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明后的第一束光刺穿这片土地黑暗之时,我终于结束了和弗兰克先生的彻夜长谈走出了厂房。

在这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关于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这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似乎知晓了一切,却又无法理解我知晓的东西。

我不知道为何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志在推动着他们前赴后继地前行着,但是有一点我无比清楚,我愿意帮他们去完成我能做的事情。

于是,在可怜的沃尔克先生即将被行刑的那天上午,我再一次出现在了典狱长的办公室内。

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典狱长的脸短暂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在短暂的吃惊后,便又换上了之前那副狐狸般的目光。

“威尔逊小姐,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是的,但是我昨天落在你这里的工具箱是我的私人财产,我想要回来。”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已经没有什么礼貌可言了,我还是压抑了我内心的厌恶。

典狱长听到了我的要求后,略微尴尬地挠了挠头,似乎如果不是我提醒,他已经忘了这件小事了。

“啊,这件事啊,对,我忘记让他们把东西给你送回去了,检查已经完成了,没有什么异常,我这就让他们把工具箱给你送到旅馆。”

“不必了,我自己去取就好,顺便一提,我要再见一面那位沃尔克先生。”

“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机巧医生的委托是修好损坏了的机械,虽然你的事情完成了,但我的私情还没有完成吧。”

“昨天我说过了,委托已经取消了。”

“这不是您说取消的就取消的,我们的委托上写明了我们是为机巧的所有者服务的,你只是替沃尔克先生做中介而已,取不取消得他亲口说了才算,既然昨天的检查典狱长大人没有检查出什么,那么我遵循契约精神继续履行未完成的工作这没有什么问题吧,再者就算典狱长您想取消合同,也麻烦让沃尔克先生亲口告诉我,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让我们在法庭上相见吧。”

我一口气将昨晚准备好的说辞全部背诵了出来,同时也不忘挑衅似地添了一句。

“而且万一我真的和沃尔克先生有什么关系,你就不好奇我到底在和他传递什么东西吗?”

典狱长听完,略微皱了皱眉头。

“威尔逊小姐,你这是执意要和我们把关系弄僵啊...”

“昨天不是已经搞砸了么?”

我带着些许赌气般强硬回复让男人又好气又好笑,在认定了我只是使性子之后,对方松了口。

“行,我可以让你再见他一面。”

“多谢。”

得到应允后,我挑了挑眉毛,跟随狱卒一起离开了典狱长的办公室。

来到牢房的门口,守卫像往常一样打算搜查我的随身行李,只不过由于昨天的事情,对方的行为有些越界,似乎打算搜查我的身体,见状我果断拍掉了那位狱卒的手。

“嘿,你要碰哪儿?!”

随后我自己主动解开了外衣的纽扣,向对方展示了自己并未随身夹带什么可疑物品,似乎是被我威慑性的瞪眼吓到了,对方也就没有再继续触碰的打算,只是在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忍不住提醒了我一句。

“女士,你的手和昨天比起来,不太一样。”

“是吗?大概是因为对你们的不满更上一层楼了吧。”

我甩了甩对方一直盯着的那只机械义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监牢区。

对此跟随的狱卒叮嘱了守卫一句。

“好好看着她。”

在监牢的另一边,我重新见到了沃克尔先生,相较昨日,对方身上多了许多伤痕和淤青,以及各类没有愈合还在往外渗血的看上去像是被刻意割开的伤口,除此之外,对方的神色也同昨天相比憔悴了不少。

很明显,昨天他为了让我平安离开受了很多苦。

我走到铁栅栏前,放下工作台,同对方点了点头。

“你好。”

“你好。”

寒暄的问候后,我摘下了我的礼帽,对方从凌乱长发下充满了血丝的眼中投射出了些许温暖而坚毅的目光,我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就在这沉默中,一股无形的默契在支撑着我们之间的交流,我有很多话想说,对方也有许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汇集成这短暂的问候,而其中真实的声音,我们彼此却无比清楚。

直到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这份可贵的宁静。

“快点,别磨蹭了。”

“就那么着急么?给我两分钟,马上就好。”

面对狱卒的催促,我从工作台抽屉里翻找出了那份协议。

“沃尔克先生,我来是来通知您的,我们之前的那份协议由于不可抗力因素不能再继续了,请麻烦您在这份契约上签字。”

我一边说着,将契约与钢笔隔着栅栏递给了对方,一边不动声色地踢了踢高跟靴的后跟,从其中夹带的一个小滚筒顺着我足尖的方向滚进了牢笼。

“这样啊...”

沃尔克先生用眼角瞟了一眼我的动作,接过了我的纸笔,我也向对方使了一个眼色,用几乎是唇语的音调向对方说道。

“向右转...”

然而我的动作还是被那位敏锐的狱卒察觉到了。

“喂,你们在干什么呢?”

“没做什么。”

“把东西拿出来。”

对方一边摸索着手边的步枪,一边像我走来,我看了看表,有些紧张地退到了墙边,但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牢房响起了警铃,监狱的另一头传来了些许骚乱的声音。

“怎么回事?”

“报告,好像是外面有人擅闯点燃了草垛,带班让大家过去。”

门外的卫兵向狱卒通报了情况,我歪了歪头,摊开双手,做出了一个“请便,我什么也做不了的动作”,随后对方也不客气地把我领出了监牢走廊,把我交给了一位留守卫兵。

“呆在这儿别动。”

“放心,我绝对不走动。”

对于对方的警告,我十分配合地给了一个微笑,等到狱卒走后,继续同那位守卫对视着,然而就在不久后,一阵浓烈的烟雾从走廊的那头里升起,同时沃尔克先生的叫嚷声也伴随着烟雾响起。

“守卫,守卫,发生什么事了?”

“别吵,怎么回事?”

卫兵顺着吵闹的来源越过我走向牢房,等待已久的我果断趁机伸出左腿绊倒了对方,并用最快的速度将对方的前额撞向了台阶让对方在察觉到异常前失去了意识,随后我掏出了藏在帽圈里的别针,打开了监房走廊的门锁。

在那一边,沃尔克先生已经处理好了烟雾,

“是你支走的么?”

“有一些朋友在帮忙,时间紧迫,我就不绕圈子了,告诉我,这个要怎么使用?”

我快速将工作台重新在对方面前展开,从暗格夹层木板中取出了之前绘制好的木鸟的零件图,将几层薄莎纸平铺在一起,如同变魔术一般,毫无关联的机械图纸重叠成了一处帕里斯城区的平面图。

“木鸟的秘密在于这只鸟本身就是一份地图”

弗兰克先生的话重新萦绕在了我的耳边。

我的举动让沃尔克先生欣慰不已,对方点了点头继续充满期待地看向我。

“你发现了,真的很聪明,不过还差一个东西。”

“你说的是这个么?”

听到对方的话语,我拆开了自己义肢的外壳,将其中伪装为肢体一部分的零件取了下来,重新组装在了一起,那一只小鸟便重新栩栩如生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

显而易见,利用昨晚一晚的功夫,我和弗兰克先生工厂里的工人凭借我的记忆复制了一只木鸟,我不想吹嘘我的能力,但我敢保证,这只木鸟同沃尔克先生手里那只损坏的木鸟一致地就如同一位母亲孵出来的一样。

我将这只完美的复制品送到了沃尔克先生的手中,对方仔细端详着我手中的木鸟,眼中又恢复了光芒。

“你的手,真是巧极了。”

“谢谢,不过再不快点,守卫就要回来了。”

对于对方的不合时宜的夸奖,我有些着急地催促了一句,于是沃尔克先生也就不再多磨蹭,只见他将木鸟的发条拧上了四圈,同时调整了些许机关,随后将小鸟放在了地图的一个特定位置,伴随着发条的咔哒声响,小鸟如同活物一般开始在地图上跳了起来,并在几处地点位置轻啄留下了痕迹,很显然,这就是弗兰克先生口中的“那些重要信息”的所在地,这只所谓的玩具木鸟,其实就是一台只有沃尔克先生本人会使用的密码机,之前木鸟的损伤很可能是沃尔克先生为了保住这个秘密自己将木鸟弄坏的。

而我对于他来说,就是将这个秘密传递出去的唯一希望了。

我用笔记本记下了所有的地点,将这份宝贵的情报收入了怀中,收拾好箱子,最后同沃尔克先生确认了一遍。

“这就是全部了。”

“是的,所有的名单,活动资料,之前的电报存根,都在这几个地方。”

“嗯,我会把这东西好好保管的。”

我向沃尔克先生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此时,那个男人却突然拦住了我。

“威尔逊小姐,这些是星火,是让人乘风飞翔的种子,请你一定要保证带着这些种子离开此地。”

说这句话时,我感受到了沃尔克先生语气中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感情,那是一种坚毅到不能再坚毅的口吻,但不知为何,我却从这个如钢铁般坚硬的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泪花。

那或许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了这样的真诚。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问出了一个埋藏在我心中非常久的问题。

“好的,可是,一切结束之后你怎么办?”

“我?什么我怎么办?”

“你啊,你自己啊,你留在这儿,会死的。”

“是啊。”

“可是,你不能就这样死了。”

“人迟早会死。”

“你可以现在就离开。”

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钢针打算想办法替他打开牢门,然而就在此时,一双粗糙却温暖地大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制止了我的行为。

“不行,我跑不掉的,外面那么多人,而且我的消失,也会连累到你。”

沃尔克先生的双眼注视着我,神情就像父亲在看他养大的孩子一般,又或是一个看着学生成长的老师一般,欣慰而柔软。

我有些不忍心继续开口,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继续劝说下去的话语。

“那你就甘心在这里...”

“我说了,我会飞的,不要担心我。”

“那你就飞出来让我看看呀!”

我的声音第一次在对方面前出现了激动和不甘,看到我的急切模样,沃尔克先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对方指了指牢门,似乎有话要我凑近来说。

“好,你过来,我飞给你看。”

听完对方的话语,我耐住了自己的性子,有些不解地走向了那道封锁住了沃尔克先生自由的铁栅栏,随后对方轻轻替我拂上了眼帘。

“闭上眼睛。”

在对方的引导下,我闭上了双眼,在那一刻,我真的天真的以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会释放什么戏法或者魔力,让我再度睁眼时,他就会如同他说的那样,脱离了地心引力,消失在这个牢房中。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迹,那这个神迹就是沃尔克先生应得的。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紧张地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但如同煎熬一般等了不知多久,最后却只感觉到了一声清脆的响指。

啪。

只是一声响指在我的耳边响起,没有其余的动静,我终于忍不住再度睁开了双眼,看到了憔悴的沃尔克先生依然还在牢笼的另一边站着,被无情且冰冷的铁栅栏限制着自由。

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一时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沃尔克先生脸上挂着笑容,用打完响指的手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敲醒了还在迷茫中的我。

“看,我已经飞走了哦,飞到这里了。”

看着对方灿烂的笑脸,空气一时间凝滞了。

一刹那,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眼眶也瞬间湿润了。

“嗯,您保重”

我努力压抑了自己的情感,同对方最后一次礼貌地道了个别,收拾好了行装,头也不回地快速迈出了牢房。

我明白了,在我的身后,没有什么囚犯,只有一位已经飞向了天空的自由之鸟。

监狱外的纵火骚乱事件很快便平息了下去,我也趁乱离开了此地,并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之后经由一些“朋友们”的安排,那份宝贵的情报也避开了警察的耳目转交到了弗兰克先生的手中,从此这件事便不再和我相关了,然而我却并没有就此立刻离开帕里斯,因为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希望能见证一位友人的最后一段路。

黄昏时分,身披枷锁的沃尔克先生出现了在了监狱外的刑场前,我穿着一身借来的粗制斗篷,混在了台下的围观人群中。

警卫将沃尔克先生领上了处刑台,吼叫着命令对方跪下,但无论他们如何殴打谩骂,沃尔克先生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立着,看向远方。

最后警卫们失去了耐心,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这位饱经沧桑的男人的后脑。

砰!

随着一声枪响,对方的身躯在斜阳中倒下。

就如同这缓缓降落的血色夕阳一般,沃尔克先生的身躯永远地失去了生机。

人群叹息着,欢呼着,如同看马戏一般欣赏着这一幕,然而混迹在他们中的我的眼中,却看到了一些此前没有见过的东西,正从沃尔克先生消陨的身躯中浮现。

那是一只红色的鸟儿,正从倒下的男人的身躯中飞出,在它的身躯里,连携着嘉里、摩根、弗兰克先生,以及千千万万炽热的灵魂。

它浑身缠绕着烈火与血迹,正奋力地扇动着翅膀,飞向它向往的天空,飞向了它向往的自由,飞向了东方。】

【71年 六月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