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GMENT 03
我一时冲动杀害了三千多人,对不起。
如果要以最简单的言语去概括起这一晚我的所作所为,大概就是这样吧。当然,这不是「对不起」3个字就能随便敷衍掉的大事,也不是道个歉就能被原谅的大罪。
我不会认为我现在想要做的事情能成为任何形式的赎罪,但既然这条船上的几乎所有人都死了──那我们就一起逃走吧,千里。我们今后再也不用被海马之虹岛束缚住自由,我们一起逃到天河未来都市去吧。
救生潜艇「水中球号」──拥有全自动航行功能的、现代最为先进的船上救生载具。不过,基于水中球号的技术条件复杂,出航条件具有限制性,成本问题以及无法像救生艇那样搭载于左右舷上等理由,即使是这艘特里尼蒂号上,所搭载的水中球号也只有5艘──我是这么从织遥郁绘医生那里听来的,实际上我也不是很懂,但总之目前海水还没淹到水中球号A号搭乘处,所以我和千里都顺利进入到了其中一艘水中球号内部了。
嗒、嗒、嗒、嗒……
已经来到了水中球号最底部的我,望向正顺着金属梯子同样往底部慢慢一步又一步降下的千里──她身穿着圆领无袖的淡蓝色连身裙,感觉是不太方便于这种紧急逃难时的衣着,不过意外地即使从现在我的角度也看不见她的裙子底下,所以至少没有走光的风险。
她终于来到底部后──
我打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往里面看去,是大量附带有救生衣的座位。我扭头就对千里说:「妳随便找个座位坐好并穿好救生衣,别乱动。」
「好……好的,姐姐。」千里正要走进那乘客室时,忽然,像是有点依依不舍似地回过头来:「那……姐姐呢?姐姐妳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去操作一下好让这艘潜艇准备出航。弄好后,这个『水中球号』应该就会自动航行驶向天河未来都市的港口──我听说是这样的,都已经被设置好这样的程序了。」
「果然……也、也是郁绘姐姐告诉妳的?」
「嗯。」
由于提到了现在令人讨厌的名字,我稍微沉下了脸──
不,与其说令人讨厌,倒不如说我现在对织遥医生已经无感了。确实是她煽动了我实行这样的计划,但我更讨厌会轻易被她煽动的我自己──现在比起燃起对织遥医生的怒火,占据了我内心更多的是想要拯救千里的心情。我想要和她一起逃到天河未来都市──这不是赎罪,单纯只是我希望我的妹妹今后还能够幸福。
不过,千里倒是紧绷起了那张可爱的脸,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郁绘姐姐她居、居然是个这么可恶的人。为什么我…我们非得遇上这样的事情不可……」
这令我略有点楞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但再怎么说──我也确确实实地用自己双手杀害了这船上的所有人。千里本应该恨我的,可如果说她不想把怒火投向我这个名义上和实际上的「家人」,那她把怒火投向织遥医生也是人之常情……吗。
「好啦,妳就别想这些了。妳就当成被妳姐姐绑架成了人质──接下来就是跟着绑架犯一起逃亡到天河未来都市的旅途。明白了吗?」
「……那、就是说──让我把姐、姐姐妳当成大坏蛋的意思啰?」
「是啊,事实上我就是个大坏蛋──只不过这个大坏蛋在最后的最后因为良心呵责,至少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得救。」
我故意用了能让自己舒服点的说法──
同时也察觉到自己现在可能正在苦笑──啊,我在今天犯下了如此残酷惨烈的罪孽,居然还有脸说得出这种违心的话语。到头来,这也不过只是自我满足罢了──说想要救千里,但到头来只是为了减轻压在自己肩上的罪恶感。
「……」
千里没有回应,沉默着别过视线望向左斜下方的自己脚边──这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时会有的神态。
所以,我转过了身──
「……总之,穿好救生衣并好好坐着。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两姐妹也很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过了,我有很多话想说。」
「嗯……」从我身后传来渐渐听不见的、千里的声音:「我也有很多话想跟姐姐──……」
我没有再理会千里,离开了乘客室。
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很简单──我根据织遥医生告知的水中球号构造和操作步骤,来到了应是这个救生潜艇的控制室内,开始边参照着记忆边按照备有的说明文件对眼前的复杂装置进行起了操作。
过了不久──
隆隆……
伴随着沉重的声音,能感受到船身开始移动起来──这是水中球号正被移动到出航通道的过程,接下来应该就不再需要任何操作,只需要再等个约10到15分钟左右,这艘救生潜艇就能正式出航,并正式驶向天河未来都市了吧。
据说──
这艘水中球号拥有完善的制氧供氧设备,即使是后备的氧气存量也足够100人以上的搭乘人员一周以上的氧气需求量,再加上全自动化的航行和完美的外层保护,确实可以说是现代最先进的救生载具了吧──这么好的救生载具只让我和千里两姐妹搭乘未免有点浪费,如果不是只有我和千里免疫千里眼病毒的话,我应该还能救上更多的人吧。
(哼……真是搞笑。才两个小时前还在想着要杀害全船人的我,居然会为没能救上更多人而感到可惜……装模作样也该有个限度,三船千波。)
我边怀着自嘲的心情,边坐到了一张装置前的固定旋转椅上──现在我想要暂时一个人待着,并不是我不想去多和千里相处和交谈,我当然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同时,我也在害怕。我的所作所为绝不是能够被原谅的──我没有那个脸面去面对千里,尤其是当想到千里的养父也很有可能同样已经死在我手上的时候。
(千里现在的爸爸……就是之前纯花寮的那个晃君吧,没记错的话。)
5年前,纯花寮的那场万圣节派对,就是我和千里人生中的第二个最大转折点──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被关进了岛上的研究所里,而千里她则像是忘记了我般,和晃君一起住在了岛上,过上了相对于我来说较为自由、较为幸福的生活。
不,千里她才不是「像是」忘记了我──她确实、实实在在地忘记了我。直到今天我和她再度相遇,我都没能察觉出这个事实──也就是说,织遥医生骗了我,把因复仇心而变得愚蠢的我骗得体无完肤。我应该早就去怀疑这样的可能性──千里对我的忘却,是否岛上某种科技造成的结果──这样理所当然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晃君也同样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嗯?等等……)
晃君──在那场派对的惨剧之后,成为了千里的养父,成为了千里的爸爸。也就是说──
(对啊……那个时候的派对会场,除了我和千里,晃君也──)
即使是那个时候来到现场的、那些带着防毒面具的人,看到晃君他还醒着的情况,也说了句──
“咦?怎么连你也活着?”
想起来了,直到这一刻──我自己也终于全想起来了。如果那段记忆是真实的话,这不是说──晃君他也免疫了千里眼病毒吗?不,何止是免疫,晃君在那时醒来后仍保持着清醒的意志,那之后仍像个没事人那样和千里生活在一起,他是有千里眼适性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之前我在特里尼蒂号上时──在那个理应全船都是充满着千里眼病毒的环境中,在晃君也理应感染了千里眼病毒的环境中,却没有感知到他的脑活动,只感知到了千里的?
既然晃君也有千里眼适性,那我应该能够感知到──
(啊……!)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织遥医生曾经告诉过我的一件事情。
“我把大量关于千里眼计划的、只与小千里相关的机密文件都秘密地交给了晃君了。我叮嘱了他最好在8月5日进入深夜后才去找福来谈关于这些机密的事情……福来的房间,就是也登录了我的员工证件的房间,8C43。”
“福来他是个很不喜欢别人对他做的事指手划脚的家伙……那晃君他可惨了呢,被我这么疏使去找福来。”
此刻──
我总算理解了织遥医生告诉我这段话的用意了──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水中球号已经处在前往出航通道的过程中。没有办法了,唯有我自己一个回到特里尼蒂号上了──虽然这很对不起千里,但我知道千里是个即使一个人也能坚强活下去的好孩子,而且如果接下来我能成功救出千里的爸爸,对千里的将来也是更好的。
二话不说,我冲出了控制室──
(等等……万一晃君他跑到别的地方去了的话该怎么办?万一他回自己房间了的话?)
在奔跑的同时,我亦在脑海内迅速思考着──
以防万一,我在与乘客室的出入口擦肩而过时,完全是条件反射地推开了那扇门──登时,我看见千里已经穿好了救生衣坐好在了其中一张座位上,她看到我突然开门好像吃了一惊而微抖动了一下身体。我没有理会她现在是什么心情,立即冲到她身边──
「千里!妳在出房间的时候有带员工证件吗?有的吧!」
「有……有啊──」
「那,给我!赶快!」我催促她赶快拿出员工证件,内心已心急如焚,「妳房间是几号?」
「7B23……姐姐,妳到底──」
千里边说边拿出了她自己那张员工证件──
我立即抢走了它并收进口袋里后,厉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妳别问!接下来我无法陪妳去天河未来都市了──因为我要回到船上。」
「哎──!?为、为什么这么突然──」
我没有再理会在我身后发出惊讶的千里──转身就立即提步准备离开了。
我在离开前特意再喊了一句:「妳别跟过来!很危险的!」
「可……可是姐姐──这、这怎么脱不下来!?」看来千里正在和已穿好在身上的救生衣搏斗的样子──
也许是一时慌张而导致没能顺利脱下来,但也多得她这慢一拍我才有机会先一步离开了乘客室,并确认了墙上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
(离抵达出航通道还有4分钟……)
看时间上还有一点余裕,我立即回头进入乘客室,对仍在手忙脚乱地想要脱下救生衣的千里吼了起来──
「给我听好,千里!即使只有妳一个人也给我活下去!抵达天河未来都市后好好地活下去!别想着跟我一起回到船上,难道妳想死吗?不想吧!」
「那……那姐姐妳、为什么要──」
「别管这些为什么了!千里,妳和我不一样──我也就是贱命一条,这5年间一直都过着被关起来的、与现实世界完全脱节的生活!而妳在这5年间仍然有在接受正常教育,仍然有在这个社会上生活,仍然有爱妳的家人!妳有着值得活下去的未来,妳不能因为我而死在这里──明白了吗?」
所以──
「所以,再见啦,千里。」
我抛下了道别──擅自抛下了道别后,走出乘客室。
(如果能够在离抵达出航通道仅剩半分钟的时候离开水中球号的话……那之后出入的舱门就无法再被打开,千里也追不上来了。)
我算好了时间后──
快步冲向了能通向近顶部舱门的金属梯子处。
我没有多想就爬上了梯子,同时听见了从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果然还是追上来了吗,真是个麻烦的妹妹。从以前起妳就是这样,只会跟在我的屁股后面──难道就连去送死也要不惜跟在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姐姐身后吗?明明我根本不值得妳去信赖、不值得妳去爱……
于是我决定在爬到一半的时候停下,并望向了下方──望向似乎也准备跟着爬上梯子的、正一脸害怕的千里。
「我不是叫妳别跟过来的吗!?」
「可、可是……我不敢自己一个──没有姐姐的话,我一个人……我接下来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我们可是双胞胎──」
「那,妳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哎?」
千里愣住了。她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只有恐慌和不解。看来她经历了这一晚后,精神上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却必然会继续伤害千里的脆弱精神,但我已经没有那个空闲再去犹豫了。
「既然妳说我们是双胞胎……那妳来猜猜看──我现在在想什么吧?」
「姐……姐姐在想的事情──」
「我在想──绝不能让妳跟我一起回到船上。」我不再拖泥带水,不带感情地断言了,「妳知道吗?千里,这个水中球号内只有这条金属梯子能通往出入口的舱门。也就是说,只要我堵在了这里,妳也无法先我一步到出入口。而那个舱门也很快就会打不开了──一旦完全准备好出航,就再也打不开了。」
骗人的。
这种救生用的载具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类似现在我正以之为目标前往的舱门在潜艇内的不同区块还有好几个──我撒这个谎,充其量是为了拖住千里的脚步,让她不会察觉到她能利用别的出入口来跟我一起回到船上。
我看见,千里低下了头,全身都在发抖──
「我……我明明只是想要跟姐姐在一起,无论到哪里去──都跟姐姐一起……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赎罪。」
「……」
「因为,我知道千里有个家人──有个爱妳的爸爸。我想要赌上我这条贱命的最后一点可能性,去救回千里的未来。」
「咦?姐姐妳这个是什、什么意思……?姐姐──!」
我听着从下方传来的千里那异常地触动着我心弦的可怜喊叫声──
头也没回地继续爬上梯子。
嗒、嗒、嗒、嗒……
理所当然地──千里很是固执地提起了她的脚步追了上来。我一边听着我们两姐妹间互相交错的爬梯子声,一边心想──
(要怪就怪妳自己明明是双胞胎,却看不穿姐姐的谎言吧……千里。)
如果我时间上算得没错──
那接下来我打开舱门并关上后约10秒左右──这艘水中球号就会抵达出航通道。
没多久,我总算爬到了金属梯子的顶部,那里是紧闭着的舱门──旁边是以盖子覆盖起来的、手动式紧急开门用的手拉柄。我再度于心里计算了时间后,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那盖子──用力拉下了手拉柄。
随即──
舱门向上升开,同时船内响彻了警报声:『警告!本救生用船只即将抵达出航通道,所有被打开的舱门将于10秒内强制关闭并上锁!10、9、8──……』
我出了舱门,站在那舱门旁的平台上,同时回过身来,望向舱门的下方──
「姐……姐姐,求妳了──别抛下我……哈啊……哈啊……」
看来千里为了追上我已经耗了不少体力──
她脸上是一副已经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她目前进度肯定是不能在舱门关上之前抵达舱门口处的了。在警报声无情的倒计时中,正努力爬着梯子的千里看起来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精疲力尽──
「请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千里。」
「姐姐──!」
千里最后的呼喊,以及她最后想要说的话──都随着无情地自动强制关上的舱门,而消失在了我早就听不见的水中球号内部的彼方。
在那最后的最后──我看见的是千里努力抬头、挂着一张很没出息的哭鼻子脸、并向我努力伸出了手的表情。非常感谢妳在这种时候仍一直挂念着这个只是个杀人恶魔的姐姐,多得妳,接下来我也没什么好后悔、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没想到我三船千波在这一晚犯下了彻底放弃做人的罪孽之后,仍然有能够为了他人全力以赴、做点像个人类会做的事情的最后机会──是妳赐予了我这样的机会,千里,我到死那一刻都不会忘记的。
之后──
我不惜一切地拼尽了自己的全力,回到了特里尼蒂号上的船舱内部──在已经触礁而倾斜、并且有海水涌进船内的这艘特里尼蒂号上,我确实拼尽了自己这一晚的最后一点弹药,前去8C43号房救出了被关在了衣柜里的晃君,救出了千里的爸爸。
能够为了他人而拼尽全力居然是令人这么畅快的事情──织遥医生,这一局是我赢了。虽然我是按照了妳的计划实行了杀人──但至少,我变成了妳最讨厌的样子,我成功活出了妳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为了他人而拼命,为了他人而活下去──
在过去5年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产生出这样的想法,也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获得产生出如此想法的机会。
现在我强烈地想要活下去──在救出晃君之后,我认为我必须活下去。为了千里,也为了让晃君和千里能够顺利团聚──我强烈地渴求着生还,强烈地渴望着奇迹。求求祢了,上帝──虽然一个才刚杀了三千多人的重罪之人提出这样的奢望是厚脸皮到没边了,但,我想要活下去!
(千里……等我!我还没──跟妳道歉……!)
在风雨交加的甲板上,我边搀扶着麻醉药效尚未完全退去的晃君,边努力砥砺前行──
打在脸上的雨水是多么的冰凉,但我内心的斗志却从未有过地熊熊燃烧着。
【──断章:03──】
【叙述者:三船千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