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如果说,把摩天轮比作时钟的话──那么有60个载人舱箱的熊乐宇宙就有如钟面上的60个刻度,我们于最底部的6点钟乘上摩天轮,并最终同样会回到6点钟的位置,形成一次轮回。
可是──摩天轮旋转一周的时间,往往是短于1个小时的;当然不能断言说绝对没有会转1小时的摩天轮,但我们乘坐的熊乐宇宙转一周的时间为36分钟。
如果1小时只有36分钟的话,那么1天就会变成40小时──这个变化对于人类来说体感上会产生什么影响?也许大多数人都会回答没有影响,因为实际上时间并没有真的变化,变的只是我们人类刻度时间的单位。
可是我们也总是在说──每个人的时间长度都不一样,且时间是相对的──在上不想上的课时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在读喜欢的作家写的书时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也有人说人会随着年龄增长,感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成年后一年转眼间就过,到了老年时更是十年转眼间就过。
所以──人对时间的体感是各有差异的。急性子的人也许永远觉得时间过得慢,而相反慢性子的则可能总是眨眼间就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间。
1小时36分钟。
1天40小时。
上述两者──怎么样的人会在意36分钟?怎么样的人会在意40小时?我想,我的话会在意36分钟吧。
如果是千里的话──会在意哪一边呢?
我之前在车上察觉到──千里也许并非坚强,而是麻木。才只活了一次生肖轮回年数的千里已经开始对生活麻木──那么在她眼里,时间是过得特别快?还是特别慢?她会希望1小时的时间更短,还是会希望1天有更多个小时数?
事后想来,我这种两极分化式的问题思维实在是过度把事情简单化──
除去是非黑白,这世上还存在着各种各样一体两面的事情──即使是同样的轮回,从摩天轮正面看是顺时针,可若从背面看则成了逆时针;而所谓的人类,不可能永远都只站在同一面同一角度去面对种种事情──在繁荣与幸福的背后,往往是衰败与不幸。
在知道真相后回想起来,也许,我和千里间的故事之所以似有却无──原因就出在了这里。
若说我眼里的世界是顺时针旋转的──
那千里眼里的世界则是逆时针旋转的。
2026年8月13日,周四──
下午18:36──
能乘载最多6人的其中一个摩天轮舱箱内,只有我和千里两人互相相对而坐。
这个时候的千里已经把遮阳帽脱了下来──并挂在了胸前。
舱箱正缓缓上升着──
我边沉浸在这宁静的气氛中,边向对方开口以亲自打破这份宁静:「﹝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很、很开心……﹞」
千里只是以柔弱的语气轻声回应道──
同时嘴角也微扬起腼腆一笑──那笑容的幅度很小,但已足够看出来她今天确实很开心的心情。
我看着她这张表情──
凝视着她这张脸好一会儿后──
不经意地──
「﹝话说,妳……会不会有点胖?﹞」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咦!?会……会吗?﹞」
千里似乎大受打击──
整个脸色都铁青了起来。
(啊,糟了……)
都怪我认识两个发育不怎么好的女生,再加上上个月事件中的那位雪小姐──多得她们,我对女生的正常体型定义在感觉上看来出现了偏差。
而且实际上我这里的意思是指以千里的年龄来说发育太好──并不是真的在说她胖。
所以──
我想了约十秒后,这么解释道:「﹝哦……不,不会。毕竟正值长肉的年纪,胖一点也没什么所谓。﹞」
「﹝是这样的吗……﹞」
「﹝而且……实际上,我的意思是以千里的年龄来说,发育太好了。所以这样就行了──可别像我家里那个SSS级名侦探那样营养不良哦。﹞」
「﹝嗯……我知道了。﹞」
千里唯唯诺诺地点了头后,看向了窗外──在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的这个时间点,能看见几乎整个西熊乐区五光十色的夜景;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比较希望能在放烟火的日子来坐摩天轮──但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所以光是这幅夜景就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
这时──
「﹝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千里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说出了这句话。
「……」
我先不对此作任何反应──
而是对此刻千里的表情进行起了观察。
那是一张──似乎正在思考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般的表情。微瞇细的两眼,似乎心不在焉却又没有在看任何人事物的视线,缓慢沉下的嘴角有如在象征着逐渐褪去的喜悦,捏紧了帽沿的双手则像是在抗拒着这一切──抗拒着「梦醒」的到来。
我也不能再停滞不前──
随着出发前往海马之虹岛的时间越来越接近,我也必须整理好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梦总是要醒的,千里。﹞」
我继续边感受着这舱箱上升时的轻微震动,边向对方开口了──我在说这句话时尽量没有带上任何感情,因为侦探代理人不需要任何感情。
我向千里投出了──
作为侦探代理人的眼神。
千里抬起头,看着我──她的双眼里果然写满了惊奇和困惑,同时还伴随着因被迫梦醒而产生的一丝愤怒在其中。
「﹝求你了……闪哥哥,别这样迫我……﹞」
「﹝这可不行。妳总是要面对的,无论怎样──妳的人生妳都是必须要自己走下去的。﹞」
「﹝我本以为……只有闪哥哥是不会这样……看来是我自己──太过天真了。﹞」
千里低垂下头──
看来终于认命了似地,发出的声音也变得相当无力──没有任何感情,完全的低沉、沉寂,彷佛今天的经历已使她整个人生都得到了满足般。
我对于这样的千里──
有点看不下去──
「﹝我再说一遍,妳的人生必须由妳自己继续走下去。走下去──没错,妳才活了12年,妳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
「﹝我说了梦总是要醒的,但醒了之后就要一直醒着吗?今后妳也还会做很多很多的梦。我们活在这个现实世界的同时也不断在做梦──只是,如果我们不去醒着,并看清现实的话,做梦就没有意义了。只有和现实的对比,梦才是梦,梦才会显得美好。﹞」
「﹝可是,闪哥哥,你不觉得──能在美好的梦里永远做梦下去,是更好的事情吗?为什么还要去面对明知道绝比不上美梦的现实世界?﹞」
「﹝这是因为──人拥有在现实世界里实现梦想的能力。﹞」
「……」
「﹝在现实世界实现的梦想,远比梦里虚无缥缈的幻想要来得更实际,也更满足。﹞」
「﹝这样的话……我想,我在现实里的梦想──已经算是实现了吧……﹞」
「﹝怎么可能?妳就没有更多想做的事情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拥有的,就是和闪哥哥在一起的时光……﹞」
那仍然是──
完全没有力气,自暴自弃似的语气。不,并不是「似的」──对于我突然提出的这个话题,千里就是在明确表达出自暴自弃的态度。明明是个才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却彷若已经经历了所有青春般的消极态度。
我对于她这样的态度──
十分的来气──
「﹝很抱歉,即使妳这么说──我也不会对妳说任何好听,或者妳想听的话。这不是我的风格,也不是我的能力。﹞」我斩钉截铁地、毫无容忍地、了无慈悲地──直盯着千里这么说了,「﹝比起和这么冷酷无情的我在一起的时光,妳的人生应该有更多更值得去铭记的事情──无论是开心的事情,还是悲伤的事情……如果今天这场约会就是妳人生中唯一值得记住的记忆,那我必须断言──妳的人生也太失败了。﹞」
「……!」
看来──
我说的话奏效了。我看见──抬起了头的千里,那双眼里,是怒火。我成功激怒她了──至少,她还没自暴自弃到被我这么说还不生气的程度,光是确认了这个事实就证明了她还有救。
千里动起了嘴唇──
开始发泄起她那幼小的怒火──
「﹝为什么……为什么连闪哥哥你都要说出这种话?好啊……!好──失败就失败吧。我的人生就是失败的……!﹞」
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已经不再顾及我对她的观感──
「﹝反正,反正啊!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就是会……一直令周围的大家都死掉……反正这么下去、只会又一次……!﹞」
千里站了起身──
朝着我发起了脾气,并嘶喊出听着比之前更自暴自弃的话语。可是,这次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说出来了至今从没有说过的事情──“一直令周围的大家都死掉”──直到现在才首次现出真身的、千里心里的芥蒂,那有可能就是她心里一切纠葛的核心。
我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把话说清楚,千里!﹞」我收回脸上的冷淡,换上一副迫切的表情──继续追问道:「﹝到底会又一次什么?说清楚!妳至今的人生都发生了什么?请不要逃避!﹞」
「……」
千里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
她拿起了遮阳帽──
又发起脾气般往我的怀里用力将之丢了过来──我用两手好不容易地接住了,并放到一旁。
「﹝既……既然闪哥哥觉得我人生是失败的,那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说着──
很像是这种情节这种场面会说的老套台词。
既然这样──
我也回敬妳一句老套台词:「﹝很简单,因为我想了解千里的事情。﹞」
「﹝可这──﹞」
「﹝如果说,和我相处的时光成了唯一值得的回忆──那这就是妳人生失败的主因。作为构成其主因的罪魁祸首,我认为我更有必要了解千里妳的过往。﹞」
「﹝我……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即使是悲伤的回忆──妳人生中肯定依然有很多值得铭记的事情。﹞」我没有让对方得到再一次自暴自弃的机会,从而打断对方,继续起了说教:「﹝所以──能让我听听吗?妳究竟经历过些什么,让妳变成这样……﹞」
「﹝嗯……﹞」
看来总算冷静下来了──
千里静静地应了一声后,再度坐了下来──回到和我完全相对面的状态。同时她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
「……」
我们彼此之间持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默。现在我已经没有更多话可以对她说了,所以唯有等她开口──毕竟,这始终是她自己的自由。要不要把过往说给一个才刚认识几天的陌生大哥哥知道──完全、根本、彻底地是三船千里这个人的自由,而不是我用强盗逻辑就能强迫她开口的事情。
可是──
我对她说的话大部份其实都是真心话──这一点要保密,我这种以强盗逻辑构成的真心话只会体现出我作为人过于恶劣的本质,所以我绝不能让千里察觉出我这些难听的话都是真心的。
比起从根底层面没救的我──
会对我的话语示出明显情绪波动的千里是有救的,她作为人类仍然有许多许多可以打磨并变得出色的空间。
即使是这么没救的我都还没放弃去尽自己不自量力的能力以帮助小兔,即使是这么没救的我都仍在幻想有一天能取得瞳姐的认可,即使是这么没救的我也会认为这个世界是顺时针旋转的──
所以,千里妳也──
「﹝……我的…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我的家人都──那个,呃……死了。﹞」
忽然──
千里开口了──诉说起了,此前从没听她说过的事实。
「……」
我不发一语──
这个时候不作催促,静心聆听对方的话语才是最尊重的做法。
「﹝……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这一切就不会停止──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千里所说的话──其内容有点超出我的预料。
本还想着要静心聆听她的话语,可是──
这里我可不能沉默──
「﹝妳的错?为什么是妳的错?﹞」我必须问出我最感到疑惑、同时也感觉最重要的部份。
千里摇了摇头:「﹝即使说了……闪哥哥你也肯定不会相信的。﹞」
突然──
箱顶的灯光闪烁──
「﹝因为──我已经害死太多人了。这是──悲剧的轮回。﹞」
悲剧的轮回。
千里以异常沉着宁静的口吻诉说出的那句话──彷佛形成了某种能影响现实世界的言灵效果般,瞬间──
咚隆。
伴随着沉重的响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渗透进全身的震动感,灯光熄灭的同时,这个摩天轮舱箱亦完全静止了下来。就有如看准了这个时机般,熊乐宇宙的旋转不知何故彻底停却──同时,我好像听见了从其他舱箱传来人们开始吵闹的声音,都是些此前从没注意到、但实际存在的人们的声音;至于我,则缓慢站了起身,并且想要透过此一举动来确认目前的情况──
「﹝果……果然──就连闪哥哥也、也会……也会死……!﹞」
而此时此刻的千里,已经陷入比我想象更严重的混乱状态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