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年,阿百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跑断腿。
旅游杂志摄影师,听起来很酷炫的工作,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用镜头记录下当地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潇潇洒洒,来去如风,简直能让每个一天十二小时盯着电脑屏幕的社畜羡慕得恰柠檬。
确实如此,阿百想,要是没有那头该死的肥猪主编的话!
前天,她刚在大阪机场下的飞机,凭借半生不熟的日语搭车直奔京都。
拜全球变暖所赐,五月末已经热得人汗流浃背了,扛着吃饭的家伙在烈日下拍了两天,阿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黑了一圈。这还没完,半夜又是一个夺命追魂call,主编沉着嗓子叫她去大使馆办签证,加急三天内搞定,直飞南非开普敦。
大哥现在是凌晨三点啊!
挂了电话,阿百狠狠捶了下被子,她连京都特色的生八桥都没来得及品尝呢。
想来这般刁难始于那肥猪主编就任后的一星期。电梯里,他吹着口哨搭上阿百的肩,手就要往她屁股上摸。然而下一秒他便“嗷!”地一声猛跳开,蹲下搓着脚趾,胖脸涨得通红,阿百则回头微微一笑说抱歉不小心踩着您了。
在那之后,首先是过分到苛刻的修图、重拍没完没了地来,然后是附加斟茶倒水煮咖啡甚至扫地刷马桶,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连续高强度的出差任务,摆明了就是想逼她辞职。
其实若不是如今家里经济困难,也用不着那主编千方百计地刁难,阿百自己就拎包走人了。
如果能重来,她这次肯定不会选择踩,而是穿个鞋跟细细的高跟鞋用力跺下去。
虽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
至少要熬到找着新工作之前,她想,转头看了眼飞机的舷窗,月光暗淡,映照着云层如海浪般舒展,从大阪机场飞往开普敦的航班,机身在云海破浪前行。
美景从不会叫人看腻,只是总难胜过逐渐浓厚的睡意,随着机舱里亮着的手机屏幕逐渐减少,阿百也盖上了眼罩和毯子准备好好睡上一觉,飞机一小时前才从墨尔本中转起飞,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到目的地呢。
景色与手机都胜不过困意,但有一样东西能。
“哔——!!”
突如其来的刺耳警笛声震得阿百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安全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她下意识地扣上安全带,前一刻还有些细碎谈话声的经济舱霎时间万马齐喑,乘客们表情凝固着,好似中了时间静止的魔法,只有闪烁的红光和刺耳的警笛宣言着时间的流动。
这一刻,阿百突然想起了她曾经看过的某本杂志,讲印尼海啸时,三层楼高的浪头打上海岸,许多人却跟个石像似地站在沙滩上一动不动,直到浪潮将他们吞没。
心理学家管这叫人在压力下产生的自毁程序。
战胜这个程序需要人们保持理智,不幸的是,人在面临危险状况时往往是没脑子的。
看到这里阿百曾暗自嘲笑那些人的愚蠢,直到她自己也遭遇了真正的危急情况。
“哔——哔——哔——哔——!”
飞机机身剧烈摇晃,警报声和机组成员焦急的呼喊一时堵着她耳朵,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双手不受控制地死死抓着座椅扶手,失重和窒息感让她头晕目眩,连掉到她面前的呼吸口罩都没能伸手去拿。
实际上那已经没意义了,蜘蛛网似的裂纹顷刻爬满机舱,阿百感觉双脚离开了地面,飞机在她眼前解体。
所以能活下来绝对是运气使然。
不知过了多久。
“咳……咳咳……”
浑身关节传来剧痛,刺得阿百睁开了眼睛,在短暂的光适应后,首先看清的既不是飞机客舱也不是陌生的天花板,而是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我这是遇难了?
“啊、咳咳——痛!他妈的……”
座椅上的安全带勒得人难受,少女眯着眼睛,双手颤巍巍地往腰两边摸。
他妈的,怎会遇上这种事,一直看我不顺眼的傻逼肥猪主编可算能找到借口把我给开了。
在逃避心理作祟下,阿百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即将失去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有讨厌的肥猪主编那张得意洋洋的胖脸,气得她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这安全带怎么解不开!”
少女两手胡乱地在腰侧摸了老半天,这才想起跟在汽车上不同,飞机的安全带并不是从两侧,而是从中间解开的。
她深吸两口气,试图让混乱呆滞的脑子清醒过来,结果差点没被咸腥的海风熏得背过气去,不过好歹脑子也被熏醒了。“啪!”地一声解开安全扣,阿百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脑门,整个人软瘫在座椅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遭难的事实。
“这是哪……南非?澳大利亚?”
她跳下椅子,脚步有些蹒跚,又扶着树喘了几口气,这才发现飞机座椅背部连接着降落伞,有一部分还挂在树上,显然这降落伞救了她一命,不然从万米高空直接摔下来,肯定要摔得方圆百米内到处都是了。
她张望四周,天空阴沉,云移动得很快,叫不上名字的松树稀稀落落地点缀着,泥土又薄又浅,嶙峋的裸岩上遍布苔藓地衣,透过树影能看到一边是汹涌的浪涛,另一边是隆起的孤山,仔细一看还是座火山。
因为工作缘故,阿百还是拍过不少火山的,这座孤峰海拔最高不过千米的样子,坡度也更缓和,远没富士山那么气派。但它的出现也说明了,这是座火山岛。
希望不是无人岛吧,少女心里祈祷。
海风一刻不停,松树“唰唰”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寒意,北半球的春末可意味着南半球正步入冬天呢!意识到这一点后,阿百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留了两行鼻水,牙齿一直在打颤,暴露在冷风中的双臂满是鸡皮疙瘩——她还穿着短袖呢!
我就说怎么行动这么僵硬,原来是被冻傻了!
阿百抱着胳膊,想把降落伞披身上,走近才发现伞上全是露水,湿得一塌糊涂。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她眼尖地瞥见了一个花花绿绿的旅行箱,大概是同她一样从飞机上摔下来的。
可它就没那么幸运了,毕竟没有降落伞,直接摔裂了个口子,里面的行李都漏了出来,少女一顿挑捡,总算穿上了干燥的羊毛衫和羽绒外套,算是从低温症的边缘跳了回来。
阿百体温慢慢回升,脑子和体力也跟着涨了回来,她搓了搓双手,可惜没找着手套,想想自己带去开普敦的行李也没有冬装呢,不过南非应该没有很冷吧?至少不会像这么冷。
继续呆在这也不是办法,她想,先绕着海岸走一走吧,如果这不是无人岛的话,海边有住民的概率最高。几年前某个风靡祖国的国外求生节目,她也是有看过的。
离开稀落的松树林,海岸边上尽是湿滑的岩石和苔藓,荒野当然不存在像样的路,她掰了根松枝来当助力手杖,虽然也想过把降落伞绳带走,但刚还没有刀子之类的利器,就只能放弃了。
从一个方向吹来的冷风一刻不停,阿百戴上羽绒服帽子也遭不住,“这里……该不会是西风带吧?”
这样的话这里是无人岛的几率又大大增加了,西风带上的岛屿自然环境虽说不上恶劣,但大多不适合定居,毕竟谁受得了一年到头三百多天都刮大风啊。
“好冷……好饿……好渴……”阿百舔了舔冻得开裂的嘴唇,脸色发青。光有衣服穿是不够的,她需要食物,需要水,最好能再烤个火。
遗憾的是海岸上并没有第二个行李箱,更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连只飞过的鸟都没有,而海的那边,“嗯?那个是什么?”少女停下脚步,眯起眼,翻腾的波浪中,是一张浮在水面上的飞机座椅。
记得儿时看的某个电视剧说过,飞机座椅是可以浮在水上的,这样遇难者落在海里的话还能获救,没想到居然不是胡扯。
等等,那座椅上好像有个人!
阿百瞪大了眼睛,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确实坐了位年轻的女性,正跟着海浪上下起伏。
“——喂!”她双手合拢成喇叭状,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人呼喊:“喂!听得见吗?喂——!”
那人丝毫没有反应,似乎是昏迷了。
“草。”她跑到岸边,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冲上碎石滩,那漂浮着的座椅却没有丝毫靠近的意思。
“是离岸流。”阿百咬了咬嘴唇,离岸流正反推着那位少女远离这座岛,如果离得足够远,又被洋流带走偏离方向的话,等待她的将是生机渺茫的海上漂流。
阿百蹲下摸了摸海水,冰冷刺骨,她可没有冬泳或者大冬天洗冷水浴的习惯,更何况海面情况如此汹涌,一不小心就可能回不来了。
“……”
“哈……我绝对是疯了。”
少女叹了口气,脱下外套和羊毛衫,想了想,又把牛仔裤和汗衫都脱了下来,只穿着内衣屹立在寒风中,她还没冷血到到对人见死不救,哪怕对方只是个陌生人。
要是那边的是那该死的肥猪主编就好了,我看着他死!她忿忿地想着,赤足踏入冰冷的海水中。
说实话,脚碰到水的瞬间阿百就后悔了,刺痛的冰冷感自足尖蔓延全身,仿佛知觉被瞬间抽掉一般。不过既然都决定要去了……她用力咬咬牙,毅然涉水前去,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浇透她的身体,待水深淹没她胸口后,她深吸口气一头扎进水中向目标游去。
出身海滨都市的阿百对游泳还是有自信的,若非如此,她还能找着借口让自己见死不救。
“……哈……哈!”
座椅距离海岸一百米左右,虽然海水冰冷风浪又大,但阿百还是顺利游到了座椅边,扶着座椅大口喘气。
这个距离下她总算看清了女性的样子,那人看起来与她年龄相仿,黑发扎起马尾,两道剑眉微皱,睫毛很长,五官线条柔和却有种莫名的英气,身上穿着套修身的商务黑西装,但不像生意人,更像电影里的黑手党。
看来醒着的话多半会是个强势的菁英阶层啊,明明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要不是15年的股灾,我也不至于这么累!
心里腹诽了几句,阿百转到座椅背后,双手推着椅子往岸上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