在她手里的门,景象却变成了——
绯红光幕透过半爬绿藤的落地玻璃窗,满怀感情地洒在花纹柔和的浅色地毯上。沙发、软椅、垫脚凳、茶几尽皆造型优美,色调协调,环绕房间随意却不失秩序地摆放着,房间中央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留出了一片空地,让这房间里的一切都透出一种奇妙的童话气息。
虽然说,房间里唯一的一个人看上去和这种气息一点都不配套。
他戴着深色的头戴式耳机坐在窗边,长腿舒展交叠。长及肩头的黑发发梢弯绻,脸颊苍白瘦削,眼窝很深,鼻梁非常清晰。这是一张属于古老欧洲贵族的脸,英俊而阴沉,更适合待在永远雾气弥漫的北海旁一座鬼气森森的古堡里,而不是这间装潢梦幻的房子。
感到有人走进房间,他取下耳机,抬起了头。
“新社员?”让人感到畏惧的男低音。
雾瞳觉得自己又被坑爹了。
微恼之下,她作出了“背叛同班同学天经地义”的残酷结论。
“打扰了,我叫雾瞳。”她垂目致意,随即抬起头,平静道:“是一个叫‘月黯’的人介绍我过来的。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样的话,就是他希望你成为新社员。”窗前的少年十指交叉合在了腹前,看上去并没有询问细节的兴趣:“我是花透,神守学园‘杀手俱乐部’的会长。”
“!!!!”
门边,湖青的瞳眸骤然收缩,她感到自己被一种不存在于地球上的物质迎面击中了——
——杀手俱乐部?哪有这么高调的!骗人的吧!
花透那富有特色的男低音再次响起了:“既然是月黯介绍的人,那么,只要你愿意,可以越过章程中的审核制度直接成为我们的正式成员。在做决定之前,你可以随意考虑到你满意为止,毕竟——”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把耳机重新戴到头上,目光回到了窗外,淡淡地说:
“——‘杀手’是需要慎重考虑才能选择的职业。”
“……”
——那里对于小瞳你来说,应该是家一样的地方吧。
月黯说过的话从她脑海中悄悄滑过。茶色的发丝无声垂落,窗外,隐隐传来了青鸟振翅的清劲低声。
——在神守学园里,竟然存在着杀手的组织?这是公会的安排?
我的身份,是那个绿毛自然卷告诉月黯的吧。
果然那时没有杀掉他是一个错误。
她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映着渐渐偏斜的黯淡夕照,窗边的花透变成了一道幽暗的剪影,越来越像不祥的暗夜伯爵,只有隐隐的头戴式耳机轮廓折射开些许微妙的违和感。他坐在那里聆听着未知的音乐,看上去已经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而身为所谓“会长”的这个人,又是……
突然,房门毫无征兆“哗啦”一声被掀开的声音惊动了她眼底的光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啊咧?阿透,今天我是第一个吗?”
爽脆的少年声音,让人想到新鲜出炉的拿破仑蛋糕 。雾瞳眸光微闪,霍地回头——
一头光华明灿的银发近乎霸道地闯进了她的眼帘。
大大咧咧走进来的人完全还是少年的样子,樱桃般明红的双眼几乎和柔软散碎的银发一样惹人瞩目。小麦色的皮肤上有着与笑容匹配的明朗五官,左眼角下,顺着眼睛的曲线用细细的暗红线条勾出了奇异的刺青。
樱桃红的眼睛与湖水青的眼睛无声对视了一秒。
“哎呀,你是新社员吗?似乎是隔壁A班的同学耶。”银发少年看着雾瞳,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说:“我叫雪血,在一年级B班,很高兴认识你。”
“……”雾瞳看着他,感到这个世界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
——在这个古老、高贵、神秘的贵族学园里,看到一名杀手后神色轻快地自我介绍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吗?
就在这诡异的一刹,刚刚被关上的门又开了。在雾瞳不可思议的视线中,两个看上去挺普通的学生自在地走了进来。他们还没站定,第三次被推开的房门迎来了四个人,一男三女,一时间,打招呼的声音乱七八糟地响了起来——
“哟,透学长。”
“会长今天也这么早啊——连小雪也到了。”
“阿茗你昨天怎么没来?”
“去陪小惠了,她最近情绪不太好。对不起啊会长,下次出了新碟送你一张。”后面半句话提高声音朝窗边幽暗的侧影喊了过去,雾瞳认出这是在一年级相当活跃的一个女孩,家里是经营古典唱片公司的。
“会长今天在听什么?”
“巴赫无伴奏大提琴。”花透终于把耳机摘了下来,却依然坐在椅子里没有起身。
愈发昏暗的房间里,不知道是谁体贴地打开了灯,整个世界顿时明亮了起来。很快地,雾瞳就明白房间里那一大片空地存在的理由了,因为——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地,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少爷小姐们,竟纷纷毫不介意地席地而坐,这一堆人立即让本来略显空旷的房间拥挤了起来。
就算雾瞳再不在状况中,这时也明白自己之前对“杀手俱乐部”的理解似乎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靠坐在茶几腿下的雪血大幅度地朝她挥着手,愉快笑道:“新社员,来自我介绍一下吧~你是不是很紧张啊?不用害怕的,我们社团很有爱哦。阿透作为会长呢,虽然看上去很可怕,但只要你不在他戴着耳机的时候吵他,会发现他人很好很靠得住——”
在雪血忽然打开的话匣子中,雾瞳确定自己看到花透的侧脸上垂下了三道沉默寡言的黑线。与此同时,她也不祥地感到,这个叫“雪血”的家伙似乎拥有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思维回路——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紧张了!根本就不是这样!
面对着一双双友好又期待的眼睛,她定了定神,终于轻轻鞠了一躬:“下午好。我的名字是——”
“雾瞳。”清柔的少年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门边出现,接过了话尾。
家里卖唱片的女生顿时眼睛一亮:“副会长也来了。”
今天整场坑爹事故的罪魁祸首,终于现身了。
轻快的微风从雾瞳身后轻掠而过,几乎同时,她的右手背被几缕朱红色的柔软发梢弄痒了。
回头时,恰恰触到了月黯那猫一般难以捉摸的亮金眼瞳。
一瞬间,他的唇边几不可察地掠过了一抹轻佻的微笑,但在他回头面对满地社员时,已经是一脸高高兴兴的表情:“小瞳是我的同学,对我们社很有兴趣。在杀人游戏这个领域,她似乎还是新手,请大家多教教她吧。小瞳的经历非常丰富,不仅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还认识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名人,相信她会成为我们很好的同伴。”
房间里响起了一片笑声、掌声和打招呼的声音,但雾瞳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杀人游戏?”她淡淡回头,看向身边正低着头似乎正在发送手机信息的月黯,湖青色的眼瞳亮光灼灼,“那是什么?”
月黯的表情难得地滞了一下,雾瞳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什么?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半天,怎么还在问这种问题”的内容。
不过,下一秒,那种毫不在乎、高高兴兴的轻佻笑意就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哎呀,哎呀……”伴随着感到有趣又觉得可惜的轻快叹声,他似笑非笑地扫了花透一眼,遗憾地说,“小瞳你似乎也被阿透捉弄了呢,这个家伙永远都改不掉自己的恶趣味……呐,他是不是告诉你,‘杀手是需要慎重考虑才能选择的职业’?”
“什么?”一个有点少白头的男生嚷嚷了起来:“会长又在欺负新人了啊。”
看到花透不为所动的阴沉表情,月黯唇边笑意愈深,悠然侧目看向雾瞳:“阿透是在跟你开玩笑啦,杀手俱乐部可是经过学生会正式审批而成立的社团,怎么可能会有‘杀手’这种可怕的东西呢?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学生哦。实际上,这里只是‘杀人游戏’的同好会而已。”
杀人游戏的……同好会?
雾瞳因心情诡异而反应无能了。
被坑爹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
经过众人七嘴八舌的混乱解释,她稍微明白了杀人游戏的规则。简单来说,就是由至少五位玩家分别扮演法官、杀手、警察、平民的角色,相互之间身份保密。杀手每轮模拟杀人后,除死者外的玩家依次发表自己对案情的见解,并依据别人的发言推测其身份。最后,若杀手身份暴露,则平民与警察胜利;若杀手杀死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则杀手胜利。
就是这样纯粹依靠观察力、判断力与运气的策略游戏,只要亲身投入其中,就会感受到很大的乐趣。同时,一点都不危险。
果然是一个遵纪守法的社团。
收到雾瞳暗含指责的尖锐视线,花透身下的椅子无声无息地一转,第一次正面朝向了一屋子的人。她这才发现,那深邃眼窝中的眼睛,竟是葡萄酒般沉寂幽暗的紫红色。
“难道你认为,”他依然是那样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低沉简洁地说,“学校里存在着真正的杀手?”
是啊,真是抱歉得很,这里就站着一位。
这话她当然没有说出来。
沉寂了一秒,她终于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牵起了唇:“看来我最近有必要节制一下自己的想象力——”
说了一半的话,因为突然的惊讶而滞在了唇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向房间里那扇显眼的落地玻璃窗看去。立即——
“哇啊~!”雪血大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盯着此刻正趴在窗台上的某个绿毛自然卷,睁大了眼睛:“风前辈,你终于……终于……终于——来参加社团活动了!”
众人瞬间迎风而乱了——
——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爬窗上来啊!这里可是四楼耶!”
“啊~”月黯的眼睛饶有深意地眯了起来,轻松愉快地说:“按照我对小邪的了解嘛,大概是因为走窗户的直线距离要比上楼梯短很多吧~不过,要是小瞳不在这里,他肯定连窗户都懒得爬哦。”
他语气里一种微妙的调子顿时让雾瞳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透过脸沿发丝似有若无的遮掩,她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正看到了他漫不经心地将刚才一直把玩在手里的手机收进衣袋里的一幕。
她的眉峰顿时轻挑——
——是他刚才发消息把自然卷叫来的?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花透已经一脸习惯地为某个连手都懒得抬的绿毛扑克脸推开了窗,但后者却连头都没点一下,只趴在窗台上目光淡淡扫过,看到还站在门边的青瞳少女时,凤眼中一霎有细小的光点悄然跃散。
“瞳,”他理所当然地平平唤道,“有事找你,可以出来一下么。”
……
……
雾瞳的瞳孔轻轻收缩了一刹。
一种震慑全场的气氛悚然低飞而过。
——那种亲密的称呼和语气,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新社员竟然和那个自然卷关系密切吗!
只有月黯嘴角抽搐了一下,淡定地脑内吐槽: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是那个家伙懒得连名带姓地叫啦,超懒的,超懒的啊。
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一小会。
雾瞳没有再说什么,越过满屋子既八卦又暧昧的视线朝风邪走去。扶上窗框的一瞬,她忽然反应到什么般滞了一下——
——等等,从四楼跳下去虽然完全不是问题,但如果被后面那一群人看到,我以后,在学校,就不用混了吧= =0
毕竟对于人民大众来说,“杀手”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是可以毫无困难予以接受的名词。而且,一般人对于“杀手”的认识,也早就过了那种飞檐走壁的古老想象。在现代社会,即使在杀手公会之中,疏于身体锻炼、转而使用枪械与其他前沿武器的杀手也占据着绝对的主流。就算是在电影里,观众若是看到扮演杀手的演员从高楼上纵身跃下,估计也会大骂“扯淡”吧-_-
就在这全场一片寂静,盯着窗前纤巧的背影,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的时候——
“哗……”
悄然破风的低声,惊破了她眼底湖青的光。条件反射地抬头,只见本来懒洋洋趴在窗台上的某人不知怎地已坐在了窗边,安然回身,朝她伸出了手。
“来吧,”清清淡淡的语调,带着奇异的温柔磁性,“我带你下去。”
映着隐约树藤间的夜色,他永远缺乏表情的脸半明半暗,发梢安闲的弧度间,青碧凤眼波澜不起,只慢悠悠的声音,像是地球被那美克星人劫持也不会有点半点急促。
一刹的沉默中,似乎有人悄悄说了一句“风前辈还是这么温柔啊”这样的话。
但,还没等这句话说完——
“我很理解懒得走楼梯的心情。”风邪平静地说。
……
刹那间,全场竖起中指一片——
——补充的这句话完全没有必要!混蛋!!
不等雾瞳从迎风凌乱的心情中恢复过来,肩膀已被他轻轻一拉,本就站在窗边的她顿时失去重心朝前倒去。一瞬间,久经训练的身体越过大脑直接作出了反应,恢复平衡的动作刚只开了个头,停在她肩膀上的手已然下滑,在她腰间一揽而过,带着她,纵身扑落无边的黑暗。
隐约远处,学园灿烂的夜灯在空中翻了个个。
四号楼中唯一亮着灯的窗口在她眼前迅速退远,凛冽风声猎猎作响,只持续了不让她反应的短促一霎,便重归静默。
她安然无恙地站在了深及小腿的杂草丛中。
而身边,草茎细碎的响动中,某绿毛扑克脸悠悠然站了起来:“我可以问吗?”
雾瞳还没从他突如其来的自作主张中回过神来,直到此刻,表情看上去还有些冷淡,闻言尖锐地瞥了他一眼:“什么?”
“你身上有多少钱?”
“……你是白痴吗。”
“我饿了。而你是凤凰,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的BOSS。BOSS要管吃管喝,才会有人爱戴。”
说完,无视雾瞳匪夷所思的表情,他左手揣在衣兜里慢悠悠朝前走去,声音淡淡飘来:“可以请我吃蔓越莓曲奇吗?我会爱戴你的,BOSS。”
——谁要你爱戴啊!谁告诉你凤凰就是BOSS了!混蛋!!
冷淡的表情下,她的发稍因短时间内有太多的愤怒流过而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已经走远了的某个人,是绝对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城市中的夜景,比起古老保守的贵族学园,永远多了不止一分的绚烂嚣艳。即使是这样一座倚靠森林、习惯了宁和生活的中等城市,也在夜幕降临后,于灯华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明亮缤纷的气质。
因为是工作日的晚上,面包店外的露天茶座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位金发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位置上。一张张木质圆桌上吊着光泽温暖的罩灯,不远处,时有车声呼啸而过。
“我还以为,”雾瞳面前放着一杯冰可乐,目光停在书页间随口道,“就算小行星掉到学校里,你也懒得走出来的。”
自从看到可乐之后,她似乎就一点也不生气了。
风邪面前的红茶还一口没动过,他托腮盯着马路的方向,看上去在这段饼干还没上桌的时间里实在是兴趣缺缺:“你说得没错,不过有时候会为了这里的曲奇饼干走出来。”
“如果在字典里查‘好吃懒作’,下面的释义第一条应该就是‘风邪’吧。”雾瞳淡淡瞥了他一眼,继续读书:“说回来,你不用干活的么?不是少爷的少爷。”
“干活”这个词,通常意义上的理解,是对“完成工作,履行份内职责”的口语化表达。
对于职业杀手来说,所谓“份内职责”当然就是……此处故弄玄虚两个字。
“要啊。”风邪的手肘搭在椅背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但是,师父好久没联系我了,她不联系我我就没活干,没活干就会变穷,所以——最近要靠你管吃管喝啊,BOSS。”
“什么‘所以’啊,不要随便制造不存在的因果关系。不过,作为紫星杀手的你,为什么还要靠师父联系任务?”
自古以来,杀手公会一直采用同一套为职业杀手划定等级的方式。根据每个人在实力、个性、经验、惯用武器、既往历史等方面的不同表现,公会中的杀手由低而高可分为黄星、绯星、银星、墨星、紫星五个等级。一般来说,从小便被公会收养、为被训练成超一流杀手而历尽地狱考验的五个古老流派——飞鸟流、扶风流、散花流、耀雪流、辉月流——它们各自的传人,往往都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已通过了严酷的紫星杀手考验,成为杀手公会中的巅峰存在。
只要成为有星级的杀手,就可以领取与自己实力相当的任务,并在完成后获得报酬。更为美妙的是,公会会为每一笔报酬制造出无懈可击的合法来路,完全不需要杀手们担心洗钱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宁愿公会在每笔报酬中抽取中介费,也不愿脱离公会独来独往的原因。
因此,当雾瞳听到眼前扶风流的传人声称自己将要落到没活干的地步时,不由大感惊奇。
“这件事啊,”他拉过书包,从里面摸出一个东西推到她面前,理所当然地说,“因为等级考试实在太麻烦了,我到现在,也只是杀手学徒。”
杀手学徒,等级外编制,低于黄星杀手的入门级别。
而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则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刻着显眼“犬”字的灰暗徽章——杀手学徒的身份证明。作为毫无地位可言的学徒级杀手,每一位持有此徽章的杀手都需要为公会无偿完成一定量的任务才能参加星级考试。这段时间,就跟做牛做马做……狗,没有什么区别-_-
……
……
一阵凉风吹过。
长着萝莉容颜的凤凰深深地被打击了。
她表情僵硬地盯着对面一脸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某人,严重地觉得自己已经被日翻在地,复活不能——
哪有这样的!骗人的吧!
不过……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叫嚣着那个明摆着的事实:如果是这个自然卷的话,大概真的做得出这种事吧……超级懒,超级懒的!混蛋!
风邪的手肘搭在椅背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困了,饼干怎么还没好。”他的头也搭在了手肘上,顿了顿,注视着路边一辆不起眼的宝蓝色轿车,平静道:“鉴于我还是杀手学徒,我无法领取任何附加星级的任务。平时,师父会把她的活转移一部分给我,就是这样。”
正在这时,一阵香味飘来,新鲜出炉的蔓越莓饼干被老板娘笑容满面地端了过来。立即,风邪用一种让人难以想象出自于他的动作“嗖”地伸出手,面不改色地把饼干篮子拉到自己面前雾瞳够不到的地方。
“所以你认为,”后者从可乐杯子和“犬”徽章后淡淡抬了抬眼,“我会为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而满心感激地替你付账,是吗?”
风邪叼着一块饼干,望天,声音含混不清:“实际上我认为,公会也许一直在寻找你,BOSS。”
雾瞳翻了一页书:“那他们应该去挖挖化石。”
对面,波澜不起的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公会知道凤凰还活着’——这件事并不像你的寿命那样荒谬。相比起整个公会,我个人只不过是软弱无能、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如果我能看出你的身份,请务必认为公会也具备这样的能力。‘绝不轻敌’是作为杀手的我们被教会的第一件事——如果,你把公会看作敌人的话。”
雾瞳正要说话,眼睛忽然微一闪烁,抬头看向对面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最后一块饼干的少年。他仍然是那一副缺乏表情的表情,叼着饼干神容散漫,但一直停驻在路边蓝色轿车上的目光中,却突然浮起了只有跟他同行的她才能注意到的警惕锐色。
几乎同时,轿车副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下车径直朝露天茶座走来。
他身材中等,穿着姜黄色的旧夹克,宽脸上胡子拉渣,深色头发里已经有了银丝,乍一眼看去,就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大叔,但是,一种几乎是从他走路方式里逸散而出的独特风格却让桌边喝饮料的两人用几不可察的幅度迅速对视了一眼——
——是警察!
当中年男人站在桌边时,他们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
“对不起,”他和颜悦色地指着两人中间的空椅子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雾瞳用非常明显的动作环视了一下整个茶座——除了角落里的金发男人,其他座位依然空无一人。然后,她抬起头理智地说:“除非您有阴阳眼,先生,否则我没看出来您为什么不能坐到其他没人的座位上去。”
男人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但那一霎间,她在那双蓝眼睛里发现了鹰隼般锐利的视线。
“我确信我没有见鬼。”他自作主张地坐下来,掏出只要生活在这个推理剧泛滥的现代社会中的人都认得的标志性证件晃了一下:“我的名字是贝斯塔•梅丹,国家安全局的调查员。关于两星期前在市中心步行街7-11便利店中发生的事件,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两位。”
尽管面对的是比他年龄小了至少两轮的年轻学生,但他的措辞和语气却没有半分盛气。
伴随着那自始至终锐利如鹰的视线。
一时间,桌上没人说话。
果然是这件事——雾瞳和风邪同时想道。
梅丹顿了顿,刚要开口,却忽然脸色剧变,紧紧盯着雾瞳面前灰沉沉毫不起眼的“犬”徽章,费劲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国安局调查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触碰的力量。
这两个年纪轻轻的中学生,竟然是……
“哗……”椅子被推动的声音,霍然惊动了他眼底惊疑不定的光芒。
几乎在梅丹脸色突变的同时,风邪慢悠悠站起来,漫不经心地拉过徽章放进自己衣袋里,边走边道:“瞳,走了。”
雾瞳立即会意,朝梅丹露出了一个像是抱歉又像是嘲讽的淡淡笑容,把点心与饮料钱压在可乐杯下,转身跟上了前面风邪的背影。
那道看似悠闲走远,却一瞬间已离开茶座,走进了树影黢黑小公园中的背影。
平凡的、安静的……凶险的公园。
梅丹的瞳孔轻轻一缩,“砰”一声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右手一边伸向左腰边凸起的枪袋,一边大步前追。远处,蓝色轿车中的另一位探员感到不妙,立即拉开车门跳下车,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去。
阗寂深空中,月辉被不祥的乌云悄无声息地遮住了。
树梢、道旁,悄然起伏风中的叶子们不安地躁动起来。
隐隐远方,传来了大鸟扑翼的清劲低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梅丹一直轻微抽搐着的面部肌肉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像是连带反应地,他的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死死盯着那两道背影消失的方向,瞬也不瞬。
远处,他的搭档一惊,小跑过来:“怎么了?”
梅丹不说话。
停在保险栓上的手指轻轻颤抖着,手背上,暗青血管道道凸起。
终于——
“我们也……走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面色铁青地收回枪,走向自己的车。身后,搭档忍不住骂了一声:“靠,贝斯塔,你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好听听你搭档的话,因为……”
清冷语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在两人身后。
“……他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
霍然回头的两位探员匪夷所思地看到,三秒前还空无一人的茶座桌子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凭空出现了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金发男人,他坐在桌旁,侧影优美。
……凭空出现……不——
梅丹瞥了一眼茶座的角落方向。果然,一直坐在那里的金发背影不见了。
那个人,用一种超出探员们想象的方式,在不可思议的短暂时间内移动到了他们面前。
两位探员对视一眼,条件反射地握住了枪。梅丹一边缓缓后退一边沉声道:“您是?”
“凌千翼。不过,知道我的名字并没有意义。”
长着微绻金发的男人站了起来,安然回身。
他看上去在二十七岁上下,身材修长,气度高华。耀眼金发下,俊逸面容在月与灯的光芒间似隐若现,隐隐的轮廓线,清晰却不刺眼。淡漠安静的眼瞳,泛着奇异的紫灰色光华。
雍容而高贵的男人,仿若……
……神祗。
毫无征兆地,梅丹心中浮出了这两个字。对方明明没有任何威胁或压迫的样子,但是,他偏偏说不出话来。
无法移动,身体僵硬,就像是……此刻被固定在霓虹树影间的遥远塔影。
名叫凌千翼的男人看了他们一眼,移开目光平静地说:“作为你们辛勤调查的报酬,你们有权得知真相。贝斯塔•梅丹,你的方向是正确的,7-11事件的杀手,正是五分钟前坐在你身边的女性,她现在使用的名字是雾瞳,而她的真实身份是作为杀手公会巅峰存在的紫星杀手‘凤凰’。她今年10016岁。之所以能拥有这样的寿命,是因为在一万年前有人对她施予了禁术‘时间闭锁’,自那以后,她身上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十六岁的时候。”
无视梅丹和搭档见鬼了一样目瞪口呆的表情,他语气未变地续道:“而雾瞳身边的年轻男性,也即是7-11事件中出现在现场并找到半颗子弹的17岁少年,他的名字是风邪,其身份为杀手公会的学徒,但已完全具备了成为紫星杀手的一切实力。因此,贝斯塔•梅丹,你这一次的判断也是正确的。如果刚才你没有及时停下来,而是跟着他们走进公园的话,现在,你们已经成为了两具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凶手的尸体。”
说完,他抬起右手,平平伸出了食指。“那么——”
“等等!”梅丹终于像冲破阻碍般叫了一声:“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情?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个问题已经回答过了,我是凌千翼。而第一个问题,答案是——”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
轻柔的、几乎近似于怜悯与慈悲的淡淡笑意。
“——我一直在看着他们。”
乳白色的柔和光芒,从他平伸的食指尖端一霎亮起,晃花了两位探员的眼睛。
仿佛可以抚平创痛、静穆生灵的温润光华。
光华过处,探员们的眼神缓缓变得涣散了,带着一种无以言说的微妙喜悦。
“请把这一切……都忘记吧。”
低低自语中,凌千翼垂下手,悄然无声地从两位探员之间走过,消失在了灯火嚣艳的城市深处。
那个人……
雾瞳站在树后注视着凌千翼离开的方向,虹膜之上,依然残留着方才那一霎白光的余影。
难以置信的心情像滴落杯中的墨水一样,缓缓地氤氲开来。
那是——魔……法……?
但是,现在的世界,不是早就被剥夺了“魔法漩涡”……
“他们走了?”
风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乎同时,青碧凤眼微微眯了起来,他走近她身边,随手松开手指,任指间的三片树叶悠然飘落地面。“怎么了?”
雾瞳闭了闭眼,转身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什么,只不过看到了不应该存在于现在这世界上的真正魔法,被惊呆了。”
“嗯哼。”风邪拈起嘴角边一粒特别顽固的饼干渣,看了一眼,扔进嘴里:“我就是喜欢你讲话的方式。”
前方重重树影下,娇小玲珑的背影立即滞了一下——
“不要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讲奇怪的话!”
风邪俯身捡起一颗从栗子树上掉下来的栗子,看上去对那样长满尖刺的绿果子很有兴趣:“这句话有歧义,BOSS,会让我无法准确理解让你生气的是若无其事的语气还是奇怪的话,或者是这一种特定的组合搭配。”
“……我根本没有生气。”
“但我确实感受到了诸如体表温度升高、血液循环加速这样的反应与‘我就是喜欢你讲话的方式’之间的联系。如果这不是生气的话,似乎无法解释——啊。”
他忽然站住了。
前方,小凤凰迟疑了一下,终于有点不情不愿地回身,表情冷淡地说:“你在——”
“不是生气的话,大概是,”风邪望天思索半晌,终于看向她平静道,“害羞?”
“!!!”
粉嫩莹白的冷淡小脸上,一霎间浮起了在夜色中也隐微可见的浅红色。
下一秒——
“嗤……”
空气撕裂声,轻盈得几难察觉。
只有世界上最轻的那把刀,才能挥出这样的速度。
闪避它——
是不可能的。
半小时以后。
城市灯华在遥远的天边泛着隐隐的红光,古老的神守学园附近,两道人影远远走来,其中较高的那个人耳边的头发明显地少了一簇,那整齐的切面让人对蹩脚理发师所能达到的境界又有了新的想象。
但是,这位理发师看上去完全没有忏悔的意思。
“一个事实是,”她用平静而理性的声音说,“调查7-11事件的人已经多少知道了我与事件的联系,实际上,确实有联系——我当时就站在那里,所以我只要按照事实提供证词就好了。至于这份证词为什么没有立即被调查员了解……我当时非常害怕,所以迫不及待地逃掉了——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
“还可以,你一看就是会逃掉的类型,BOSS。”说完,风邪又指出:“但是,这份证词中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个事实:你不仅确实站在那里,还确实‘意外地’把一个人变成了医学实验室的人体纵剖面标本。”
“哦,我们没必要纠缠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离开前我注意过了,那家便利店没有监控录像,因此没人能证明是谁在毫无体恤心肠地增加首席法医先生的工作量。”
“本省的首席法医是女士。”
“你说得我都有罪恶感了。不过,你后来不是进去找子弹了么?两位事件关系人被国安局的调查员亲眼看到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窃窃私语——我都忍不住觉得我们非常值得怀疑。”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无聊乏味的关于邂逅与相识的故事吗?”
“是的,好在我们在同一个社团。”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停住了。
风邪刚刚跳上一棵树想要跳进围墙里,见状不由一顿:“还有什么问题?”
雾瞳没有回答,只注视着墙根下一块几乎被绿色植物完全遮蔽的岩石,慢慢走近蹲了下来,扶起一条匍匐而下的分枝茎,凝视着那小玫瑰般青绿丰满的叶片和粉白色的四瓣花朵,轻声道:“姬星美人。”
“美人?”风邪打了个哈欠。
“一种景天科植物。”雾瞳站了起来,目光依然停在岩石上,那里,姬星美人的小叶子密密实实地翻滚而落,在月下泛着翡翠般的润泽光华,点点夹杂其中的粉色小花分外惹眼。
顿了顿,她低声道:“是那个家伙喜欢的花。”
风邪索性在树上坐了下来:“谁?”
墙下的风声有些凛冽,拂动浅茶色的蓬松发梢,阴影缭乱,似有若无,模糊了她唇边似怀念又似悲伤的细小弧度。
“大概,”她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道,“是我唯一的朋友吧。”
风邪目光微闪回头,凤眼之底,她纤小的背影清晰而安静,裹挟着,他无以洞穿的混沌。
但,刚才——
——我是看到了,马头星云之后的隐微星光……么。
寂静,只一刹,他懒洋洋靠在树干上,安然瞳光消没在了树影下。
“应该是一个感人的友情故事。”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揣在了衣袋里,语声波澜不起:“但是,再不回去的话,会做不完作业的啊,BOSS。”
“重点不在友情故事,自然卷。”
“那是?”
雾瞳沉默半晌,终于无声抬眼。四目相对的一瞬,他在她的眼中发现了前所未见的明亮微光。
“你似乎没有发现,”她语气平淡地说,“我们晚上从这里出来的时候,这块石头大部分还没有被小美人盖住。换言之——”
她顿了顿,语声泠然落定。
“——它在两小时的时间内,完成了本来应该用十年来实现的生长任务。”
……
风邪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太理解她的意思。
突然,他蓦地目光一闪回头。
夜色下的石墙古木,湮没在大片大片深浓的阴影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但,这样的暗色里,却伫立着一道比一切阴影都更黑暗的影子。瘦削单薄的轮廓,幽婉,沉静,模糊。
触到风邪的目光,影子立刻转身,在四道目光分明的注视下朝围墙滑去。
微凛的晚风,吹起了那黑暗颜色的真相——长及脚下的墨色斗篷。一刹间,斗篷下银光乍泄,点点如星,隐然露出了一只半透明的少女左手。
幽……幽灵?!!
风邪的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掠过前一阵在学校里甚嚣尘土的“不思议研究会社员深夜见鬼”的故事,心中顿时震动。但,久经训练的身体却比思想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沙……”
他倚坐的树枝因为突失重量而不安地摇晃起来。
十秒钟前哈欠不停的少年,像飞弹离手的叶片一样翩然前掠,几个起落已迫至黑影身后,二话不说伸手抓向她的肩膀。
却终于迟了一步。
在他伸手的一刹,长斗篷像被风鼓动一样陡地上弹,轻轻巧巧让他的手滑在了一边。然后,在他匪夷所思地视线下——
黑影悠悠然穿过坚实的石墙,消失在了墙后。
“……”风邪身体一僵,一种悚然寒意在血管中浸染开来,那是……即使在他十三岁独自面对日本黑道女王的时候也没有触碰过的恐惧。
——世界上,真的有鬼?
不等他回神,耳畔“砰”一声低低爆响的声音惊破了他的思绪,条件反射地回头——
数米外,飞跃于半空中的纤影,仿若云雀甫离枝。
……BOSS……
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
这是她?
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那迎风急促闪烁的冷青瞳光,溶解着迥异平日的急切。未待他分辨明白,她的右腿屈起又伸直,足尖点中空气的一刹,熟悉的砰然爆响压迫着耳膜,却瞬时将本已上跃力尽的她弹向更高的天空——那甚至已高于围墙的天空。
发尾上扬的弧度,在夜中光灿莹然。
凤凰飞过了高墙。
无瑕关顾风邪的目光,雾瞳身在半空,目光纵扫,立即捕捉到了长径深处一闪而过的黑影。堪堪坠地的足尖在缅栀枝尖端借力弹起,微凉的空气霎时扑面而来。
古树重重交叠的枝杈“沙沙”连响,轻盈得像飞鸟掠枝而过。听到这样的声音,前方的黑影突然停了下来。
背对着浩繁夜色,停在了苍老的桂树之下。
背影幽渺,亦真亦幻。
沉寂,只一瞬,飒飒叶声划伤了天空。
雾瞳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黑影身后。游移的阴影在她脸上时明时暗,良久,她的手似轻轻一动,又重新垂落,惟独悄然振响空气的低低语声,清甜如藕,却带着难以复制的微哑音色。
“我们班那个眼镜男看到的,是你吧。”
“让今晚的金发男人使用魔法的,是你吧。”
“让姬星美人一夜开花的,也是你吧。”
“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这些事情的人,只有你吧……”
浅茶色的发梢上,星星点点的光一霎飞散,映着她唇边浅浅扬起的弧,有宝石星彩的璀璨颜色。
那样从未见于她脸上的,明悦笑意。
“……阿弑。”
一阵风卷过,海潮般浩大的声音从这世界上空卷裹而过。苍老的桂树闻风摇动,不可思议的幽雅香味盛大弥散,似要浸染每一道斑驳的木纹。
星星点点的桂子飘摇而落,落上了树下黑影的肩膀。
“没有立刻回答的原因是:我想了想是不是真的只有我能做到这些事情。最后符合逻辑的结果不幸地是‘的确如此’。”
斗篷下悠悠响起的明亮少女声音,让人瞬间想到雨后穿透层林,辉照成幕的太阳光线。
那间隔了一万年后,终于重新回荡在天空下的声音。
“因此,我的逻辑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她说,“因为你提到的‘金发男人’,我一无所知。”
听到这个声音,雾瞳的睫毛微微一晃,眼眸中陡然明亮的星点,最终分分蔓延,化成了展露笑容间的贝齿微光。
但下一秒,她的表情已渐渐归向日常的平淡,只声音中依旧融化着柔和的颜色:“嘁,你还是这样。”
“因为想不到还能怎样啊。”黑影一笑回身,刚刚扶上帽沿的半透明的手却突然僵住了。几乎同时,一缕细浅的银光从她脚下流转而过,银光没处,斗篷坠地的黑影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
不需要问“发生了什么”——一方面,问了也没有人回答;另一方面,雾瞳非常清楚地听到了某人那极富特色、不可能被模仿的,慢悠悠懒洋洋的脚步声。
忍不住,她的额角轻轻跳了一下。
“你出现得还真是……”
“时候”两个字尚未出口,便戛然停在了唇边。
久为杀手的她,清晰地触到了五米之外的空气中,尖锐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