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快死了的话,你愿意陪着我去旅行吗?”

我又做噩梦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噩梦,印象里没有什么骇人的场景,就只有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只是这梦总会把我吓醒。

总感觉同样的梦做过许多次了,但是总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只模糊记得有个不认识的人,说着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

老师看了一眼突然从桌子上坐起来的我,没多说什么,继续讲课了。

不想听课,我靠着墙再次把眼睛闭上了。

(壹)

旅行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吗?

黄沙漫天,我们来到了祖国的西北,从飞机上看着无比壮观的黄土沟壑,置身其中却让人觉得窒息。

幸好我们在车里。

大巴车的颠簸终于还是震醒了我。但是震不醒靠在我身上的这个傻瓜。

旅行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被人强迫带出来天南海北得跑就没有那么惬意了。

这是一辆从机场到火车站的大巴,中途没有固定的站点,不过只要提前跟司机师傅说一句,就会把我们顺道放到想下车的地方了。

“喂,醒醒,”我晃了晃哈喇子快流到我身上的家伙,“该下车了。”

“嗯……”她揉了揉眼睛,困倦的泪水映着棕色的瞳孔,刘海儿在她坐正的时候垂了下来。

事先做过调查——当然大部分是由我来做的——我们在距离预订酒店很近的位置下了车。

“这样的话过两个路口应该就到了。”我盯着电子地图嘟囔着。

“诶?可是这路口怎么过啊?”刚把背包挂在身上的这个人似乎还是没有睡醒。

“看见人行横道旁边戳着的红色小人了吗?它绿了我们就能过了。”

“不是问这个,你当我傻啊!我是问往前走还是从这里左拐。”

还算合理的解释。

“一直往前走第二个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就是了。”

“喂,你刚才是不是做梦啦?”

她每次问问题都会抬头看向我,不过我现在正盯着红绿灯。

“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嘛,怎么知道我在做梦?”

“吼吼,我可是有超能力的!”

“有超能力咱们还用坐这么半天的大巴?…过马路!”眼看着绿灯亮了我便迈开了步子,盘算着这绿灯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

“不说那个,你做了什么梦呀?”她一边跟在我后面踱着小碎步一边穷追不舍。

“梦见自己高中上课在睡觉。”如实回答能省下不少麻烦。

“你怎么比我还无聊啊。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在睡觉。”

“你又梦见什么了?”过了马路,我有些心思跟她闲扯了。

“本美少女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没做梦。”

撒谎吧。

“那个,咱俩是什么时候认识得来着?”

“你睡傻了?”

“可能吧。梦里的我好像不认识你啊……”

你看,她就是做梦了。

她嘴里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则把手机和我们俩的身份证拿给前台:“我们是在网上预订的,两个单间。”

“好的,先生。这是您的房卡。”

“中午睡一觉,下午的时候咱们去逛逛小吃街填填肚子,晚上去黄河大桥。”

走出电梯的时候我如此安排道。她把手举起来,五指分开挡在嘴的前面,打了个哈欠,意思大概是知道了。

(二)

再一次睡醒是放学的时候,白天越来越长了,天还没黑。

我是个美术生,省联考发挥的还不错,两个月之后的高考再发挥一下,上一个本地的大学就够了……吧。

收拾着书包我把未来草草规划了一下。

“有学上就行。”

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迈出教室门口的时候嘟囔了出来。

就是最近有点嗜睡,可能是因为我又要长个子了吧。

打了个哈欠,然后决定回家先睡一觉再写作业,至于作业都是啥,待会回去的路上抓个同学问问就是了。

(贰)

咚!咚!咚!

“起床啦!”

我记得这家旅馆隔音效果还不错啊。

“有何贵干啊大小姐。”我打开房门,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眼前是已经整装待发的孟蝶。她戴上了深蓝色的美瞳,梳了头,扎起了利索的单马尾,脸上涂了些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浅蓝色的工装裤配上红色的短袖T恤,看着还挺可爱的。

“不是你说的吗?下午咱们要去吃东西!”

我反映了一下,看了一眼手表。

“现在才一点半啊,这算下午了?”

“过了十二点都算下午。快,快,快。你快收拾一下,我要饿死了。”

可是我快困死了,早知道在车上多睡一会。

拗不过她,我说了声好,把门关上了。

“我在楼下等你——!”

“听见啦——!”

听见是听见了,我决定在床上再躺五分钟。等我把困劲缓过来了,便换了衣服,洗了把脸,坐电梯来到一楼大厅。

“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磨叽?”

我觉得我动作还挺快的。

“还行吧。”我挠了挠头,表示歉意。

但是她好像没有消气,圆圆的脸气得鼓鼓的。

“唉—”我叹了口气,没办法了,“请你吃东西,原谅我吧。”顺势双手合十求饶。

“没办法。原谅你啦。”

搞定。

我照着网上搜集来的旅游攻略带着她找到了当地一家美食街,不过也没什么当地特色,似乎哪里的美食街都只是卖那些东西。

不过羊肉串是真的香。

在小吃街边逛边吃,吃的东西很快就消化掉了,以至于整条街逛完了之后我们俩都觉得意犹未尽。

“离晚上还有一会啊…”孟蝶拽起来我的手看了看表,“咱们现在就去黄河大桥?”

我打开论坛翻了翻。

她顺势凑了过来:“正宗的兰州拉面?咱们去吃这个吧!”

“这个是明天的项目。”

“哎呀,计划赶不上变化。出来玩还管那么多,你累不累?走,走,走。Let's go!”

也不顾及我还是有点犹豫,她一手把我的手机拿过去看着地图,一手拽着我的胳膊,径直往面馆走去。

汤足面饱。

“正宗是真的正宗,就是,咕,量有点大。”

也没人逼着你把汤全都喝了呀。

这么想着,我没有把脸转过去,而是盯着在夜晚缓缓流淌的黄河。

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就能远远地望见黄河大桥,桥上红蓝变幻的霓虹灯让这座在白天看起来十分朴素的跨河大桥变得炫彩夺目。

不过置身其中就又是另一番感受了。——我们正站在桥上。

我扒着栏杆向远处眺望,她则背靠着栏杆,欣赏着我身后的车水马龙。

桥上时不时刮起微风,我知道,孟蝶的长发正迎着风飘起来,她深蓝色的瞳孔正映着灯火,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添了一抹悲伤。我知道,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

但是我没有扭过头去确认这番光景,我不想就此打破这番属于两个人的宁静。

“我说,”结果是她打破的,“如果你快死了,会告诉我吗?”

“你这算是在诅咒我吗?”

“算不算都行。答案呢?”

“会。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啊。

如果我快死了,你愿意陪我去旅行吗?”

(三)

“唔——!呼——呼——”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

怎么回事?我在旅行?做梦?

我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实是在家里没错。我记得我对着我妈扔下一句“我先睡会,九点的时候叫我”就一头倒下睡了。

应该是又做梦了,同样的内容吗?感觉不是。

还有一点不一样,这次的梦太真实了,而且记得很清楚,到现在我仿佛都能看见眼前的灯火通明,仿佛能听见他说他快死了。

他是谁?

…………

我是谁?

到底哪边是真的?

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原因,脑子很乱,理不出个所以然。我下意识得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仿佛这样我就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一般。

“闺女,该起床了。”

应该是到说好的时间了,我妈推门进来叫我起床。

“哎呀,小蝶,没事吧。你怎么哭了?”

哭了?

我才注意到。

“做噩梦了吗?”妈妈问着坐到了我身边。

“妈…呜…妈——!”我感觉自己就像突然撒了气的气球,一股脑得扑到妈妈身上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忘了自己哭了多久,妈妈也只能不知所措地抱着我说没事了。

在我妈看来我应该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噩梦,但是我并不是觉得害怕,只觉得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的悲伤占据了全身。

哭着哭着,大概是哭累了,我渐渐得又睡着了……

(叁)

今天上午去逛中山公园,午饭的话…昨天吃过拉面了,今天要试试别的么…随便找一个馆子好了。中午稍微休息一下去高铁站,下一站是…终点站了啊……

我把笔盖夹在耳朵上,一手拿着记事本,一手用笔戳着确认接下来的计划。

“不过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啊…”我稍微有点着急地看了看手表。

“哈…唔”

一直看起来很困的孟蝶终于带着她标志性的哈欠出现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咱们吃完饭就直接去火车站了,现在就得把房间退了。”

“当然。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迷迷糊糊的…哈…唔。”

不迷糊的孟蝶又打了一个哈欠,看得我都想打了。

“抖擞抖擞精神这位女同志,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

“别把出来玩说的跟打仗似的好吗?”

“那么这位旅客,咱们该出发了。”

“出发——!”

嗯,有精神是件好事。

“哦对了,咱们下午的车,什么时候到青岛呀?”

“明天早上,天亮之前。”

“啊——?那么早啊?”

很明显能看出来她松劲儿了。

“正好看日出,很好看的。”

(四)

“妈,我想请两天假。”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直奔客厅,我妈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嗯?可以是可以。怎么了吗?”

“嗯……就是有点累。还有就是。嗯…我想去一趟青岛。”

“……”

“妈,”我走到妈妈身边,搂住她的胳膊撒娇,“求你了,妈。我保证我回来之后好好学习。”

“…行。不过有个条件,妈得跟你一块儿去。”

“好。”

我居住的城市离青岛不算近也不算远,坐高铁四五个小时就到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去青岛具体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说是与梦里的另外一个自己相见连我自己都觉得太扯了。

但是我总觉得去了的话就能找到些什么。

于是我催着我妈,俩个人随便准备了一下就买了最近的一趟火车的票。

一上车困劲儿就又上来了,毕竟昨天晚上没睡好。不过在车上睡觉也谈不上什么高质量。于是我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没有上一次那么真切,我似乎看到自己跑到一个公园里玩了一会儿,然后又吃了一顿兰州拉面,在那个人的催促下上了火车…然后就记不太清了,因为那之后我被妈妈叫醒了。

“闺女,咱快到了。”

说来惭愧,虽然脑子一热跑到了青岛,但是我却不知道具体应该去哪。在火车站坐上一趟公交,随便在哪下了车之后就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我妈可能看我失魂落魄得,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是跟在我后面。

不知不觉我来到一个沙滩。今天不是什么节假日,这个沙滩也没有被开发,所以附近的人并不是很多。

看我蹲在沙子上发呆,妈妈走过来说:“你小时候也可喜欢跑到这里来玩了。”

好怀念啊——嗯?

我顿了一下,向我妈投去寻求确认的目光:“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诶?我还以为你记得,所以才跑来这里。你小时候,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那一年你爸出差到青岛工作,到了暑假我就把你带过来玩了。你每天都会跑到这里玩沙子,那时候。有个小男孩儿,跟你玩得可好了。就是一直没见过他父母。”

我母亲的回忆结束了,而我的回忆慢慢地涌上来了……

(〇)

我最喜欢玩沙子了。

每天乖乖地完成作业就是为了天黑之前能来玩一会儿沙子。

今天我也来玩沙子了。

今天他也来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岁数好像跟我差不多大。那天我堆沙堡的时候他凑过来说他也想一起玩。妈妈说好孩子要学会分享,我就让他用我的小铲子一起玩儿。

我问:“你也是写完作业才出来玩的吗?”

“我没有作业。我是从医院里跑出来的。”

“没有作业啊!真好。”

于是我们就玩到一起了。我每天都会来玩,他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出现。

“今天也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吗?”

“不是,今天我出院了。”

“病治好了吗?”

“没有……我问你啊,要是我快死了话,你愿意陪我去旅行吗?”

“不知道。不明白你想问什么。”今天有点听不懂他说话。

“就是…我看电视上,有的人快死了的话就不愿意告诉别人,就自己跑掉了。但是我不想那样,我想有人陪我。”

“嗯…我也不想一个人。不过妈妈说电视上的都是演的,不算数的。”

“是这样嘛…”

“可以哦。”

“如果你真的快死了的话,就来找我,我陪你玩。”

“旅行呢?”

“也可以。”

“那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零)

我最讨厌医院了。

但是爸爸跟我讲从今天开始要一直住在医院里了,直到我病好了。

下午爸爸一般不在,医生护士总是很忙,所以我都会溜出来。

今天下午在沙滩碰到一个女孩子,在玩沙子,我就跑过去跟她一起玩了。

她还在担心着什么作业的问题,小孩子真是无忧无虑啊。

其实看着爸爸和医生护士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可能就要死掉了。

我很害怕,晚上都会偷偷哭。

但是自从在沙滩上碰到了她,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只是天天在医院不能跑很远,所以死之前我想去旅游一次,哪儿都想去。

后来我出院了,我出院那天她答应我去旅行。

那是最快乐的一天。

那天回家之前,我问她:“你的名字是什么啊?”

“孟蝶。”

她说完就跑走了。

“还没问我叫什么啊…明天告诉她吧。”

可是她明天没来。

后天也没来。

大后天也没来。

大大后天也没来。

我们约定好了的,要去旅行,所以我不能死,不管多难受都不能死。

医生跟我爸爸说是奇迹什么的。

哪有那种东西。

我每天都会去沙滩,坚持到了最后。

那天不知道怎么得,我感觉浑身爽朗,好像一夜之间病全好了。我开心地站在沙滩上,心里想着要是病好了我说不定就可以等到她了。

突然,腿一软,我倒下了。你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扭过头望了望斜阳。

…要是…能去旅行的话…去哪好呢…

(五)

“妈,咱回家吧。”

“嗯?这么快就回去吗?可以在外面多玩两天。”

“没事,我得赶紧睡一觉。我…得赴约。”

(终)

我们俩坐在沙滩上,裹着一块毛毯。

从下车开始就一直迷迷瞪瞪的孟蝶,刚坐下就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会不会感冒啊…

慢慢地,海平面染上一片橘红。

头顶的天空,一点点把它的墨兰晕向那片红光。

“你…什么时候死的?”

我没注意到孟蝶什么时候醒了。

“大概在前几天,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那时候我以为再也睁不开眼了,但是我好像睡了一觉,醒过来就在旅行了。

倒是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昨天下午吧,醒着的我碰巧跑到这个地方。”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毯子。

“碰巧吗…啊,所以你现在其实是在睡觉?梦里的这个你在陪我旅行?不可思议。”

“已经死了的人没资格说别人不可思议。

…那个,对不起啊,我,我从青岛回去之后就把咱俩的约定忘了…

你…等了很久吗?”

“没关系。你还是来了。咱们还是好好地玩了一圈儿。”

“这都是真的吗?还是说只是我做梦而已?”

“没所谓。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我都跟你踏上了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敢想的旅程。

这么一说,死掉还不错?”

“我才不要死掉。”

我笑了笑。

“不要那么随便就死掉,要不然你又要把我忘了。”

“你果然还是在怪罪我吧。”

“因为真的等了很久。医生说我没希望了的时候,我就出院了,那个时候非常开心,不管怎么样,不用在躺在难闻的医院里了。但是我出了院过了几天,发现你不见了,就觉得出院真不好。”

“不是那种毫无逻辑的原因。我…我爸爸出差结束,我暑假也结束了,就回家了。”

“是嘛…”

“对了,你说,“终点”,这里就是“终点”了吗?”

“对。”

“那等我醒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你了?”

“不知道啊…应该是吧。”

“那…那…”

孟蝶吸了吸鼻子,好像快哭出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毕竟大概是因为我的执念才带着本应该远离这一切的她直面别离。

“那你说一句,遗言吧!”

“啊?”

她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我,眼泪已经决堤了,但是努力地咧着嘴笑着。

朝阳打在她的侧脸上,这幅表情有点可笑,非常可爱。

“嗯!遗言!我会好好记住的!”

这家伙事到如今脑回路还是这么奇怪啊。

我觉得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她还滑稽。

“快想!快想!”

这样催我更想不出来啊…就…这句吧…

“我啊……”

那之后我再也没梦到过他。

高考结束之后我特地把我在梦里跑过的地方都跑了一遍。

一切都跟梦里一样,包括正宗的兰州拉面。

我现在也不明白我是怎么在梦里与死后的庄笙见面的。

是奇迹…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