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即使是在时时尚不算长的刑警生涯里,她跟随着前辈南南以及师傅神神镜(かみがみ かがみ)已经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犯人──然而,她仍然在持续寻找问题的答案,「我们逮捕犯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
当然,时时并非没有对这个问题的自己一套的看法,否则她也无法胜任这个工作──
可是,在这个情报与讯息泛滥的现代社会背景下,到处都充满着可能会发展成犯罪的恶意,随时都在侵蚀着现代人们的心灵,也产生出了许多许多前线执法人员根本无法解决的、但又和犯罪息息相关的社会问题──一般来说这些问题会被称之为「灰色地带」,然而在专攻网路犯罪的时时眼中,她想称之为「无形的黑暗」。
同时作为刑警以及黑客,时时总会有切身体会到自己无力感的时候──对于许多无法解决的、「无形的黑暗」的无力感。而即使是会留下尸体的、像本次特里尼蒂号事件般的「有形的黑暗」,也依然为她和她的前辈留下了许多无形的问题──比如与天河未来都市间的国际刑侦合作、针对海马之虹岛研究的调查、以及在这座几乎不存在任何活人的岛上留守下去的意义等基本问题外,现在织遥郁绘又向她抛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记忆──
如果一个杀人犯失去了杀人时的记忆,那还应该接受刑罚吗?
「……犯罪行为人精神方面的问题一直都是刑罚上的争议点。如果要说我的意见的话,那得看失忆的这个人的失忆程度。」
时时经过一番思考整理好自己的想法后──
没有任何迟疑,一本正经地说起了自己的意见。
「如果这个人光是忘记了他杀了人就判他无罪,这肯定是说不通的。毕竟比如说,妳喝碎酒了,驾车撞死人了,事后妳并不记得这件事──但不代表妳酒驾致人死亡这个事实就消失了。主动喝酒的是妳,所以妳仍然得对妳喝酒后的一切行为负上责任。而如果失忆者杀人时是主动的,有着清醒意志,那就必须对其行为负上责任──即使后来失去了杀人时的记忆也是如此。」
「原来如此,不愧为刑警的意见,非常合情合理。可妳也说了要看其失忆程度……?」
「没错。一个人犯了罪之所以要受罚,是因为这个人对自己的行为必须负起责任,这个理由是基于──警方在逮捕这个人时,法庭在审判这个人时,清楚地认为这个人跟犯了罪的人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这意味着什么?这表示若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警方,乃至于法庭,清楚地认知到这个人跟犯了罪的人不是同一个人时,这个人就不应负上刑事责任。这除去纯粹抓错了的情况,我认为也适用于妳说的失忆的情况──也就是说,杀了人的这个人必须失忆到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格的程度,才能被认定为不需要为他曾杀过人的事实负责。
构成一个人完整人格的一切经历、记忆、以及价值观等,这些都被统统抹掉──从而成为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我想现代刑法就不能实施惩罚了吧?」
「简单来说,即是说──我只要把深一君的记忆都清除得一乾二净,他就不会被逮捕,是这个意思吗?」
织遥不带任何遮掩,非常露骨地提出此一疑问──
时时也总算看清楚这个人的动机了──
「我听说妳想要自首,可现在妳却在作出包庇甚至帮助他人逃避杀人罪的行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妳是这个意思吧?织遥小姐?而我实在想不通妳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虽说看清楚动机了──
可这个动机却是矛盾的,不讲逻辑的──现在织遥郁绘这个人的行为充满了不合理,这个人的想法让人摸不着头脑,支离破碎,无章可循。
「我确实是想这么做。不过听了时时小姐的回答后,我放弃了──因为,这台『电磁波照射型联想式记忆修改实行装置』并不能做到把一个人的记忆全都抹去的程度。从根本原理上来说,它所做的也并不是消除记忆──直接消除记忆的技术,以目前的科技发展水平是很难实现的。」
时时听了这话后越想越不明白──
「听不懂。能修改记忆,可却无法消除记忆──如果消除记忆做不到,那听起来更难的修改不是更加做不到吗?」
这台脑形状装置的机能──听起来也是跟织遥这个人一样充满了矛盾,支离破碎,不合逻辑。
然而──
「这是因为──这台装置所做的也不是直接修改人的记忆。而是通过电磁波照射去影响人脑部的特定活动,从而间接地使脑部自己修改掉自己的记忆。」
「什么意思?」
「很简单。人类的记忆是怎么组成的?是对世界上人事物的认知以及其『累积』所组成的──而这个累积又会不断影响着人们对不同人事物的认知。
比如说,我对时时小姐妳的认知也就是『认识才不到两周左右的刑警,今天才首次有较深入交谈』的程度,而我对躺在这里的深一君则是『认识许多年的挚友,是个固执但又老实的男孩』。
再者,根据这些认知,我对不同人事物所能涌现的情感印象也会有所不同。比如说,我面对时时小姐妳时,感觉还只是陌生人,很自然就会用较礼貌的口吻说话;我和深一君是熟人,所以如果和深一君相处时,也会很自然的就用较放得开的口吻说话。
不同的情感印象能引起一个人对不同人事物采取不同的言行──可是,时时小姐,妳在跟不同人相处时,妳也不会特意去思考『我跟这个人很熟,所以我该怎么做』之类的吧?就只是很自然地就能切换自己的心理状态和言行模式,来应对不同的人事物……而这台装置所做的事情,就是捣乱人脑这部份的心理切换。」
据说,人脑对人事物的认知分成了客观上和主观上的──
目前的科技没有办法直接干预人脑客观上的记忆,但人脑如何调用这些记忆、如何分配对于这些记忆的不同情感印象、如何根据这些情感印象来进一步制作关联记忆等相对主观的部份,则能使用联想式记忆修改技术进行干预。
因为──当人脑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都能直接透过仪器侦测到。联想式记忆修改技术就是基于这些脑活动的庞大样本量而成立的──使用了这台脑形状装置,就能透过电磁波照射形式直接影响人脑对不同人事物的情感印象表现;比如说,如果往三船千里脑部视觉区不断传送姐姐三船千波的照片图像,再透过电磁波照射压抑其对姐姐作为家人的情感印象活动,就能导致其印象降至近乎于『只是第一次见这个人』般的程度。那之后,即使不直接干预客观记忆,三船千里也会自动忘却掉姐姐的存在;而且脑袋甚至会自动合理化过往所有记忆──往三船千波根本不曾存在过的方向合理化,或者直接忘掉。
想要三船千里再度想起三船千波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让三船千里和三船千波见面。只要见过面,脑袋就会自动修复之前因联想式记忆修改技术造成的错误印象,并重新回想起与姐姐之间的种种回忆。
「不过……也会有一定机率出现无法修复的情况。这个情况下,小千里客观上会知道眼前的三船千波就是她的双胞胎姐姐──但会认为是假的,并不是真的那个姐姐。」
「咦……这个──」
时时曾经听说过──
有一种精神病,会导致一个人认为周围的人都是假的,认为那些家人、朋友、熟人全是别的陌生人假扮的──
「听起来像是……替身综合症──我没记错的话。」
「时时小姐也知道这类罕见精神病?还真令人意外呢。是的,所谓联想式记忆修改,实际上就是强行让人的脑袋出Bug,引发类似于替身综合症那样的妄想症症状──所以利用这个技术进行的洗脑并不完美,因为只要把被修改了印象的对象人事物带到受洗脑者面前,他通常都能直接『想通』并回想起与该对象人事物相关的记忆,只有极少数情况会仍然回想不起来,一直深陷妄想当中。
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受洗脑者能这么容易地修复脑中的Bug,所以──我才会把纳村老先生的脸给捣烂了。」
时时登时心里一惊,睁圆了两眼──
同时情绪也稍微激动了起来:「妳这即是说……躺在这里面的纳村先生已经接受过洗脑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呢。也许只是我作为一个人类所仅剩下的一点良心驱使我在最后的最后作出这样的行动──至今我一直都只是摧毁着他人,而无法拯救任何人,就像我想拯救的三船千波也没救成,结果只是利用了她的仇恨来消解我自己的仇恨,就这样又摧毁了一个本来无辜的女孩……我只是受不了这样的自己而已──我也想拯救个人,无论是谁都可以,比如深一君。」
听了对方突然一口气说出的这段话后──
时时决定先沉默下来,因为她作出了现在最好不要去刺激对方的判断──在刑侦的谈判技术上,当犯罪者想说时不插嘴让对方继续说下去是很基本的常识,而像电视剧里常演的逼问手段实际上是最坏的手段,很多时只会起反效果。
「说到底……深一君之所以会杀了他的爷爷──还是因为我。如果我不做点什么的话,我只会又摧毁掉一个人──摧毁掉除去家境,本身只是个平凡男孩的深一君。所以可以这么说吧──到头来我也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在最后的最后所渴望的一点任性。
我的要求很简单──请放过深一君,时时小姐。」
终于──
提出要求了。这是今天织遥与时时见面以来──她首次正面提出了要求,也是代表着现在织遥的行动理念的、最后的要求。
「……如果纳村先生真的有犯罪事实,那我可无法视而不见。」时时看了看躺在了冬眠舱里的深一,「即使说──妳利用洗脑技术以及捣烂尸体的行为消除了纳村先生脑内关于他爷爷的记忆,也不代表能逃避其刑事责任。而且按妳的说明,这个洗脑并不完美,随时都能回想起被忘却掉的记忆──即使尸体脸部已被捣烂,可如果把纳村虹作先生的照片之类的拿给这位孙子看,那他就有机会想起杀人的事实……我没理解错吧?」
「……」
「既然有如此大的机会回想起杀人事实──那妳提出的这个要求就是没有意义的。被洗了脑的纳村先生自己都无法对自己杀人的事实视而不见,我作为一名客观的执法者就更加无法视而不见了。」
「是……吗。原来如此──这就是时时小姐妳的回答吗。」
织遥看起来有点失望──
时时这是第一次见到织遥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向堂堂正正的织遥,在这个瞬间首次流露出了正常人的情感──名为失望、无望、绝望的,正常人会有的情感流露。
只见,织遥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那是肉眼可见的由明转暗,尤其与她直到前几秒的状态对比就更明显了;现在的织遥开始散发出敌意,此前即使宣称自己为黑幕时也没有的敌意。
「那就没办法了,我本来也不想采取这种极端手段……可事到如今,事已至此,一直都在依靠极端手段来达成目的的我也没有必要再装什么堂堂正正了──说到底,这本来就是我为了活下来而一直用到现在的极端手段。」
极端手段──
时时当然不会被这个词语所吓到,她早就心理准备好要应对这一幕而来到这里,也早就事先推理过对方会采取的极端手段会有哪些──边这么心想,时时看见织遥把手伸进了白大衣的口袋里,并拿出了什么。
那是个样本瓶──
被密封了起来的、看起来只装了些不明有色液体的样本瓶。然而──
「这里面有千里眼病毒。如果时时小姐妳没有千里眼适性的话,那当我打开这个样本瓶的瞬间,妳就会立即身处于随时都可能死亡的威胁之中。怎么样?我该不该打开这个瓶子呢?」
「原来如此……织遥小姐,妳想要和我一起来个同归于尽啊?好啊,来试试吧。」
时时特别强调了同归于尽这四字──
她只是下意识地强调了,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么强调反而让对方感到一丝的违和。
不过──
「同归于尽?很抱歉我可不会干这种蠢事……一直不择手段存活至今的我怎么可能会跟时时小姐妳一起同归于尽?我可是有『千里眼适性』的,时时小姐──这个病毒对我并不管用。」
织遥回想起自己曾经那有如地狱般的、作为「失败例子」的6年──
那6年间,这个病毒没有一次能杀死她,只为她带来了更多使她更痛苦的实验后遗症以及近乎于拷问的训练──所以,千里眼病毒能成为她的武器,能确切地杀害他人、但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凶器。
「只要妳肯接受我提出的要求,我就会乖乖自首。可如果妳不接受的话,那我也没所谓──妳死了之后,我甚至还能利用这台装置让自己忘掉这座岛上的一切……到时,唯一听过我今天自白的时时小姐妳已死,而我也忘记掉了自己所犯下的所有罪孽──那我还能够被法律制裁吗?
妳是要放过只杀害了一人的深一君?还是要不惜赔掉性命去放过杀害了三千多人的我?请选择吧,时时小姐。」
织遥向时时提出了最后的选择──
而这一切,都在时时的预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