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GMENT 02

“在这个岛上,没有任何人能成为药,只能成为毒──所以妳也一样,织遥君。”

福来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即使在知道了我想要当上一名医生的目标后,仍会不留情面地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说真的,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他能说出这种无情话语──明明是拯救了我的福来,明明是能拯救他人的福来,却要斩钉截铁地否定我想要拯救什么人的目标,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妳可能误会什么了,织遥君。妳之所以能够得救,不过只是因为有替妳承受不幸的人罢了。也许妳确实很幸运,但妳绝不能抱有自己是被别的什么人拯救了的自负感。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有遭遇幸运的人就一定会有遭遇不幸的人──接受自己的处境并努力活下去,这才是妳对「幸运」该有的自觉。”

我曾经认为,这是福来为了鼓励我而说的一种漂亮话──也让我一时感叹原来福来也懂得说漂亮话。即使只是漂亮话──也足够构成让我努力学习成为一名医生的动力,所以我耗尽了我的青春时光去钻研医学,就只为了能让福来他认可,我也是个能派上用场、能拯救他人的人类。

然而──

“妳很努力,妳一直都很努力,无论是作为实验体的时候还是作为医学生的时候。可是喔,织遥君──妳并不是个完整的人类。正因为妳作为人类总是努力过头,妳在这个岛上承受了一个人类所能承受的一切──所以妳并不完整。妳已经是偏向「毒」那一边的人类──只要是在这个岛上工作的人都逃不掉这个命运,妳拯救不了任何人。”

即使是听着逻辑非常支离破碎的这番话,我也很快明白确实是这个岛上的现实。也许,在那个总是把“探究人类,深爱人间”挂在嘴边的福来眼中──一个完整的人类应该是有明确缺陷的,应该是能接受自己命运的,应该是更纯粹地生活在人世间的。

无论是我,还是三船姐妹──当我们作为实验体而被赋予超越正常人类的重担时,我们就不再是完整的人类。在这座海马之虹岛上,人们都能轻易就忘掉自己作为人类的种种记忆,都能轻易地变得幸运或者不幸,都能随时被赋予不同的立场或者角色──即使成为医生,从事着救人的工作,可我却无法拯救这座岛上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我不清楚福来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几成是认真的,也许他就是为了随便应付我,或者说想要让我认清现实而故意说些薄凉的漂亮话──但事实是,我就是在他的价值观影响下渡过了青春期,并长大成人。说来,我好像曾经觉得他说的话都很帅气,很有大人的味道──现在想来,那不过只是青春期的我一时中二而产生的想法罢了。

我也想象福来那样拯救什么人──就像他拯救了我一样。

同时也想象福来那样摧毁掉什么人──就像他摧毁了我一样。

我在千里眼计划里最终只是失败品──这也是福来选择拯救我的原因,让我能够成为海马之虹岛的一员继续活下去的原因。而福来在千里眼计划里的领导地位,也是使得我能在计划中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唯一原因──让我能够利用这个地位,实施复仇计划,并最终摧毁掉这个岛上的一切,包括福来在内。

这就是现在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真实──关于只能成为毒的我在成功复仇之后,能述说的唯一真实。

在我休息够了并从彩虹咖啡厅的附设休息空间离开时──

我之所以会像这样回顾起自己的过去,想起福来的脸庞,并总结起了我自己这个人──也许是因为我决定要自首了。最终,我谁都没能拯救,所以等待着我的唯有去数清自己的罪孽了──

我摧毁得已经够多了──所以在最后的最后,能够接受法律的制裁就是对我来说的、最大的救赎。

(既然这样的话……)

我决定要向深一君道别──向那个一直都想要帮我,但同样什么都拯救不了的深一君道别。虽然也不是现在就要去自首,还得看月兔侦探事务所的动向──可道别这种事还是越早越好吧。

所以我边走在回自己住宅的路上,边拨打了深一君的手机号码,把手机移向耳边──

接通后──

「喂?是深一君吗?跟天河市的那些刑警们进行病毒样本交接的事搞好了吗?」

『嗯……都搞定了。妳那边才是──跟那两个侦探谈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呢……因为,我决定自首了。」

『哎?』深一君似乎没料想到我的这句话,发出了惊讶的声音,『等……等等!即使说对方很有可能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妳也没有必要做出这种自投罗网的──』

「吶,深一君──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一直留在这岛上留到现在的?」我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只为了让对方能够理解我的苦衷而以尽可能严厉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我所犯下的罪孽即使有再多个来世也赎不清……所以,这对我来说是救赎──自首是我唯一的出路。」

『……』

「深一君你是个很正直的人,所以你就别一直在意我这种早已走投无路、无药可救的犯罪者了──我自首了,对你接下来接管经营集团业务也有好处。」

『才……才不是这个问题。』

「嗯?」

『……妳知道吗,我一直都很想帮上妳──可却因为自己的器量,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没做。我很不甘心,我对这样的自己很不甘心,也憎恨着这座岛上一切的不合理,憎恨着这岛上一切的邪恶!所以,所以──即使妳说要复仇,说要摧毁掉这岛上一切的时候,我也都表示理解,也想要找到能够帮上忙的机会。』

「……」

『所以说……既然妳想要自首的话──那我也一起自首吧。我可不能让妳一个人去──』

「说什么傻话呢,深一君?」我又一次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这次用了尽可能温和的语气,「你除去对我的计划知情外,根本就连共犯都不是,拿什么自首呢?本来拜托你去移除的左眼最后也还是我自己挖出来的──所以到头来在这次计划中你根本什么都没做,不是吗?所以你不用自首,也自首不了。」

『……』

深一君沉默了下来──

沉默了好十几秒。这个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他的异变──因为我说得太过彻底的话语,而造成的异变。

(嗯?深一君这……)

当我正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拿什么自首……是吗?』

「给我等一下,深一君,我刚才说的话是──」

『不用说了,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没能阻止妳成为犯罪者,但我至少能和妳一起成为犯罪者──这就是我的赎罪。』

「你听我说,你是虹林医疗集团的继承人,你有着大好前景,你可不能──」

我的话语没来得及传达给对方──

深一君即挂断了通话。之后我再拨打回去也根本打不通──很有可能是关上了手机,或者跑到了无法打通的地方。

(第0号研究所……)

我立即就想到了那个黑色箱子,那里面大部份区域都是接收不到手机信号的。现在我可没有时间再在这里磨蹭了──我不知道深一君接下来打算干什么,但他说要和我一起成为犯罪者,这让我除了不好的预感就只有不好的预感不断在我内心深处膨胀。

我转过身,拔腿就跑向了那个黑色箱子的方向──

(深一君……难道就连你,也要被我摧毁掉吗?)

明明一向什么都不敢做的你──

明明一向只是这么单纯的你──

却也要这么想不开,走到这一步?当初我为什么不对你冷淡点──明知道任何接近我的人,都只会被我摧毁得体无完肤,就因为自己一时的自私,而没有拒绝聆听你的话语。

那至少,让我拯救你吧──求你了,不要干任何傻事。

如果就连姓纳村的你我也无法拯救──

那我就是凭着一己之力摧毁掉了在西日本持续了半个世纪以上的医疗帝国──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压根笑不出来。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拯救任何人、吗……)

(只能作为「毒」摧毁掉一切、吗……)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的心情亦逐渐布满了阴霾──

登时,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了那个人的脸──福来的脸。

结果,现在想来──也许福来才是这座岛上唯一完整的人类。无论是摧毁他人还是拯救他人──对于福来来说,不过只是他为了研究和探究人类此一纯粹动机的附属品而已。福来看起来是多么的无拘无束,多么的自由自在,多么的唯我独尊──即使是在这个几乎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喘着粗气的岛上;也许正因如此,福来才会这么轻易就命丧于我的复仇计划下──我想,他一定像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充满遗憾地死去,也毫无惊骇地死去了吧。

吶,福来,你觉得──接下来我还有机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类吗?

【──断章:02──】

【叙述者:织遥郁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