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一夜里经历了太多,雾瞳感觉自己的脑袋还没完全陷进枕头就已经睡着了。一秒钟以后——至少在她的感知里是这样,她被公寓大门关闭的声音弄醒了。
一缕光线细细浅浅地漏进窗帘缝隙,借着这缕光,她用了三秒钟回忆起自己现在的位置和今天是周六这个事实,立即,仅存的一点起床愿望自觉地默默滚蛋。她往下缩了缩,懒洋洋伸手去摸手机,手背却碰到了床头柜上另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睡意朦胧的动作顿时僵硬。
苍蓝晨光,在床头的镶框照片上安然游弋。
良久,她停在相框上的手指终于柔软了一点。有那么两秒钟,她似乎想把照片拉到眼前,但手指刚动了动,一阵无来由的心灰意冷涌上心头,伴随着“啪”一声轻响,月黯和风邪的合影被倒扣在了桌面上。
……这件事,就让它结束吧。
她再无睡意地爬起来,在卫生间的镜子上发现了月黯留下的便笺,那笔划纤细、极具风格的左斜字体讲述了红发名模先生是怎样被经纪人的一个电话吵醒,并不得不一边诅咒他一边赶去和他见面的故事。便笺最后不忘热情周到地表示,她尽管拿冰箱里的任何东西做早餐。
于是,她拉开冰箱,发现所谓的“任何东西”实际上只有塞满冷藏室、一层层码放整齐的西红柿,上层最左边那排还有两个看上去很新鲜的缺口。
她费了一些功夫,忍住在冰箱上贴一张“感谢款待”字条的冲动,抓起钱包下楼。昨晚和月黯一起过来的时候,她隐约记得自己看见过一家7-11便利店。尽管一个月前的事件让她对7-11没什么好感,但至少,那里除了西红柿还卖别的。
小区门口的警卫还是昨晚值夜班的那位,看到雾瞳经过,他礼貌地点头招呼,但眉宇间却隐隐露出了既八卦又暧昧的笑容,显然大肆脑补了月黯带女孩子回家这件事。雾瞳假装没看见,穿过马路推开了7-11的大门,那玻璃门上稀薄的白雾提醒她,天气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转凉了。
悦耳门铃声和热咖啡香味一齐扑面而来,两位店员正靠在柜台上聊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注意她的出现。雾瞳只要稍微一想昨天的事情就忍不住觉得,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关心金酸莓奖颁给了谁这样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
把三明治扔给店员加热,她习惯性地又逛到了杂志区,拿起新书刚刚翻到内容简介,就听到脚边传来“叮”一声轻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其他顾客口袋里的硬币滚了出来。她顺手捡起硬币,抬头对那人说:“对不起,先生,你的钱……”
未完的话戛然停在了唇边。
掉钱的人听到她的声音,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脚步匆匆推开门离开了。顿时,她心中浮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低头看向手里的硬币。
乍一眼,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1圆硬币的大小,1圆硬币的重量,1圆硬币的质感,1圆硬币的花纹……这个东西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枚勤勤恳恳的小硬币——不,花纹?
青瞳之底,光影一霎缭乱。
半晌,她慢慢将手中银光闪亮的钱币翻到了正面。
映入她眼中的,不是质朴无辜的“1”,而是——
——71。
凝滞,只一刹。
她陡然拔腿,用让人侧目的速度冲出店门,站在街头迅速四顾。周末的清晨行人稀少,街道两端一眼能望到底,却完全没有看到刚才掉钱的背影。
说回来……那个背影,根本就是全无特征吧,就算看到了也未必能认出来。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型适中,白衬衫,休闲裤——这些词语基本上可以用来描述街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换言之……
完全符合杀手公会对于联络员的外貌要求。
一念及此,她垂在身畔的手指不由悄悄收紧了。手掌中奇异的硬币,不知不觉中已变得温热。
“如果我是你,就不去追究这种无法追究的事。”
清冷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她身后,顿让她目光微闪,无声侧目。
一位穿着浅色休闲西装的金发男人站在7-11的玻璃幕墙外。
他注视着花槽中红、白相杂的仙客来花蕾,优美的侧脸,有着不应存在于这凡尘间的超脱与淡漠。感到雾瞳的目光,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只会回到店里,去拿我的三明治。毕竟那是付过钱的。”
雾瞳盯着面前这张非同凡俗的侧脸,觉得他看上去有点眼熟。下一秒,她陡然瞳孔轻缩——
“你是昨晚那个对调查员用了魔法的……”
“魔法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不可能看错。”
“我并没有说你看错了。我的力量并不来源于这个世界,凤凰。”他顿了顿,终于安然抬头,紫灰色的眸子在晨光中闪烁着澄澈无伦、深不可探的奇异光芒。“如果我是你,”他再次说出这句话,“我就在拿到三明治后,到旁边那块优美迷人的绿地公园里去散散步。”
或许是出于错觉,雾瞳感到自己在这男人的脸上看到了和善温柔、但却飞速消失了的微笑。
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心情悄然无声地从血管最深处涌了出来,从昨晚开始,一直啃噬着心脏的阴霾像被温泉浸浴一样融化开来,变成了平和宁静的缓流。
有好几秒钟,她沉浸在这样怡人的喜悦里,等到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本不该这样轻易被影响时——
清风拂面而来,那双瞳中深埋琉璃光色的男人,已经消失了。
路边木质的花槽里,仙客来不知何时灿然盛放。红、白相错的颜色,美不胜收。
“……”
到底是……什么人呢,刚才的男人……
明明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就是感到非同寻常——不,这是废话吧,“我的力量并非来自于这个世界”可不是什么常见的见面问候语,而且,正常人也不会把瞬移当作交通工具。
她凝视着盛开的仙客来,终于决定听从金发男人的建议,不再试图追究这种没法追究的问题。回到店里拿走三明治,临出门时,她看了看手里诡异的71硬币,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她真希望自己确实这么做了。
然而,她的手只是在垃圾桶上空停留半晌就收了回来,在两位店员充满怀疑的视线中,她若无其事地走出店门,蓬松发尾被门顶的空调吹得一阵飘舞。
——再……想想吧。
只要她还被迫停留在地球上,“和它彻底翻脸”就是她会选择的最后一件事。
五分钟以后,她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走在了河滨公园里,大片大片的柔软草地在面前和缓起伏,栗子树、鹅掌枥、紫荆树下,疏疏散布着供人休憩的长椅,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玩足球,尖声呼喊笑闹回荡在晴空之下。
置身于这样让人安心的日常之中,她的表情不由柔和了一点。
——果然是个好地方呢,这里,怪不得刚才那个人会让我过来。
好~那么就不要辜负他的心意,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吃个早餐吧~
她提步走向长椅,刚动了一动,心中忽有所感,倏地朝后仰头。几乎同时,一只足球气势汹汹地擦着她的鼻尖飞过,然后——
砰!
——砸在了长椅中某游人的头上。从撞击声判断,砸得还不轻。
孩子们的笑闹声顿时噎住了。
过了至少三秒……
“啊,好痛。”
被砸中的人低低痛呼一声,用手捂住了额角。
那“砰”与“好痛”之间的时间差让雾瞳滞了一下,心中毫不留情地吐槽着这个人迟钝的反射神经,同时略带同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
盛夏的平湖,一霎间泛起了细细的波纹。
青空,晴日,和风,绿树,渐次退远,连身后男孩子的叫喊声也毫无真实感。
“喂,你没事吧?对不起啊,能把球扔过来吗?”
被足球迎头砸中的家伙似乎用了很久才理解这句话,身体刚一前倾就顿住了。墨绿色的绻发垂落脸沿遮住眼睛,只露出了下半张脸白皙的肤色和线条优美的鼻梁。
“抱歉。”他慢悠悠回头,对男孩说,“我暂时没办法弯腰——”
清淡的声音突然顿了顿。
他注视着青空下的纤瘦少女,凤眼静若玉光。
那是会被人称为“迟钝”的宁静视线,犹如岩洞中埋藏孔雀石的深潭。不需言语,已然烛照一切。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突然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两人只是在学校里偶然碰面,“如果你真的是飞鸟,一定可以在青空中留下让人印象深刻的痕迹……”
碧绿的眼睛微微弯了一点。
罕见的柔和笑意,甚至懒得蔓延到唇边,就淹没在了缺乏表情的表情中。
“……BOSS。”
雾瞳没有说话。
难以置信的心情。
匪夷所思的心情。
感到自己的眼睛丝毫不足以取信的心情。
感到所有人都是混蛋的心情。
以及稍微的……稍微的……
……慢慢破土而出的、突然间觉得世界明朗一片的……心情。
一阵风从她身边跑过,踢球的男孩冲过去自己捡起球,兴高采烈地回到伙伴们中间去了。这个动作终于惊动了她的神经,灼热情绪霎时间直冲上脑,但说出口的,却只是镇定得让人心寒的问话。
显然是未能经过大脑的、脊髓反射般的话。
“你是谁?”
仿佛她还没办法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
虽然说,明知道不是这样。
如同昨晚问着“你竟然没死”的月黯一样,用已训练成本能的冷静神经强抑住了心底的惊涛骇浪。大脑中,属于“职业本能反射”的最冰冷坚硬的部分,强行越过一切人类的情感,提醒着她那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昨晚,她的刀锋完全贯穿了他的心脏,除非光明神临世,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因此,他接下来的回答在逻辑上简直无可挑剔。
“我已经死了,BOSS,不需要怀疑你的刀和你本身压倒性的战力。”他一针见血地点名了她的心情,依然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雾瞳的眉尖微微挑了起来。
“虽然说,”他揉了下鼻子,继续说,“不知道是谁又把我捞回来了。我本来已经见到死神的脸了,但这时候,长着绿眼睛的死神说‘有个混蛋让我把你弄回去,我会让他一辈子记住这个人情的’。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活生生地躺在太平间里,于是就推开门走出来了。好不可思议的经历啊,阿透会为我写一本书吗?”
突然,他像反应到什么一样抬眼不安道:“诶,如果我从今以后对死神大人产生好感,BOSS你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吧?”
“……”雾瞳无语言地抱胸站在原地,沉默数秒,淡然道:“然后怎样?你走出医院,发现披斗篷的死神大人站在路灯下,送给你老魔杖、魔法石和隐形衣吗?”
风邪的表情立即滞了一下,迅速扭头,碧眼灼灼地看着她:“通常来说可以得到这些东西吗?”
雾瞳顿时疯了:“竟然没看过《哈利•波特》,不要太不学无术啊。”
“没有耶,其实我成绩挺好的。”
——果然我得像Leonard一样举个“讽刺”牌才行吗!
她想这么说。
但,从看到他的那一刹起,心底悄然喷涌的热流,似乎渐渐有了冲破冷硬阻隔、冲破杀手的自尊、冲破喉头、冲破言语的暴躁力量,不由自主,她轻轻抿紧了唇。几乎同时,他已经无所谓地靠回了椅子里,悠悠道:
“不过呢,没有得到隐形衣应该也不至于太遗憾吧,毕竟……”
凤眼倒映着无痕青空,悦耳低声,安然落定。
“……我们又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了,BOSS。”
她的表情不为所动,唯有观察力最锐利的那些人,才能捕捉到那一霎间掠过瞳光的复杂情绪,犹如深湖中鱼鳍惊起的细小波纹。
“不要说奇怪的话。”用冷酷的语气这样说着,她垂下手朝他走去。风邪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为她腾出位置,但雾瞳没有往那里看。
她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或者——没有停顿,只理所当然地抬起右膝跪在他两腿之间,手臂悄无声息地环上了他的脖子。微凉的体温,水草般游弋缠绕。
“……”
他的上半身被她带得不由自主往侧下方滑了一点,她顺势安静俯身,轻轻地把脸贴在了他胸前。
“…………”
软玉加身,某人的表情终于发生了极其轻微的变化——虽说是“极其轻微”,但考虑到他平时扑克脸的状态,这种程度的变化完全可以算是惊涛骇浪了。
远方,一对散步的老人慢悠悠正要走过来,见到这里暧昧的场景,霎时被惊得全身一震,老头子的老花镜更是直接滑下鼻梁,掉到了地上。
沉寂三秒。
“虽然说你突然做出这种亲密的动作我是很高兴……”风邪维持着不自然的倾斜姿势,望天平平道,“但是啊,在现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周围还有小孩子,我很难有进一步的——”
“别说话。”她低声打断他,闭上了眼睛。
晨光退隐,一片黑暗之中——
扑通。
他左胸下的声音,透过绷带、皮肤与神经响起在她脑海中。
环过他脖子的手指,也清晰地触到了颈动脉中几与心跳同步的跃动。
扑通。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单调的,平稳的,遵循着单一的规律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的声音,如此简单而易于预见,确证着“生命之存在”这唯一重要的真实。
无法置疑的真实。
她睁开眼睛,渐渐落定于心底的重量,让她在安定中感到了丝丝漫开的匪夷所思。
但也许……这并不重要。
至少现在,我只要明白那“安定”的存在就好了。
只要……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语不发地在他身边空位坐下,任由蓬松垂落的发尾遮住了侧脸。
……你还在这里,就好了。
风邪坐直,悠悠闲闲地理好被她弄乱的宽松格子衬衫,那看上去像是在哪里的路边店随便买的,不仅尺码偏大,颜色也跟他的头发完全不搭,但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在意——不如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只遗憾地说:“原来你只是想听听我心脏的声音吗?让人有点失望——”
未完的话,被她从旁边塞过来的曲奇饼干堵住了。
“欢迎复活,色情狂。”她神态高傲地收回手,自己也拿起一块饼干放到唇边,“你给我编了个可笑的故事来解释这一切,我会假装已经相信它了,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打算说出真相。”
“我不是色情狂,只是正常的男人,而且我告诉你的就是真相啊BOSS……唔,为什么饼干是柠檬味的?”
“‘色情狂’和‘正常男人’根本就是同一个概念。”
“还有,为什么BOSS也会在这里呢?”他毫无兴趣地嚼着柠檬曲奇,含糊不清地说话时,目光却突然微微闪烁了一下,无声侧目,“难道说,昨晚月黯——”
他的声音被远方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大叫打断了。
但,同时扭头的两人,看到的却并不是什么出奇的景象,不过是那群小学生中,担任守门员的男孩朝射来的足球飞扑出去,这样而已。
完全归属于日常的一幕——如果只到这里为止的话。
可实际情况却是,男孩扑向足球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在半空的他,如同背负着隐形的滑翔机一般轻盈向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长弧,这才轻飘飘地落在了草地上。
十秒钟前还喧声一片的临时球场早已寂静一片。
每个孩子都大张着嘴,视线追随守门员滑翔的轨迹直到他落地,脸上带着看到哥斯拉一样的呆滞表情。
亲眼目睹同一幕的雾瞳霍地站起来,往前走出两步,终于还是停住了,目光却依然停驻在举止出轨的小小守门员身上——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毕竟,像刚才那种背离物理规律的运动……
不,所谓“物理规律”,不过是只能感受到这世界最有限一面的人提出的定律而已。
千万年来,正是这样的“界限”定义着人类生活的“常轨”,而现在……这样的常轨已经开始渐次崩塌。
随着阿弑的,日渐苏醒。
雾瞳注视着渐渐回神、开始露出惊讶或恐惧等种种表情的男孩们,良久,如感倦怠地垂下了眼睑。
对于眼前开始变化的世界,她并没有感到不安或喜悦,甚至,在确定神弑将会安然无恙,而碎玉琴的残片也已握在手中的这个时候,心愿得偿的爽朗心情也渐渐归于平淡。
剩下的,只是悄无声息涌上的疲倦。那像海啸一样,从遥远得没有威胁性的地方涌来,却转瞬间就化身庞然怪兽,咆哮着吞噬一切的心情。
——还会无止尽地生存下去么?
——还能若无其事地打发时间么?
——还可以对我存在于此的意义坚信不移么?
——如果说,人类生存的确证就是在世界上留下的种种痕迹,那么,一切痕迹都已被时间洗刷干净的我,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参照物了吧。
清淡如水的嗓音,毫不突兀地插进了她的思绪里。
“你看上去像在思考一些很艰深的哲学问题耶。”风邪打着哈欠在长椅里四仰八叉,敞开的衣领下,隐隐露出了左胸前绷带的白色。
雾瞳戏谑般牵了牵唇角,移开目光淡淡道:“你不会恨我吗?自然卷。”
忽然被问到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风邪却并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般,望天露出了柔和的表情:“终于还是问了啊……你。”
“这就是所谓‘不可逃避的问题’吧。”
“的确,那么我不可逃避的回答是:没有恨你。”
许是他的回答太干脆,她情不自禁竟失语了一刹。他却只无所谓地扬起了脸,左手习惯性地又回到了衣袋里,墨绿发尾,在脸沿勾勒出了安闲的弧度。
“原因大概是——对这次的死亡完全没有真实感吧。相比起来,我十三岁被师父派去刺杀日本黑道女王天野雪子的时候,被‘死’逼近的感觉更加强烈。那次工作结束后,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他注视着天上的云卷云舒,用完全客观的语气说。
雾瞳右颊上微微陷下了细浅酒窝:“命运已经严苛到了连‘被恨’这种扭曲心愿都无法达成的地步吗?”
“为什么你想被我憎恨?”
她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被人憎恨’——这也是生存痕迹的一种。”
“‘被人喜欢’也是一样的。”没有停顿地,风邪平和地说,“我一直都很喜欢BOSS,即使在我想杀了你的时候。朝你出手让我的杀戮之心大受考验。”
雾瞳肩膀的线条霎时凝滞了一刹,过了好几秒,才一笑开口:“这是在告白?”
风邪没有说话。
忽然,她听到了“哧”一声草茎断开的轻响,条件反射地回头,正看到一朵原本盛放在长椅下的白花玛格丽特轻飘飘飞上半空,落进少年手里。从白花后抬起的碧瞳,宁静而温柔。
“呐。”
他伸直手臂,将玛格丽特递到了她面前。
“师父说,每朵花都可以成为一切问题的通解。我喜欢这个答案,所以也送给你。”
两人之间明媚倾洒的阳光落在花瓣上,灿金色的光泽,清澈得毫无垢色。
她的手臂先于大脑探出去,轻轻接过了那朵花。下意识嗅了嗅,很淡的微苦味道。花容之后,他懒散的视线里融解着光线。
一霎间,眼睛像是被什么耀眼的东西刺痛了。
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像要填补阗寂空气般慌乱地说:“白花……葬礼?”
“嘛,”风邪坦荡地看着她,眼睛弯了起来,“本来今天就是我的忌日啊,你就当作……”
“……纪念我,这样就好了。”
条件反射地想出了十六种吐槽他的话,但最终,她只是在小小的寂静后冷淡地移开了目光。
“太自以为是了吧。”
并且,低声说了这样的话。
如果可以忍住吐槽他的欲望,那么相似地,应该也可以很好地收敛起悄无声息涌动于心底、莫名尖锐起来的……灼热心情吧。
一定……可以的。
当天晚上,月黯回到家时,看到的是一副超乎日常的……景象。
“喂,喂!可恶,再这样下去我要输了,不懂谦让的男人最差劲了。”
“打电动时是没有BOSS与非BOSS之分的,BOSS。”
“你偶尔也吃块番茄吧。”
“是想让我转移注意力吗?这么阴险的事情亏你想得出来。”
背对着开门进屋的主人的,是握着游戏操作柄激烈鏖战的两个人,左边的少年穿着尺码偏大的格子衬衫,右边的则是发梢蓬松的少女。从电视屏幕上的战况看,她操作的角色已处于生死一线的危急状态。
“让你吃你就吃。”
“好吧。”
穿衬衫的少年朝两人中间的水果盘伸出手,叉起一块番茄。趁此机会,对面一直被压制的游戏角色瞬间起跳,身周燃起了放大招前的紫色火焰——
却只是昙花一现。
少年握着操作柄的左手拇指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抹过按键和摇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像在变魔术,音箱里立刻响起了充满霸气的“KO”吼声。同时,他面无表情地把番茄送进了嘴里。
一刹寂静后,少女迅速回头,满脸怒容:“太阴险了吧!”
嚼着番茄的少年慢悠悠地说:“一般来说,这应该称为‘实力’——”
“我说……”
月黯终于看不下去了,摘下墨镜,一边抱怨一边朝厨房走去:“虽然是我邀请你们俩过来的啦,但你们在别人家里稍微不要这么自作主张啊。”
听到他的声音,风邪立刻回头:“你知道吗,月,BOSS对电子产品的悟性超级低耶。”
“砰!”一只操作柄砸到了他头上,冷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要说多余的话!”
语声未落,月黯瞬间高扬的叫声已经响了起来:“什么?你们竟然吃掉了整整三个番茄,整整——”
又一只操作柄径直飞进厨房。
“你也是!”
无视摸着脑袋的风邪,她忽然回头看向月黯:“对了,你刚才说你‘邀请我们过来’?考虑到你现在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我似乎应该把这句话理解为——”
“——我早就知道小邪还活着?啊~是呀。”月黯笑嘻嘻地趴在了椅子后面,“昨晚那个让小瞳质疑我音乐品位的电话,就是在通知尸体奇异失踪、至少十名护士目击本该死掉的人走出医院的灵异故事。你睡着之后,我立即联系了小邪,告诉他如果不想像‘天煞反击战’里的外星章鱼一样被解剖研究的话最好到我家来避避风头。”
噗。
雾瞳手里的叉子蓦然在番茄里下陷,鲜艳果汁流在了白瓷盘里,语声却出奇地平淡:“真是个感动人心的好故事。”
浸泡在满心愤怒中的想法却是——早知道自然卷还活着居然不告诉我,混蛋!
“嘛,总而言之呢……”
触到表情平淡的她身周如有实质的杀气,月黯偏了偏头,把一罐可乐抛了过去,声音轻快:“还是要感谢你手下留情啦,如果让这只懒猫死掉的话……”
进门以来第一次,磨砂金色的瞳光悠悠落在了风邪身上——
“……我恐怕,会有些寂寞哟。”
“噗——”雾瞳刚喝了一口的可乐全喷了出来。
风邪过了两秒钟,才反应到什么般没兴趣地侧目:“你在撒娇吗?好恶心。”
月黯毫不在乎地挥着手:“啧啧,这种时代连表露真心都要被嘲笑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和你跑到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只为看一眼那里加工粗糙、创意贫乏、线条僵硬的大块头石像——尤其是,这样的石像还有整整两排。”
“复活岛听到你这么说要哭了。”
“那倒是值得一看。”
“你去死吧-_-”
“那你付钱给BOSS。”
“不要把我扯进来,守法公民们。”
雾瞳咬着吸管蹲在碟柜前心不在焉地翻着月黯丰富的电影收藏。身后,某两人仍在进行着外人听了会炸毛的对话,不知不觉地,她的表情柔和了一点,唇角轻扬——
——嘛,这样……也不错吧。
“那个,”她伸手拈起一张DVD晃了晃,“如果国王陛下愿意,可以恩准我们看哈利•波特吗?”
“啊啊……懒成这样,你会过60年光棍节的啦,小邪。”
“我懒得过节。”
“你根本不明白出去玩有多开心啊~骑单车或者徒步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但是心满意足。”
“你真是疯了。”
“……”
雾瞳凝固片晌,抬手拂开脸边掉下的黑线,移回了目光:“抱歉,我居然以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一边说话,她一边打开DVD,淡定把碟片放了进去。
七部连放的“哈利•波特”对于消磨时间来说有着不可小觑的威力。当电视上的黑发眼镜男孩历尽艰险、终于在树篱迷宫正中央握住三强争霸赛的冠军奖杯时,天已经黑透了。高级花园公寓周围非常安静,只偶尔能在魔法爆炸的间隙听到远方汽车鸣笛的声音。
“没想到你还有收藏影碟的癖好,章鱼头。”雾瞳瞥了一眼身边高高垒起来的碟盒,目光里颇有几分赞赏。
旁边月黯的红毛有一根炸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一些不那么雅观的外号——”
“红扑扑总乱动的头发会被比喻为章鱼——预料到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过人的智慧吧,章鱼头。”
“好歹不要老挂在嘴上啊!”
雾瞳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伸手到果盘里叉番茄,月黯的视线紧张兮兮地紧随而至:“这已经是第五个了!想把我的冰箱全吃空吗?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俩阴险的计划。”
“不就是番茄吗,你该不会对所有红色的东西都有变态保护欲吧?比如番茄、头发、章鱼——”
月黯霎时迎风碎成了渣:“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两人中间,专心致志看电影的风邪默默良久,默默地伸出手摸到遥控器,默默地把电视音量调大,从音箱里传出来的魔法爆破声顿时提高了一个量级。
“一群荒唐可笑的人拿着木棍子乱挥、妄想自己施展的是魔法——这种拙劣表演到底哪里好看了?”一个女声在他耳边轻蔑地批评道。
风邪默默地石化了一下,默默提醒道:“是你把这张碟片放进去的,BOSS。”
一边说话,他一边默默地侧目寻找雾瞳的身影。她正拿着水果叉,行云流水地把月黯刚抓起来的番茄抢到自己这边,同时嘴里还嚼着另一块番茄。
刚才说话的人不可能是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风邪肩膀僵硬了。
像是在回应他的震惊一样,那声音轻轻笑了起来,冰镇苹果般清脆却冷冽的声线如在耳畔。
“你喜欢小瞳?嘛,眼光倒是不错。如果想和她在一起,最好不要讨厌我,否则她会很为难。诶诶,看错方向了,我不在那个地方啦。不是我故意戏弄你,只是见你看那些差劲的魔法模仿秀看得那么专心,想让你看看真正的‘魔法’而已。实际上……”
在他耳边兴高采烈说话的声音陡然停住了。
电影里的黑魔头射出了致命的魔法绿光,风邪的背脊瞬间一片凉意。
却与激烈进展的电影情节毫无关系。
少女笑声止住的一刹,他突然感受到了。
海啸一样从后方倾压而来的浩瀚存在感。
仿佛打翻在地、银雾四溢的冥想盆,仿佛漫天飞洒、不断调零又不断重生的樱瓣,仿佛足以绞碎巨轮的挪威海漩涡,仿佛太平洋上呼啸而生的烈风,仿佛地狱之门下燃烧了四十年仍未熄灭的炎火,仿佛暴风雨前夜肆恣闪耀的雷光……自然的、非自然的、足以构成生命与力量的一切,狂暴地涌过来淹没了他的头顶。一霎间太过强烈的震撼让他的每一个关节都锈在原地无法动弹,极短的刹那,大脑却已历经了星球历史绵长的洗礼。
眼角余光隐隐看到和他一样饱受冲击的月黯,连水果刀掉在了毯子上都没发现。
地毯另一边,雾瞳刚刚心满意足地放下叉子,却突然察觉有异,皱眉抬头:“怎么了,自然卷?”
风邪没有回应她,依然沉浸在那强烈的存在感中不能自拔。
——这……到底是……
轻轻颤动的碧绿瞳仁中,倏地掠过了一抹晦暗的灰色。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浮现,为他显示出那些联系着时光与命运的灰色丝线,而这一次,它们指示的方向是……
……我被轻刀杀死的夜晚。
如同驾驭着星球的这个人,她是——
——“黑暗”。
像是响应着他的醒悟,苹果般的嗓音脆亮响起。
这一次,不像之前悠悠回荡在耳畔,而是光明正大、振动空气的坦荡声音,明明白白来自三人身后的长沙发。
“……刚才的只是风系‘传音术’,我嘛,其实一直都在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雾瞳霎时瞳孔轻缩,脱口唤道:“阿弑?”
涤荡着房间每一个角落的存在感消退了。
迎接同时转来的六道目光的,是漫不经心披着黑斗篷、双臂豪放地展开搭在沙发上的银发少女。
毫无征兆、突兀现身于此的少女。
看到三人的脸,她抬了抬下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啊,大家晚上好。突然出现真的很抱歉,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她收回一只手挠脑袋,嘻嘻笑着,目光扫过两位男士。
“——我叫神弑。能看到我坐在这里,说明你们两个的任务已经彻底失败了。我说啊,快做个沮丧的表情让我爽一下呗。”
下完这个除了气人不可能有其他目的的命令,不速之客的双臂环到了胸前,银发顺着肩膀纤盈的线条流泻而下。
没人说话。
每个人都盯着突兀现身的她。
那依然是半透明的发丝和肩膀,却显然已比上一次桂树下被误认为女鬼的形体更具实在感。五官线条鲜明清晰,美丽得咄咄逼人,灼灼眼瞳闪烁着难以琢磨的银色,在阴影之中,深邃得近乎松墨。
银发,银眼,传音术。
毫无真实感的少女。
毫无真实感的现实。
难堪的沉默在屋内飘浮着,然后,雾瞳站了起来:“进屋之前应该先敲门,阿弑。”
神弑依然盯着风邪和月黯,耳朵却像小狗一样动了一下。
看到这个动作,雾瞳额角立即露出了隐约的青筋,下意识朝后一退,但……已经晚了。
茶几上的空果盘被撞得飞了起来。
同样飞起来的还有帅气的黑斗篷和银发,可这飞翔的动作本身却一点都不帅气——不,与其说那是“飞翔”,不如叫“撞”或者“撒欢儿地跑”更加合适。
“小~~~瞳~~~~~~”
伴随着喜悦的叫声,黑斗篷与银发的主人“咚”一身把自己砸在了雾瞳的肩膀上,靠在她娇小的身躯上蹭个不停,像撒欢的小狗一样蹭蹭摸摸爬爬,两眼亮晶晶,连个头都瞬间矮了三分之二,嘴里还不断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喜悦嚷嚷。
“小瞳小瞳小瞳瞳瞳,人家好久好久没看到你啦。”
“人家本来以为要找你好久呢,但其实你一直都在找人家吗?真的吗真的吗?”
“果然小瞳瞳对人家最好了~最好了~最~~~好了~~~”
“……”
雾瞳被三头身神弑围着转个不停,这里扯扯那里拉拉,额角情不自禁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表情抽搐着缓缓道:“我说,你好歹……”
“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被扶风流的混蛋打断了啦。”
“把这种混蛋做成松花蛋你觉得好吗?”
“不过其实鹌鹑蛋才比较符合他的实际SIZE吧你觉得呢小瞳瞳瞳~~~”
雾瞳认命地扶住了额头。
盘腿坐在地上的风邪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脑内困惑地飘字——
——鹌……鹌鹑蛋?
“喂,月。”他不解地回头,“我似乎在奇怪的方面被轻视了……”
语声未落,目光却停在了好友脸上。然后,他顺着月黯的目光朝茶几方向看去,表情不由也僵住了。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几秒,那被神弑撞飞的水晶果盘竟还翻滚在半空中。
仿佛特效电影里的慢放动作,果盘慢悠悠旋转着、高高飞上半空又悠游回落,与石质桌面相撞时发出“叮”一声清脆细小的响声,停住不动。
如同经过精准计算一般停留在茶几一角,半面悬空,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一缕冷青色的光芒从果盘下消失了。同时,房间中掠过了一道无来由的风,挑衅般轻笑着拂过两人的脸,月黯朱红色的长发被风扬了起来。
发丝扬起时,少年半露的金瞳冷若霜雪,完全不像平日的他。
正好看到这一幕的风邪忍不住挑起了眉尖。
下一秒,红发垂落,冰霜消敛。
猫咪一样的微笑扬了起来,刚刚被拾起来的水果刀在猫咪指间轻轻一转,已然收回了锋刃。
正在雾瞳身上蹭来蹭去撒娇不停的三头身某只闻声一顿,从雾瞳肩膀后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看着月黯,脸色红扑扑眼神亮晶晶,五分钟前镇压全场的气势毫无踪影。
“那个,没有从大门进来的这位客人。”月黯站在雾瞳和风邪之间,眼睛却只看着神弑一个人,“作为房子的主人,我可以斗胆请教您的姓名和身份吗?啊,抱歉,名字似乎已经说过了,那就请您说说自己的来历吧。”
他和善地说着这些话,脸上还带着周到的微笑。
但雾瞳却在他眼底看到了悄然沉定的宁静光色。
……“杀戮之心”开启的前兆!
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朝右边移动挡在了神弑面前——或者说,几乎已经这么做了。可身体里不知何处的齿轮“咔嚓”一响,阻止了她的动作。
“小章鱼是在威胁我吗?”三头身神弑从雾瞳身上滑下来,跪坐在地上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不要这样对我撒。就算你手里没有拿刀,我也正打算说呢。我啊,是和小瞳一起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吧。”说着她蹭了蹭雾瞳的腿,扭动着陶醉说,“所以我们才这么要好,羡慕也是没用的哦。”
“谁要羡慕啊!”月黯愤怒了!身后,风邪却弱弱举手:“月,我有点羡慕诶。”
“死开!”
怒吼完毕,猫咪的眼睛却眯了起来:“据我所知,小瞳并不是一般人,能和她青梅竹马,你该不是也有着起死回生的能力吧?”
“哦呀,你连瞳瞳是不死之身都知道了?让我有点刮目相看嘞。”神弑惊讶地看着月黯,随即像美人鱼一样托腮趴在了地上,晃动着一根手指说:“但是我没有小瞳那样的能力,之所以能和她一起活到今天,是因为啊……”
微微拖长的尾音里,寒气曳泻而开。
“……我在地下沉眠了一万年。”带着让人胆寒的懒散笑意,她垂下了眼睑,“拜杀手公会所赐。”
三秒沉默。
“一万年前?”月黯咧嘴笑了,“最后一次大冰河时期耶,倒是很适合冬眠。但公会是怎么和这个故事扯上关系的?除非杀手公会的创建者是一群猛犸象。”
神弑挑起了眉毛:“你认为杀手公会的历史不足一万年?”
“人类文明的历史都没有一万年。”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无知。”
微笑重新回到了猫咪脸上:“这么说你愿意指点我?”
神弑爬起来,穿过宽敞客厅,轻轻一跳滑坐在了茶几上。
“是谁告诉你人类文明只有几千年的?”她坐在玻璃茶几翘起腿,几成墨色的银瞳灼灼反光,声音回荡在摆设简洁的大客厅里,如同回响于王者的殿堂之上。
“谁告诉你人类从猿猴进化而来?谁教给你进化论?谁为你介绍人类的文明?谁为你讲述历史?谁为你书写科学?谁让你相信魔法的荒谬?谁使得你轻视自然精灵的力量?这些问题,你一个都不会回答,居然也好意思说出——”她越来越快的语声突然一滞,目光飞快地扫过自己发梢一霎间的虚化,抬起目光轻轻道:“——‘文明’这两个字。”
沉默已久的雾瞳终于皱眉:“阿弑,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什么嘛,小瞳你要站在我这一边站在我这一边啦><”
“……”
雾瞳的沉默中,神弑抬起了下巴,注视着月黯轻声道:“你们的世界,全部都是虚构。”
月黯淡淡道:“‘黑客帝国’之类的故事并不会打动我。”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像你也不知道我所指的‘虚构’是什么意义。”神弑毫不退缩地盯着金色的猫瞳,嬉笑的表情重新回到了脸上:“总之啊,扶风流、散花流、耀雪流、辉月流……你们的祖辈帮助神界那个废物封印我到今天,我可是一直记着仇呢,每年有一半时间被困住的感觉怎么样?快作几个痛不欲生的表情让我爽一下呗。”
说完这句话,她无视月黯瞬间铁青的脸色大笑起来。
有那么几个瞬间,雾瞳确信自己看到月黯的头发在杀意中浮荡了起来。可是,有人比他还要快。
“自然卷,住手!”
呵斥的同时,她的尾指已然勾起叉子朝客厅对面掷出,一道劲风从空气裂隙周围卷了起来。但,那从果盘中飘起来的番茄叶子反而被风激荡,“嗖”一声加速向前,在神弑笑声停止之前——
准确地贯穿了她的咽喉。
笑声戛然而止。
叉子撞上窗帘,滑落于地,发出一声沉闷的细响。
雾瞳猛然回头瞪向风邪,映入眼帘的,却只是安闲的侧脸,刚刚发出致命一击的右手还没来得及垂下。
电视机的光跳动在他眼底,折射出琉璃一样难以窥测的丰富色彩。
然后,他的目光安静地转到了雾瞳脸上。
“她刚才那种发言,即使是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被侮辱了。”随着话语的进展,凤眼中宁静如死的碧光重新浮起了属于人间的暖意。
雾瞳沉默数秒,湖青色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还没拿到钱就杀人的杀手不是好杀手。”
“我没有杀她,这一点BOSS不是最清楚吗?”
茶色发丝的弯弧旁酒窝依旧,浅淡梨涡,完美得危险。
“好啦,好啦,小瞳不要为了我生气。我印象里,你可是从来不生气的哦。”轻轻的笑声从茶几上传来,循声望去的两人,看到的是身体渐渐稀薄的银发少女,透过她那已接近透明的躯干,番茄叶子像刀片一样深深陷在墙面里,只露出了一小截让人丧失戒心的枯萎根蒂。
即使力量已在渐渐恢复,她依然是“幽灵”——无法与外界物质发生作用的幽灵。
就连自己消失的时机都无法控制。
幽灵揉着鼻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风邪一眼,却只悠悠说了一句“下次再见”,就像烟尘一样消失在了众目睽睽的客厅中。
红发猫咪的眼睛因瞳孔收缩而焕发出了幽暗的异光。
雾瞳很能理解他:自己家里神不知鬼不觉闯进来的一个活人,将每个人奚落一通后又形同鬼魅地飘然离去——这种事足以让世界上最强韧的神经感到恼怒不安。实际上在她看来,就算月黯下一秒——
“我说……”
——就冲她大发雷霆……
“……这都是怎么回事!”
……她也一点都不奇怪。
心念未定,愤怒质问声化成一道朱红色的旋风飞卷过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口将她摁在了墙上。要躲开这一击实在是轻而易举,但她没有躲。
脊背与墙相撞传来一阵钝痛,月黯怒气勃发的眼睛如同融金一般,在极近的距离内热气迸射:“那个叫神弑的女人是什么东西,她说的什么神界啊封印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但是她凭什么大摇大摆地走到我家里来,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啊!说到这里,她,到底,是怎么,他妈的,走进来的!”
月黯爆出的脏字让室内空气凝固了一秒。
然后,风邪站了起来。
“月。”依然是安定人心的低沉声调,却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宁静,“把BOSS放下。”
雾瞳没有理他,只注视着月黯的眼睛说:“阿弑的话,即使高高在上也没什么不对。你不是也看到她的能力了么?你以为那是什么?”
月黯嘲笑地眯起了眼睛,用夸张的声音说:“哦,是什么?X战警吗?”
“不是。”雾瞳平和地说,“那是魔法。”
一瞬间,月黯看上去不像猫咪了,反而像一头暴怒的红鬃雄狮:“哇哦,太让我吃惊了,我还以为她是万磁王呢。除了调戏我家的墙壁和水果盘,她还能干什么?从大礼帽里变出小白兔吗?”
“月,把BOSS放下。”风邪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那只是魔术,不是魔法。”混乱之中,雾瞳不得不略微提高了声音,“虽然我不是专家,但我可以试着解释一下。所谓‘魔法’,是一种人与自然元素沟通的能力。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万年没有出现过真正的魔法师了,原因是——”
话音未落,紧紧逼视着她的金瞳突然朝后一仰,抓着她领口的手也松开了。风邪一边用右手抵住月黯不让他冲过来,一边匆匆瞥向雾瞳:“BOSS可以到楼下的7-11等我吗?”
雾瞳急促呼吸着,嘴巴动了动,想说“其实我没关系”。但她看了一眼张牙舞爪不停挠人的猫咪,终于只是潦草地点了下头,转身开门走人。
门锁闭合的瞬间,她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了大言不惭的一句——
“还有,我想吃曲奇。”
这一秒,她真诚地希望自己也是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