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孩子,你从遥远的漠河以北赶来,就为了问我这种问题吗?”

雨泼在这竹阁的顶上,顺着琉璃瓦的缝隙流淌。天好似漏了一样,这漫长的雨季从他踏上澜州的时候一直延续到现在。澜州位于北陆的最东,是可以与冰雪等同的北陆唯一一处,终年无雪的地域,这里只有湿润的平季,和更加湿润、雨水充裕的雨季。

梦魔是不喜雨的,他们宁愿天空上落下的是雪,这样他们的眼睛也能透过细碎的固态雪花看得到远在天穹的太阳,所以在这满是雨水的澜州,面前的老人大概是唯一久居的梦魔,他的两只眼睛甚至已经充满了浑浊的白蚀,像是早就看不见了。

旁侧的侍女端上两碗清幽的绿茶,男孩战战兢兢地接过一碗,却不急喝,他被给予的时间并不多,也许匆忙喝完这一碗,就会被老者下了逐客令。

“大长老,真的死了吗。”

柳焉重又问了一遍。

“孩子,你是大长老曾经选择的人,你目睹了他死亡时的一切,这种问题反而来问我显得太愚蠢了。”

“那……北穹天神,他还……怜悯我们一族吗?”男孩端着茶的动作有些笨拙,他握住那镶嵌了金玉的碗托,手掌有些发抖。

“北穹天神已经放弃了整个北陆,又何况是区区我们一族。”老者拂了拂衣袖,呷了一口茶,“孩子,别回去了,回去也是没有意义的。从我们的村子被洛离王骑着火马闯入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被天神抛弃了。守着那个又老又破的祭坛又有什么用呢,大长老已经死了,他留给你的事情也可以不必……”

“那是大长老的遗愿。”

“可您不也是选择了离开。”

老者将茶饮尽。

柳焉知道他有些失言了,他能进入这间竹庐已经算是破例,他应该问完问题迅速离开,万不应该还打断老者的话。

“我……”

老者摇了摇头,“大长老保护了北陆一生,最后却被北陆背弃,他的身体被无数的长枪刺穿,那枪上都绑着漆黑的符咒,那是渎神的咒术,大长老的灵魂永远都到不了灵魂之湖了。孩子,如果你也有什么意愿,想保护什么的话,就学些真正能保护人的东西吧,而不是将希望压在冰冷而无情的神灵上。”

茶冷了。

“谢谢您……”柳焉拜了拜,木然地转过身,他走路的姿势很僵,一头扎进暴雨之中。他的全身被雨水冲刷着,大雨洒在他略有些修长的黑发上,成束的流水从发尖泼落。

“不如避避雨吧,有什么事情差这几个钟头呢。”

长戟在地上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弧,冷钢塑的戟尖敲击着花岗石的地面,叮铃作响。但今天早上似乎有什么其他的声音混了进来,脚步声虽轻,却依旧逃不过有着远超人类感知的梦魔的耳朵。男孩挺直胸膛,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立直了戟身,转过身便拜。

“这么早就开始练戟了?”

“是。”柳焉长拜并不起身。

“元鹭戟共四境界,入通、晓意、破势、凝形,大概你已经渐渐进入晓意的境界罢。”老者微微地点了点头,手中的青玉杯盖却似不经意间抛出,带着破风之势冲向柳焉那方向。柳焉听得仔细,伸手接过,起身站定。

“这总是中原的东西,学到了,也并不是你独有的。你没有怠慢掉独属于我族的机敏和聪慧,这很好。”老者饮一口茶,“若便随意忘了,或是怠惰了,那便是仅剩几人的梦魔族之耻了。”

“几人?”柳焉听得明白,却有些糊涂。

“是啊,几人而已。”老者摇摇头,两只眼睛望着天空中盘旋的黑燕,“这两年你不怎么出去吧。”

“除了帮厨下的那些佣人扛些粮食材料,其他时候都很少会出门。”

老者挤出一个笑脸,“那便也再正常不过了,这消息在别处都传遍了,可在澜州却也算是新鲜。这两年来,北陆之间战事不断,坐拥两州丰饶的草原之主死的太过蹊跷,壮年之时还未来得及未确立世子。两个年幼的孩子分别被草原大君的兄弟和几个附庸了大君的部族控制着,两方的战事一直持续到几个月前才结束。而草原周围的各统领隔岸观火只等着两败俱伤时加入战事赚个便宜,却没想原本已经签订了和平协定的南陆洛离王却突然撕毁了约定,不顾着几乎会摧毁南国远征军队意志的北陆寒冬,毅然又一次渡过了界河,踏上了北陆。”

“但我看澜州一切依然如常,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想必战火并没有烧到这里。”柳焉猜测。

“是这样,所以你是个幸运的家伙。”

“侧长老,您这样说,是怀疑我的意志吗……您比我更清楚,我们梦魔一族,虽然被人类猜忌和蔑视,是他们不愿相来往的种族。可一旦战争爆发,我们既是正义一方最尖利的矛,又是邪恶一方最惧怕的存在,我们自古以来都是战争的调停人,是北穹天神的代言者。我不怕什么战场,正相反,战场才是我们一族最光辉夺目的场所。”

侧长老却有些寂寞地笑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吗,小家伙,在北陆草原上做调停的梦魔,都死了。”

柳焉睁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且是被两方默许的。对,并不是不被神眷顾的一方,而是被战争的双方共同下的黑手。北穹天神已经许久不再传达什么意志,那群冒死去调停的梦魔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也为了不背弃那从远古就流传下来的祖训。但这是个神抛弃了人类,人类也抛弃神灵的世代,不需要什么神的代言人。”侧长老向着柳焉挥挥手,“过来吧小家伙。活着的梦魔,只有你,我,和她了。”

“她?”

侧长老的身后闪出一个小女孩,她睁大了眼睛,那双如同湖泊般湛蓝的瞳眸中倒映着柳焉的不解和女孩的胆怯害怕。于是侧长老轻轻一推,小女孩被他推到身前来,粉嫩的小手扒着栏杆,盯着柳焉一动不动。

“这是我孙女,从商州逃过来的。”侧长老宠溺地摸着她的脑袋,“她还没有中原通用的华汉名,只有个北陆名字,图娅。”

“大哥哥,你叫什么?”

她是那样的小巧可爱,个头仅仅刚刚超过侧长老的膝盖,就像个精致的瓷玩偶。

“孛日帖赤那,孛日帖赤那·柳焉。”柳焉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女孩的脸颊,却在接近她皮肤的时候被她慌忙闪开。

“哈……”柳焉有些尴尬地笑笑。

侧长老则只是摇头,“你把你一直提着的兵器抛了,她一路上见了太多杀戮,你拿着这东西,她是害怕的。”

“哦。”柳焉赶紧把手头的长戟丢在一旁,还故意翻了翻双手,示意没有武器。图娅则只是盯着他看,并没有抗拒他的手掌,任凭它轻轻拂上她的脑袋。

“她是极怕生的,但好在你有着梦魔独有的淡蓝色眼睛,不然恐怕她不仅不会让你碰,反而会咬你一口。”侧长老笑笑,“我把她交给你照看几天,她一般不会太哭闹,文静得很。我要出一趟远门,我已吩咐府里的所有人,这府里大小事情都暂且交给你去管。”

可您从未出过远门……

柳焉欲说出口的话被侧长老的目光压了回去。他记得侧长老相传是在三十年前被澜州云国国君奉为内相,在内相位上共呆了二十年之久,后来以年老之名退了下来,从此深居在云国内少与人来往。他三年前推开了侧长老府邸的门,也是看在了他和侧长老同为血脉稀少的梦魔一组,才给了个拜问的机会,至于他为什么会被侧长老留下,他至今也并没有太想清楚。

柳焉心里只觉得恍惚不安,这时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人在抓着他的短衫衣袖,淡淡的传来一阵桂花般的香气。

“孛日帖哥哥,陪我玩。”

“叫我柳焉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过北陆名了。”

“哥哥,你的胸口上为什么有伤呢,你也被那些坏人追杀了吗?”图娅高高举起双手,将它贴在柳焉左胸的伤痕上,轻轻地摸着,“爸爸的胸口也被坏人刺出了这样的伤口,可他却永远醒不过来了。”

柳焉内心中某个地方像被天雷鼓震了一响。

只有草原上的骑兵才会刺出这种伤痕,他们的素银枪枪身很长,骑马迎着人时会将枪平举着,然后用手腕的力量将枪尖送入敌人的左胸口。

“图娅,你想玩什么?我陪你玩。”

柳焉一脚将长戟踢得老远,蹲下身来摸着她的脸。抬起头时,才发现侧长老已经不在视线之内了。他忽然觉得不对劲,问着。

“你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他要去哪儿啊?”

“腾格里。”图娅抿着小嘴,歪着头轻轻吐出这个词汇。

2

“我的诚意已经足够了吧,你们能不能离得远点,别扰了我的兴致。”侧长老走的很慢,像在欣赏这城中的街景。清晨间的澜州青玉城静的像被刚刚醒来的乳童,路上没什么人,只几个早出铺开早点铺子的忙碌人,和几个逛过夜市彻夜欢笑刚刚归来的游人。

星点的露水凝在道路两旁的屋檐上,映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而老者乘着这阳光走着,却是人生的最后一趟出行了。

“您说这些没有意义,整个澜州无人不清楚您的元鹭戟法,如果不是因为您根本不是人类,也许这武状元的头号非您莫属。”

侧长老却摆摆手,“我都老了,何况又没带兵器。不过,就算是空着手,我也能有自信在几瞬之内取了你们两个家伙的性命。我跟着你们走,不过是为了承诺两个字,你们还真以为能控制住我吗。”

他拂拂衣袖,快走几步,像是不再留恋这难得的安逸。他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不忍心再多停留。乱世已经慢慢从这大陆上发芽生根,现在正是它吐露新枝的时候,蔓延到这澜州,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你们国主呢?”侧长老忽然问道。

“这个……”

“云凝这家伙怕是不会再见我这个老头子了吧。”侧长老苦笑,“他恐怕根本没有这个胆量和勇气来见我,我当年说过,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放弃我,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我拼了命从尸山血海中把他挖了出来,现在也许他只记得他自己的云国了,连送送我都不肯了吗。”

一旁的禁卫凑近了几步,踌躇着说着,“大人,草原蛮子的骑兵已经在澜州苍亥城门前排开阵势了,如果您不去牺牲,那不出几日,澜州就会被战火烧成灰烬……我们澜州只有十万战士,还多数是步兵,精锐的羽氅骑只有五千人,一旦开战,我们根本没办法和草原蛮子的长枪阵对抗……”

“真的是蠢货,你们以为就算没了这次的借口,蛮子的战马就不会踏上这片富饶的澜州平原了吗?刚刚统一了草原的纳兰一族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看上的东西早晚会去抢的,无论是金银,女人,粮食,还是土地,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战利品,都是囊中之物。云凝啊云凝,你真是想的太单纯了。”

“国主已经派人去南方扶苏国搬救兵了,但就算那些南国的天马再快,也需要一个月才能到澜州,可如果我们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一个月之后等到扶苏圣骑到达澜州,恐怕这里已经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我明白,这我不是来了吗。我活的岁数够长了,死就死了。听说蛮子有种刑法叫五马分尸,是选五匹最精壮的北陆战马,然后用绳子把马身子和人的四肢头颅绑起来,用鞭子驱赶着马向不同的方向跑,人就会被活活撕成几半。”

“图格内相……”

“我已经不是什么内相了,我是个有罪过的梦魔。”侧长老笑着摇头,“替我给云凝捎句话,就说,我图格·苏日勒和克·陆子恪,祝他能凯旋,我会在长生天的怀抱里,看着他取胜时猎猎作响的鹰旗。”

他束了束袖子,以不输年轻人的身姿一跃上马,脚蹬在蝴蝶金铸的马镫上,却不扬鞭,只是轻轻地抚摸着马头,看着身旁的五位忠于皇室的禁卫上马,叹了口气。初阳刚刚升起,东方的天空浑然一片赤红,像正在燃烧的篝火。

“还有一句,一定要替我传达。国主不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劝他一定不要放松警惕。苍亥城是处易攻难守的低洼地,蛮族的枪阵一旦结成,怕是不出半日就守不住了,一旦丢了苍亥城,云国便成了案板上的一块肉。”

银色的长戟舞起来如同游动的环蛇,映在清月之下闪闪发光。少年站在月下操练着,但今夜他感觉心烦意乱。每一处动作都好像失去了灵魂,只是徒有其形地乱挥着。劈砍、直刺、刺、刺、刺、劈!他一戟拍在石桌上,拍的石桌粉碎,尘烟撩起,他直咳嗽不停,咳嗽完了又开始流眼泪。

“哥哥。”

图娅似兔子一般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她清亮的眼睛盯着柳焉看。

柳焉胸口熊熊燃烧的烈火突然冷了,像覆上了一层新雪,目视之下只剩白茫茫的空荡一片。他跌坐在地上,眼泪迸出,洒在他立直的戟面,顺着狼锋仞一滴一滴滑落。

“哥哥,你为什么哭了。”

“侧长老,真的去腾格里了。”

“嗯,爷爷他死了。”图娅这般说着,“他被蛮族人杀了。”

柳焉转身看她,小女孩站在一旁望着,她的眼窝中看不到泪水。

“你比我坚强啊,图娅。”柳焉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

“爷爷告诉我不能哭,他说他最烦什么都做不到却只能哭的人。他说这样的人不会被北穹天神接纳,这种脆弱的灵魂飞不到极北之地,只会被风雪冻僵。”

两天之后,陆子恪的忠告传到了云国国君的宫殿内,几乎在这同时,快马穿过了苍亥城的图格·苏日勒和克·陆子恪在蛮族大帐之外被五马分尸。在这个诸神没落的年代,草原游牧族的大旗在北陆上猎猎作响,草原枪骑兵一举踏过了最北的两州之地,只剩下靠近海洋终年不冻的澜州。

云国遵守了承诺,将最后的梦魔长老陆子恪交出,任由大君处置,但蛮族人并没有任何撤兵的迹象。蛮族的马啸在黑夜中震慑着苍亥城的每一个守城战士,点燃的马粪篝火生起了长细的灰烟。仅仅三日之后,新大君便抛弃了所有承诺,勒令枪骑兵开始攻城。

这是个动乱的年代,战争的旗帜伴着洛离王第一次踏上北陆之时开始在这片大陆展开,一直持续了数十年。战火甚至烧到了几乎不相往来的西域火焰山之外和东陆那片被大裂谷隔断的世外桃源。这片大陆上十三州无一幸免,动荡的火焰似要焚烧这一切一般,扫荡着世界的每一处角落。

3

“北陆共三州,以那条北陆唯一终年不冻的长河界河为界限,与南国相隔。澜州最靠东,被云国控制,而北陆的另两个州则大都被草原部族统领。而南国则被分封了众多小诸侯国,除了独霸的洛离王占据着洛州之外,客州、阳州、天堑州都被分割占据着,还有极南的炽烈之地孔雀州,相传那是孔雀皇帝起家的地域,现在零散地居住着些许南蛮人,他们生性暴烈,喜欢使役虫兽。”

柳焉铺开长卷的地图,指着其中的地点细数着。图娅不住地点头,她修长的马尾辫尖落在羊皮地图上,划过图面有些许的声响。

“那哥哥,这一块呢。”

她指着地图离她最近的那片区域,那里的山川画的格外模糊,并不似中原那般清晰分明,整片地域只有“火焰山”三个字格外注目,而在火焰山以西的地方则几乎没有任何标示。

“那是西域,西域一共只有两州,传说岩浆遍地,终年炽热的赤州和地表光秃裸露,只剩下无数巨大岩石的岩州。那里并不是中原人能去往的地方,火焰山会吞噬掉人最后一丝意志,在那山之外居住的都是些冶炼技术极为高超的巨人族。”柳焉解释着,“还有极东的东域,那片大陆和中原被一道笔直而巨大的沟壑隔断,往来除了铁索吊桥就只有行在大海上的客船。那里生活着龙裔、矮人和神嗣一族。”

“哥哥,我们不算神嗣吗。”

柳焉突然正色,“永远不要暴露你是梦魔一族,明白吗。”

“是……”

“这世界上的恶意太多了,有时候为了躲避恶意,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只是必要的一步而已。”柳焉抚摸着她的头,“你把这地图收好,待会放在行李的最上摞。”

“嗯。但是……哥哥,我们非要走不可吗。”

“云凝国君给我们的建议也是让我们尽快离开,除了担心我们的安危,恐怕,也为了不落人口实。蛮族的兵马也许几天之内就能行军到青玉城城下,到时候如果被他们搜出来梦魔族的人,恐怕云凝自身都难保。”柳焉道,“这也是不得已的,虽然……”

紧闭的房间门被推开,拎着粗布包裹的侍从重重弯下腰,恭谨地说道:“柳焉少爷,图娅小姐,有人前来拜见。”

“我跟你们一样都只是房客而已,何况,再过几天,我们便再无关系了。”柳焉摆摆手,“知道我和图娅的人少的很,来者指名要见‘柳焉’了吗?”

“是的,那来客似乎穿着一身镶着金丝的长袍,指定要见您本人。”

柳焉凝思片刻。

在这座城市中,有资格穿着镶金玉袍的人恐怕只几个而已,就连侧长老身份如此高,却也并未获得此资格。可是……这种身份的人又为何会来到这已经即将不存的陆府。陆子恪被草原蛮族杀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片大陆,从此梦魔一族再不存与天神相交流的长老,神再也无法干扰这片大陆上的战事,人们尽可以踏上烽火缭绕的热土,喷洒热血求战。

……

他快步走出内府,推开松木塑的厚重门扉。阶外站着一个少年,听到推门的声音抬起头,他也有一头淡蓝色的长发,两笔厚重的眉毛挺着,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忧郁。

“是你找我吗。”

“博日帖赤那·柳焉,我是来找你的。我是云国世子,云今佑。”那少年微微鞠了一躬。

柳焉慌忙拜地,不再直视世子的眼睛,“不知是世子来访。”

“不必了,你是梦魔族原本长老的继承人,我是云国原本的世子,我们的身份没什么区别,大可不用如此行礼,我担当不起了。”

云今佑上前两步,将柳焉轻轻扶起,他笑笑,又拉住柳焉的双手,“你看你的眼睛,那是像天湖般湛蓝的眼。”

“可您却没有相同的蓝色瞳。”柳焉说着,看着云今佑。

“我只是个混血的人类而已,这双眼睛是父亲给我的。”

“那世子此番来找我所谓何事?如果我不曾愚昧,这应该是您和我第一次相见。”

云今佑只是扬扬手,示意门前的木辇抬去别处,然后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停下身转过头,“总该让我进去歇会吧,站在门口好久了有些倦累。”

“真希望一直这样。”

茶水泡过,在续茶的空当,云今佑打破了平静。

“您是指,什么?”

“我都说过我们的身份没有什么区别了,你如此客气倒显得我太摆架子了。”

柳焉微笑将茶碗端过,“我们梦魔早就失势了,而我面前的人确是云国唯一的世子。”

云今佑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几天之后,云国就会不复存在了,哪有什么失势不失势的,不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么。今天早上我路过朝堂的时候,看到父亲正一个人坐在火炉旁,将写满了字的锦绢一件件地投进火里,大臣在听到蛮族人背信弃义踏入苍亥城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开始逃窜了。可他们能跑到哪里呢,这片北陆上以西,全都是蛮族人的骑兵,而东方却只有那片无垠的大海,南方……那群中原人的大门不会向我们敞开的。”

“兴许,扶苏国的援军就要到了……这片大陆不会被蛮族人蹂躏的……”

云今佑则挥挥手,手掌攥成了紧紧的拳,“柳焉,你信吗。”

“坦率的讲,我不信。”

“我也不信,我甚至不相信扶苏国真的会遵守诺言,向对于他们来说既陌生又酷寒的北陆出军,而且,即使战胜了,也不过是履行了承诺而已,什么好处也捞不到。承诺,对于国与国之间,再脆弱不过了。就像当年中原八州的所有统领者在燕归城坐定,约定永远不背弃北穹之神,永远不侵入这片神圣的村落,可结果呢?真是可笑,他们将那些背着神意志的种族绑在圆木上,用火烤,用铁烙,用兵刃刺。用他们能想到的最极端的方法来亵渎神灵。”

“世子……”

“称呼我今佑吧,如果太过于草率,直呼其名也行。”

“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有。”云今佑的眼睛中闪烁着亮光,他肯定地回答着。

他不由得站了起来,长衫在风中飘动。他拔出了身上的佩剑,那是一把镶嵌了无数珠玉的剑,冷得如同冰棱,流淌着清冽的银光。

云今佑的眼睛越过了那条剑光,直视着太阳。

那是只有梦魔族的人才能做到的事,那双淡蓝色的眼眸不仅仅是血统上和人类相区别而已,也有着特殊的能力。梦魔族的人永远不会被强烈的光眩晕,哪怕是永远悬在高空的太阳,也不会被干扰。曾经因为能够直视太阳,梦魔族的人曾被南国人称为太阳的后裔,而现在,虽然梦魔族接近衰亡,可太阳却仍旧在天空中照耀着。

云今佑将剑拍在石桌上,那条清冷的光映在桌面上,像一条宽阔的河。

“我们就进入那片大海。”

他兴奋地说着,几乎是吼了出来。

“那是活路吗……”

“那不仅是活路,也很可能是唯一的活路。”云今佑一把拽住柳焉的手,“我们去东陆。那里也许不欢迎人类,可我们也是神嗣。”

“我……我们?”

云今佑狂跳的心突然冷了下来,“你不愿意么。”

“我……”柳焉桌下的手攥成拳头,他紧紧地捏着青靛色的长裤。

“可你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呢,你有这般修长又与常人相异的头发,就算混在逃难的人群之中,又怎么会隐藏得住。”云今佑向前探着身,他的眼睛几乎贴上了柳焉的额头。

“侧长老将他唯一的亲人托付给我,我真的不愿意冒险。”柳焉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踏上那片大海的人,有几个真的活下来的。”

“但我们有船,从东陆来的船。”云今佑说。

柳焉盯着他的眼睛。

“那是东陆云州的矮人族打造的船,是他们当年跨过海洋来到澜州用的船,那船身用的是独产自东陆的浮游木,绝对不会在大海上翻覆。”

柳焉坐了下来,却不语。

“我明天还会来的,柳焉君,我会等你的回复。”

柳焉草草起身作别,顺手抄起放在身旁的长戟。他何尝是第一次听说从大海到达那片几乎与中原不相往来的大陆。

他横过手,用极大的力量劈在长戟的木身上。中原的铸铁技术虽然比不上西域的那些巨型匠人,可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相当成熟了,以这次战争举例。这些在战场上厮杀的士兵挥舞的是铁铸成的冷刃,身披青铜或者流铁塑的铠甲,乘钢铁的战车……一切木质的东西似乎都被抛弃了,只配做点燃炉火的薪柴。

可这把传世的长戟却并未更换它的戟身。那条略带棕色的圆木正是坚硬却轻巧的浮游木,不怕火烧,不怕刀刃,更不怕流水。当年这把长戟曾经被无数战场上的鲜血洗砺,却未曾染上一丝血红。

持戟者的眼神有些变化,他略有些许迷惘。武士是不该迷惘的,这种迷惘会让他的刀刃变得迟钝,让他的杀意变得飘忽,让他失去了战场上的一切优势,变成了一个破绽百出的靶子。

可人变得心硬真的很难。陆子恪曾经跟他闲聊过,当一个人在乎的人死了,他就会变得心如铁石,会无坚不摧,像鬼神附身一般无所畏惧。那股从内心涌出的气势会裹挟着他的身体,天神会看着他的奋战,并给予那个人最英勇的加护。

现在陆子恪走了,柳焉却只觉得更迷惘了。

他一戟刺去,耳中只剩下了急促的清鸣。

这样正好。这才是最好的。

他过去时,但凡有些心烦意乱时便会练戟,会将那支修长的戟挥舞起来,让那股金铁划过空气的风将自己裹起来,仿佛自己这样就游离在所有的事物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打扰到自己了。

这条戟便是他的身,他的心,他的命。是他这三年来所有的凭依。他熟悉所有的动作,有从中原相传的冲铲,劈刺,也有在火焰山那边匠人才用的横劈,截割,他挥动这支戟,就像挥动自己的手掌一样简单。

这戟既是矛,能冲破一切方圆,又是戈,能劈裂无限空间。

而他现在只将那支几乎无所不能的戟抱在胸前,摸着它冰冷的月牙尖齿,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戟解决不了他的迷惘,反而会刺痛他的心。

“要不要,吃过饭,出去玩会?”

柳焉扒着碗里的蔬饭,突然说。

“太好了!终于可以自由了!”

图娅兴奋地挥舞着筷子,像只脱了笼的小野兽。

“和我一起。”柳焉补充着。

这句补充很快浇灭了她兴奋的火焰,图娅抿了抿嘴,低声嘟囔着,“和哥哥一起太无聊了,你只会跟在我后面,一句话也不说,就像那些府里的护卫一样,我真的不喜欢这些。”

“可……”

图娅挥着小手,“可现在世道不太平,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对吧。”

“嗯。”

“哥哥你知道什么是玩吗……真的感觉你像个练戟的天才……”

柳焉抹抹嘴,“谢谢。”

“我不是夸奖你……我是说,你真的没有其他的心思,每天只知道挥舞那根破棒子。”

“如果我不去挥舞那根破棒子,就没办法保护人了。”柳焉盯着她的眼睛。

“哼。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哥哥你光靠一把兵器能护得了多少。”

“我只希望能护住身边的几个人便足够了。”

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像是怕从极北之地吹来的风雪冻僵了他的身体。

“好吧,好吧。哥哥你是根木头,还是那种不怕火烧不怕刀砍的浮游木。”

“你也知道浮游木吗。”

图娅嘟嘴,“别小瞧人,柳焉哥哥当我是笨蛋吗。”

“你来说说。”柳焉嘴角上扬。

图娅像来了精神,她坐直了身体,“浮游木是只有在东陆才能生长的树,它和其他的树木不一样,只能长在水里,等它长到水面之上的时候,就会从树顶开始腐烂,腐烂的树体中会散发出许多绒毛一般的种子……”

“懂的挺多的。”

“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在小瞧图娅对吧?”

“你快吃,吃完了上街。”柳焉耸耸肩,“要想采集浮游木,唯一的办法是在浮游木刚刚露出水面的时候,潜下水去,用特制的锯条从几乎接近顶端的地方截断,这样树体的腐烂就会到那个位置截止,下方的树体还是完好的。你想过,为什么吗。”

“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树体长得最长,能够在最值钱的时候收割吧。”图娅大口吃着饭,虽然她嘴上说着不想跟柳焉一起上街,但似乎也还算怀着些许兴致。

柳焉摇头:“不对哦。”

“那图娅不知道了。”

“因为只有在浮游木以为自己死掉的时候,它的枝干才会变得柔软,足够用锯条切开,如果不是人去人为地切断它的枝干,它也会自己裂开,因为它就是这样的生物,在它活着的时候不允许任何家伙侵犯,只有死的时候才会露出些许温柔的一面。”柳焉说着,“可又不能等太久了,等的久,它就很快会化成无数漆黑的碎屑了。”

“喔。”图娅敷衍地应答。

柳焉抬起头看着天空,“我宁愿自己就变成那种家伙,活着的时候将最坚硬的部分露在外面,阻隔着任何靠近的家伙。”

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扯着。

可能这世界上也只有那个小女孩会这样扯他的衣服。

“那我呢,图娅也会被隔在外面吗。”

图娅抬起头,她的嘴角还沾着些许饭粒,显得吃相难看。但她认真的眼神让人不由得忽略了那些,变得严肃起来。

她纯净而透明的眼睛中映着太阳、流云和他的脸。

“你还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快吃饭。”

“吃完了。”图娅干脆将碗拍在桌上,又双手蹭蹭衣服。

“喂!你这样很邋遢啊!找张纸好好擦擦!”柳焉开始训斥。

“那我呢,柳焉哥哥。”

“你什么你!我说的你听到没有!这么邋遢小心没有人喜欢!”

但身前的女孩只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她嘟起嘴,绕着柳焉转圈。她一边转圈,一边还唱着些不明歌词和旋律的歌,做着鬼脸,像只欢脱的小兔子。

【十几年之后,当柳焉坐在辉煌的殿堂之中,又想起这件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流淌出眼泪来。人们认为让那个几乎冷的像根长木的统帅流下眼泪几乎跟让千年的铁树开花一般困难,但周围的近侍曾不止一次看到柳焉曾悄悄的流淌着眼泪,仿佛他自己也没有觉察一般,那泪水就从他的眼角滑出,一滴一滴地落在玄青石塑的地面上,尤其是当他望着那对由东陆巧匠送的浮游木双鱼时。】

4

夕阳西垂,残留的赤红晚霞像摊开一片的鲜血,浮在水平线边陲的远方。天空中出现了这时节最早的星,它在太阳稍稍褪去光辉时便会像这般露出身形,闪耀着纯净的白色光。星象学家把那颗星称为“北穹”,因为整片天辰的星都是移动的,随着每一年的变迁不停旋转着,有些星辰只在某些时节才能看得到,可北穹永远都高悬在北方的高空。

北陆的人将这颗星视作他们的归属和向往,当然,并不是现在,是不远的过去。

“图娅,不如哥哥给你讲些故事听吧。”

柳焉想着她早先些时间讲过的话,又念着他如果这时候不挑起些话题大概待会又会变成“只会跟在她后面,一句话也不说的木头人”,便在刚踏出府门的时候便开口。

“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可是,哥哥会有什么故事呢。”

“嗯……”这句话刚好问到了柳焉的死穴上,他记不得许多东西,而其中更有些是他不愿意搬出来讲的,那些东西他越是想忘记,便越是忘不掉。

赤色的光投在他的脸上,像给他瘦削而鹅白的脸敷上一层淡淡的膜,柳焉终于想起了些可以讲的事情,也许以前图娅已经听过了,但大概对于从小便从未去过梦魔村落的她来说还算新鲜。

“我便,给你讲我们梦魔族的故事吧。只是……怎么开始好呢,便从最开始的时候讲起好了……”

图娅慢慢地靠近他的身体,伸出手掌捏住他衣服的下摆。

“东陆曾经传过这么一个传说:整个世界是被一个名为‘夸父’的无比巨大的巨人劈裂的,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将天地劈开,从此轻飘飘的气和固着的泥土得以分开,之后他便死去了。从他的脊椎中生出了龙裔,他们有着修长的尾,能飞上天空;从他的心脏中生出了中原的人族,他们富有血性和勇气;从他的四肢生出了西域的巨人族,他们巨大却灵巧,凶猛起来却极其像野兽;从他的腹部生出了矮人族,他们温和胆小,常居住在他们挖掘的地下岩洞中。只有我们梦魔族是由夸父神的头颅中诞生的,我们有着其他种族没有的智慧和神性,是最接近神,最受神灵庇护的种族。我们梦魔呢,是极北之地诞生的雪的精灵,是天地所生的种族。第一个梦魔的名字叫做丘贝斯,他独自生活在雪原的最中央,像被天地囚禁的囚徒。”

“但有这么一年,天气变得异常的燥热,中原的土地全都裂开了又长又宽的沟壑,所有的作物全都被毒辣的太阳晒死了。人们没有办法,只能靠猎杀野兽生存,但野兽只有那么多,更何况很多野兽也受不了这极端的天气,脱水死掉了。于是无数饥饿的人踏上了向着北方逃难的道路,在他们的眼中,北方的雪原是块再毒辣的太阳也不会融化的地方,那里有水,有水就意味着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柳焉摸摸图娅的头,宠溺地将她轻轻贴在自己的身体上。

“但他们想错了,这恐怖可怕的太阳就悬在极北之地,悬在那最靠近灵魂之湖的地方。金色的光铺在光秃的地面上,像陶色的器物镀了黄金的箔。”柳焉继续讲着,挽着图娅的肩躲过了飞驰的木车,“这片极北边的大陆哪有什么水,连飞到极北之处的灵魂都无法穿过已经接近干涸的灵魂之湖。他们无法复生,便只能在湖边上游荡。但人类是看不到灵魂体的,看得见灵魂的只有被加护过的梦魔……”

柳焉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被加护过的梦魔已经在几天前死去了,梦魔族失去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沟通灵魂的能力,正是这种力量的存在,梦魔族才能与天神交流。

“那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梦魔丘贝斯被神给予了指示。他燃烧了自己作为献祭,那蓝色的火焰直冲到九穹之顶,他死去的躯体化作了一片巨大无比的云,这云覆盖了整块北陆那么大,将太阳的光辉尽数遮蔽。然后这云开始形成硕大的雷,那雷声比一万只草原沧溟城的巨钟齐鸣还要响,像是要劈裂了整片大地一般。最后那片云开始降下雨来,聚集在灵魂之湖畔的灵魂们被这雨洗了个透彻,它们开始慢慢地汇聚出与这云相同的蓝色血液,长出皮肤,形成躯体。这些人成为了下一代的梦魔,是天与地的化身,是丘贝斯的子嗣。”

突然,他听到了骑兵的声音。

坚硬却轻巧的东陆钢甲胄在马背上清脆作响,而柳焉看得到那甲胄的领口和战马的长颈上却系着五彩的禽兽毛,这是长在密林深处的飞禽皇帝——彩凤身上才有的鲜艳羽毛。这支骑兵没有携带任何的重武器,他们每人只佩戴了一把长刀,一支装有二十支毒箭的箭筒,一把冷钢整体塑成的短弓。羽氅骑行军就像是一群天空中掠过的凤凰,整齐而迅捷,他们在战场上的身姿轻巧灵动,如一把极锋利又极精巧的匕首。

王族才能指挥,帝国精锐中的精锐,直到几时辰前还驻扎在城外的羽氅骑居然在这座古城的道路上飞驰。五千精锐骑兵扬起飞沙,靠近了看,能看得到什么东西在这夕阳下闪烁着光,那光下又喷起赤红的血,像喷薄的云雾。

那是羽氅骑拔出了佩刀。

羽氅骑反了。

5

暗青色的寝殿点起了蜡烛,云凝坐在雕着苍鹰的花梨椅上,他的身体疲惫地后仰着,仿佛抽离了一切王君的骄傲,只剩下了颓废和绝望。

“是吗,你是来斩杀我的头颅吗,季长青。我将保护这座都城最后的屏障的精锐交给了你,将是否能生存下来的选择权从我这个皇帝手中交给了你,结果还是我疏忽,忘记了你是条原本就来自草原深处的野狼,对吗?”

他身前的人却不回答。

“何必呢,你知道我是不会走的。你现在来羞辱我,是告诉我我相信错了人?”

“……”

“回答我!尼斯格巴日·季长青!”云凝像是用尽了身体上所有的力气嘶吼着,“你不是草原上的狼,你是头永远不会低头的飞虎,现在我入了虎口,连最后的问题都得不到回答吗?”

季长青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有一道从左眼处一直延伸到耳根的伤痕,那是被蛮族长枪刺出的刮伤,这一生他都无法抹去这道伤,那是被处刑的叛徒才会被刻上的印记。

“请您将头颅交给我。”季长青低声说。

云凝抓起桌上的琉璃玉,将它猛地摔在地上,“我就在这里,你干脆地来取。”

季长青抄起置于地面上的长刀,那是一把曾经砍下过无数勇士的名刀,刀刃之间隐隐约约透着血光,沉淀成晚枣一般的深红。

“真的值得吗。”云凝突然发问。

季长青提刀的手突然缓了一瞬,“您在问什么?”

“明明那片草原已经背叛了你,将你视为最大的叛徒,处了世界上最羞辱的刑罚之一,将你流放,又夺走你的弓,你的马,你的随从和你的妻儿,现在你还是要追求那片长生天腾格里吗。”云凝笑了,他的笑里充满了嘲讽和无奈,“而我是你的主君。”

“乱世之间,又有什么主君可言。”季长青猛地跃起,他的刀闪过,一阵刀风袭来。

“那我就告诉你吧,季长青,你还没有这资格。”云凝推开方桌,从桌下抄起一把修长的四棱剑,手腕翻过,一剑刺在季长青的脚踝上。季长青吃痛,抓不稳刀柄,被云凝一掌拍中胸口,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喉中吐出,长刀落在地上清脆作响。

“你是这云国中惟一的武状元,是普通民众眼中武艺最强的家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这国度中最强的存在。他们没注意到,在那场几乎云国所有武人都参与了的比试中,少了两个人。”

“你和陆子恪。”季长青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云凝一脚踩中。

云凝长叹一声:“武艺有什么用,一个人无法抵挡千军万马,甚至连五千羽氅骑都战胜不了。”

“……”

“牺牲了那么多,也无法挽回这场败局。北穹天神真的已经放弃了我们北陆了吗……”

云凝将四棱剑悬在季长青的背上,却犹豫了许久,并没有刺下去。

“今佑。”他唤着世子的名字,“不消等到明天了,现在便走吧。”

“是,父王。”云今佑从阴影中走出,他轻蔑地盯了一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武人,长拜不起。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今佑。”

世子沉默许久,终是摇摇头。

“你做的很好,那个梦魔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他会成为你一路上优秀的护卫。至于那些你本打算带的禁军……你也看到了,羽氅骑都已经背叛了,那些禁军的背叛也是早晚的事,我已经尽数让他们滚了。”

“是。”

“……你终究是有什么要说的吧,今佑。”云凝叹一口气。

世子抬起头,看着那高大而魁梧的国君,缓缓开口:“父王,为什么不走。”

“这片国土是当年孔雀皇帝划给我们云国的,我一世都是孔雀皇帝的臣子,纵使孔雀王朝早已经覆灭,我也不会背弃对他的承诺。我会守护这座城到最后一刻,即使只剩下我一个人。”云凝抚摸着手中的长剑,若有所思。

“那儿臣……”

“再说胡话,我就一剑劈了你。”云凝的眼神很冷。

“……”

“快滚。”

世子快步离开,他不敢再看云凝,那是狮子一般的目光,瞳孔中点燃着火焰,像要焚尽一切这般。宽阔的中宫中空无一人,残阳肆意倾泻着赤红与橙黄的光,将每一块青石砖都染上色彩。这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很快,这里就会被骑着高马,手持银色长刀的叛军占据。

云凝的警告没有迟疑哪怕一分钟。

他刚刚从侧门逃离这富丽堂皇的云国宫殿,就听到了快马奔腾的声响,羽箭射在琉璃瓦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尖鸣。

云今佑没有回头的勇气,他光是驱使自己的双腿用力奔跑就已经到极限了。他怕一旦他停下向前的步伐,就会像泄了气的蹴鞠球一般躺在地上。

“柳焉君……但愿,你会和我同行啊。”

【后世史书记载,孔雀王朝北陆云国的开国国君云凝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其擅用一把四棱宝剑,在万军之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他的最后一场战役是面对背叛了云国的五千羽氅骑,仅一人之力竟斩杀了三百被誉为“云国之壁”的羽氅骑精锐,并重创了羽氅骑的统领,后世并称作“北陆四勇”的尼斯格巴日·季长青。】

狂风大作,青绿的草原扬起浪,像换了颜色的海。而立在这海中的蒙古包群则像成群聚在一处的船入了港一般。草原上的人从不会将居所长久地驻扎在某处位置,他们是游牧的民族,哪里有更丰美的草,哪里有饮马的湖,哪里便会驻下这蒙古包。但这处的蒙古包则一反常理,从近乎百年之前就一直这般立在此处,只有掌管了整个草原的人才配坐在穹顶最高的蒙古包中,被无数人称作“大君”,一言一语便能震颤蛮族二州。

谋士顶着风浪熟练地下马,踱进这片港湾之中。几百上千顶蒙古包中余出了一条宽敞的路,通往最高的蒙古包。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这空气中带着他已数月未曾呼吸到的牲畜的膻味、牛粪点燃的气息和飘着香气的马奶酒味。他像活了过来一般,身体颤动着,抖擞了精神,掀开蒙古包的大帐,走进去。

6

“大君,您真的认为季长青会反吗,他可是被草原流放的人,是被全身裹上马粪,永世不被腾格里接纳的秽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想着草原……”

草原大君,纳兰岭雨露出了一丝寂寞的笑。

“他会的,就算晨星会从那片布满火焰的西方升起,极北的灵魂之湖干涸,他也会来寻我的。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纳兰岭雨将入帐的谋士送离大帐,又旋开陶做的羊奶罐,一股带着草原膻味的奶香气息飘荡在大帐中,他轻轻唤了一声,向着大帐左侧角落方向举着罐子。

毫无疑问那声呼唤被角落的女孩听到了,但她只是面如死灰般摇了摇头。

“喝点这个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这种南国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需要些北陆的羊奶调养。”

女孩拢了拢劈散的金色长发,站的笔直,“我既没被娇生惯养过,更不是从小从南国长大的。您是知道的,在洛离王重新找到我之前,我一直住在沿着界河的草原上。”

“挺好,不是么。这样你和草原的关系又更近了些,跟那个南陆暴君的关系又远了些。”

“大君,我知道您的意思。”

“你既然跟草原的关系更近些,那为了草原而战,向着那个抛弃了你们母子,又再一次大举进军北陆的暴君举起长枪又有什么不妥呢。”

女孩抚了抚身上的腰带,恭谨地蹲下,她柔软的左膝顶在冰冷的泥土上,头深深垂下,手掌并举在前,摆作一条均匀而规整的直线。她行了对于草原人来说最大最隆重的礼,这礼即使是初次面见大君也是从不强求去做的,只有盛夏祭奠长生天时才必须使用的礼节。

“大君,我并非拒绝您的邀请。我可以随时赶赴战场,就算马上以这身素装去攀爬南国那充满荆棘和倒刺的城墙,我也绝对会去做。”

纳兰岭雨低叹,“何必呢,你非要说的这般绝情吗。”

“我已经答应了那个人,我此生再也不会穿无间地狱带来的鱼鳞浪甲了,只有这件事,我不会再去做了。穿上鱼鳞浪甲的人,将至死都会被这铠甲诅咒成非人之物,永远无法脱下这甲……”

“可你成功脱下来过了。”纳兰岭雨说。

“大君,那不是脱下来了……”女孩顿了顿,继续说,“那是鱼鳞浪甲判断我已经死了,它从我的身体上主动褪了下来。”

“我懂了。”纳兰岭雨伸手将女孩搀起,“我不强求你,只要你不会为了洛离王穿上这甲,我也没有任何话说。你也是草原的公主,你的生母甚至比我生母的地位还要高贵得多,又何必为了这些对我行如此大的礼节呢。”

“谢谢大君。”

纳兰岭雨却不作声,他的手掌穿过了女孩的手臂,缓缓地落在女孩的脸上,那脸颊冷得骇人,完全没有南国人的温和柔滑,却像那极北之地的野狼一般,粗糙坚硬,大抵是她长时间在北陆又染上寒病的缘故。但公主的脸庞长得的确标致,她像极了她的生母,那位曾经被腾格里祝福的草原圣女。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不必现在就做出回答。”

女孩抬起头,她的眼睛中流转着宝石般通透的光辉。

“呼兰可儿·洛离卿,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愿意为你斩杀了那个骚扰你,拿你做和洛离王的交易筹码的同父哥哥,又要向那个一度抛弃你的南国暴君举起马刀,只要为了你,我都会去做。可我只有这一点,从未得到答案。”

“我只能将你看成我的哥哥。”洛离卿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好妹妹难求,但可惜不会比好夫人更难啊。”纳兰岭雨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妹妹便妹妹吧。人说这世上总会有一百个会让你一见钟情的女子,可我尚只见了一个而已。”

“……”

“等我们草原的骑兵荡平了澜州,这北陆便只剩下我草原一方势力,尽可以纵马奔腾。我知道你喜欢海,等枪骑阵归来,便可以出海遨游了……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说来也可笑,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一望无际的水,在这片北陆草原上,只有一望无际的山……”

6

刀光迭起,像一排银色的波浪。羽氅骑并未对平民下手,刚刚柳焉看到的血光,只是夕阳在那刀上清冷的影子而已,这些人的目标只有一个,青玉城的正中心,那座现在已经几乎变成死地的宫殿。骑兵从这条石砖道上飞驰,带着一股扑面的肃杀之气。

而平民现在只能呆呆地看着叛军从他们的身边经过,什么声音都不敢发。这座城市已经许久都未经历过战争之火了,就像是个安静躺在摇篮中的婴孩,而现在这摇篮裂了,婴孩坠落到地面上,却恐惧地不敢发出啼声。

但这城市中是有经历战火的人在的。

柳焉一把抓过图娅的手掌,将她尽可能地笼在自己的身旁。可小女孩不停地发抖,完全不听他的话。有时候总会这样的,骑兵对于图娅来说接近于噩梦,而解开这噩梦的唯一方法,就是湛蓝色的双瞳。

而现在习惯性佩戴假瞳的柳焉无论怎么瞪大了漆黑的双眼,都毫无作用。

 “你,停一下。”

不用转身也知道,那个停在他身后的家伙是羽氅骑中的一员。

平民对于羽氅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可……如果是梦魔呢。那种蛮族大君正无比痛恨又几欲杀之而后快的种族,正是献给纳兰一族最合适的宝物。

柳焉缓缓地转过身,他那头淡蓝色的长发并不会引起太多的警觉,硬要说,这云国唯一的世子也有这般的发色,虽然云国也许不知道还能存在几天了。

但他总觉得什么不对劲。

陆子恪留给他的假瞳并不会有破绽,这是只有东陆才掌握的技术,能将精细的透明琉璃片嵌入眼睛之中,无论检查的人具有再高的视力,也绝不会暴露。

他转了一半的身体停了下来,图娅正抱在他的双腿上,她不住地颤抖着,像受了惊吓浑身炸毛的猫。

柳焉毫不犹豫地抱起身旁的小女孩,撒开脚便跑。

“停下来!你怕什么?!”那骑兵策马走近,想要借马力一把将柳焉拽住。可人群太过拥挤,逃难的,不畏死看热闹的,宝马再快,也无法在这种人流之中追得上某个人。

“怎么了?”百夫长不耐烦地鞭马靠近,“你停下来干嘛?那些抢在前头的家伙每一个都恨不得自己的马更快一点,好夺得斩杀云国国君的重奖,只有你呆在这儿像个不顾名碌的傻瓜。”

“那家伙……”

骑兵恭敬地将马鞭插回腰间,又指着正在逆着人群向街后跑着的男孩,“他的头发是蓝色的……”

“头发蓝色的人多得是,总不能各个都是梦魔吧。你做什么梦……梦魔死光了懂不懂,这世界上已经没有这假冒神嗣的种族了。”百夫长一巴掌拍在骑兵的脑壳上,这一巴掌有些痛,用的力不小,让骑兵坐在马上直摇晃。

可很快,百夫长又扶住了他还有些迷糊的身体。用力捏着他的胳膊,羽氅骑没有多余的护甲,身上所有能称得上防护的物品只有青铜铸成的护心镜,所以这一捏痛的惊人。

可痛的却像是百夫长本人一般,他直了眼睛,挺起了因为落在无数兄弟马后而显得有些颓废的腰,拽起腰间的马刀朝天空中晃了晃。

“妈的,看到那家伙抱着的小女孩没有!那小女孩有一双蓝眼睛!”

骑兵也直了眼睛。那个还幼小的女孩瞪大了眼睛,她镜面一般通透的眼中溢满了恐慌。

百夫长高呼着,引着近处的十几骑拥入了人群。

“太远了,太远了。”

还有两个街道才能到陆府。

这家伙,虽然看起来小巧玲珑的,可莫名却有着不小分量。没有在引起怀疑之前就赶紧跑掉是他的过失,但为什么……

这些骑兵仿佛知道他的身份一般,赶得紧,甚至不惜穿过拥挤的人流。

“你的假瞳呢!图娅!”柳焉一惊。

小姑娘蹦蹦跳跳古灵精怪的,可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犯了忌讳。柳焉还记得第一次把假瞳给她戴上时她嘟囔着嘴说什么戴着这东西,看东西都带着一种奇怪的颜色,她不喜欢。但后面大抵是逼着她去戴了。

许是真的不喜欢吧。柳焉也不喜欢,但又不得不做。

可现在她好似是被吓怕了,那骑兵追过来像是恶魔一般,将她整个人身体中的勇气抽了个光,只剩下了委实怯懦的壳。叫她也不答应,只一个劲地呆着,像没了魂魄。

马蹄声听得紧,叩在青石板阶上清脆响亮。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长风带雪、碎雪漫天的冬天,那个孤零零立在极北之地的村落。那种感觉让人心里发冷。

柳焉将图娅轻轻地放在地上,随意抄起一根街上散落的长木,立直了身体。

是啊,这骑兵擎着明亮的快刀,不是那种蛮子惯使的长枪,想必更轻巧的能解决这拦路的小鬼吧。

他迎着十数骑冲了上去,用棍尖戳落了一骑的头盔,将那人挑落下,又抡圆了膀子,怒吼一声。围绕住他的骑兵竟真的被这声吼叫镇住,勒马向后退了两步。

“交出那个女孩,她是……等等,莫非你也是梦魔,不,怕只是混血的人类。”为首的百夫长取出弓箭,瞄准了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小姑娘。

 “如果我也碰巧带了把刀,那便好了……”柳焉无奈地笑了笑,“你们这群叛徒。”

“云国的陷落仅仅是时间的问题,这时候还为帝君卖命,不是蠢到家了么。”

“这就是你们临阵反戈,甚至大踏步闯进这青玉城的缘由么。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怪一向温和的北穹天神会弃整个北陆不顾。”

……死局了。

这长棍无论怎样都只是根木头,就算挥个圆满,都没办法一击取下百夫长的性命。

“博日帖赤那·柳焉。这把快刀怎么样!”

骑兵身后响起一声高亢的对答。

羽氅骑惊觉回望,那人已先行动手,一刀砍断了快马的腿,复一刀斩了那骑手的头。

他身上穿着漆黑的衣服,却绣着巧妙的花饰。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这必是南国精巧绣匠才有的手艺,是上等的金丝缕。

云今佑当真是有一个好皮囊,就算鲜血迸到脸颊之上,他也并不失云国世子的气质。在众人还待发愣的时候,他猛地跃起,又一刀将一人从肩头劈做两半。

“怎么,没有你那把长戟,便只愿做个看客?”

百夫长一挥手,收了弓箭。几个普通的骑兵自然不晓得那个突然出手的家伙是谁,但他还是见过的,“世子,你应当清楚,羽氅骑已经反了,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来送死。”

“几条死狗,仗着骑几匹好马也有说话的资格。”云今佑一脸不屑,取下腰间系的佩剑,丢到柳焉脚前,“拿好了……这可是父王送我的,唯一的礼物。”

柳焉持剑后退,牵着图娅的手掌,慢慢靠在街墙上。

图娅像是醒过来一般,失去光华的眼睛中重又出现了色彩。

“哥哥。”

“在这儿。”柳焉应着。

“不要死。”

“放心,死的是他们。”云今佑擦了擦刀上的赤色鲜血,“听闻柳焉兄深得陆子恪内相的真传,使得一手好元鹭戟,不知其他兵器造诣如何啊。”

“对付这几个人足够了。”

胸口上的伤口似在隐隐作痛,那伤口本该早就愈合了,连一丝结痂也不剩,可却痛的要命。医者在医治柳焉时,曾经说那支白银枪几乎已经刺进了心脏,只偏离了不到一寸距离,几乎是贴着心脏刺过的。那蛮族人是熟悉梦魔的,他知道这种种族的心脏和人类心脏的位置刚好相反,是长在身体右侧的,当时,他的枪出的果断又恶毒,幸运的是,白银神枪本身不带有任何的毒性,若是被蛮族的毒蛇弓弩射中,恐怕再高超的医术也回天乏术了。

是啊,心脏有些痛。像被什么锤击着,跳的飞快。

那是心脏如鼓点般震颤的声响。

柳焉嚎叫着几步向前,双手握住长剑,划出一条完美的弧。射来的箭,张圆的马刀,都像是慢了几瞬,被剑刃尽数斩开。他完美地使出了元鹭戟法中最简单、也同样是最难完成的招数,上前半步,将那把耀眼的刀直直捅了出去。骑兵的马刀慢了一拍,砍向柳焉的动作在几乎接近他肩头的时候陡然停止。柳焉直直拔出剑刃,大片的鲜血从伤口迸出,在半空中凝成一片血雨。

还剩五骑。

两个几乎像鲜血恶魔的人会了会意,重又擦拭着兵器。粗布的练功服,华贵的宫廷装,全都被血染了个透。

羽氅骑终于失了继续战斗的勇气,丢下几具已经死透的尸体,勒马朝着反方向疾驰。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倒不如说,云国的最后屏障是这种废物,实在让人觉得可笑。”云今佑丢下长刀,露齿而笑,“不过仗着兵器,倒也是蛮凶相的。”

“没了兵器,真像是条丢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了,真的多谢世子相助。”

云今佑摇了摇头,“同是天涯沦落人,还叫我世子做什么。不如跟我走吧,柳焉兄,这里……”

两人突然警觉起来。

这是习武之人的天性,他们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杀意像蝮蛇一般缓缓爬上了他们的肩头。

那是破风的弓弦震动的响声,周围的气流都因这冰冷而肃杀的一箭变得紊乱。

两箭,三箭……足足四箭连发,那不是一般人能够连续做得出的动作。这种声响毫无疑问是冷钢才具有的金鸣声,这种短弓在云国只有羽氅骑才配备。

射箭的人离他们很近。

于是他们四处望着。

答案很简单,却也很意外。那个像是刚刚找回了灵魂的女孩捡起被柳焉一刀斩首骑兵的佩弓,熟练地把住弓首,她的眼睛很冷,像极北才有的高山之雪。柳焉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图娅了,她是个有些调皮,却又胆小容易害怕的小姑娘,虽然古灵精怪,却也大部分时间足够懂事,不会惹什么事端。

但他忘记了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图娅,就像浮在湖面上的倒影。仅仅十数天的交往,根本不足以了解什么。

“哥哥,跑了一个……箭,不够。”图娅摊开手,她的眼睛中又失去了光亮,软软地躺倒在地上。

【那是神赐予那个女孩的加护,是北穹天神赐予梦魔一族最后的礼物。最小的梦魔,却注定要成为这世界上最强的人。她一个人就足以扭转整场战局,在这世界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区区三个人而已。神赐予了这女孩最贵重的加护,也同样将带给她与这加护相同分量的诅咒。这诅咒将她腐蚀,将她同化,最后无可逆转地让她站在了这世界的对立面,杀戮了无数英雄的她,只放水输给了那唯一一场离别这世界的对决。】

7

一支戟,少量的钱财,一身素净的衣服。

需要拿的东西实在少得多,不如说,大多数的东西都并原本不需要。事情简单了结,需要在今夜之前便出发,倒是越轻便地越好。云今佑虽然贵为世子,却只是匆匆从宫中离开,身上除了一把长剑,一把刀,什么都没有。柳焉本想挖苦他几句,但很快他便听到了云凝死于宫中的消息,便什么都不说了。

不过似乎云世子并没有太过于伤感,他……也许可能是化悲愤作了食欲,大口吃着宫廷中大概不会见到的白馍,又痛饮了一整壶的水,赶得上他和图娅两个人的量。

大多数的细节也是不方便去询问的。虽然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青玉城,向着靠海的东方走着,但这里依旧并没有那么安全,人多眼杂。战事很快便能正式推进到这里,并又会在短时间内便又复结束。这片广大的北陆从有历史以来第一次被统一,统合了草原六部族、启用了只在传说中创立草原部族时使用的称呼“大君”的纳兰岭雨,很快便会封锁掉这海岸线。到时候恐怕真的只有背生双翼才能逃离这片大陆了。

入了夜便只能找地方歇息,趁着黑夜继续前行只会让人更生多疑。

但在离青玉城外数十里住了店的一行人则有着更多的疑问。

柳焉抹了抹脸,吐了口气。

今天图娅睡得很早,往常现在正是她大闹不停的时辰,她会在庭院里蹦蹦跳跳,去追逐盛夏多见的萤虫和蜻蜓,她手是很快的,能一把擎住在天空中飞舞的蜻蜓翅。以往柳焉只觉得这是梦魔族的天生本领,梦魔是流着北穹天神血液的神嗣,从生下来便手脚伶俐,身形矫健,张目对日。

可现在他却有些看不透了。

图娅似乎也是累了,她睡去的时候连假瞳都没有摘,不过也许是柳焉训斥了一路的关系。他以往不是这般多话的,可今天却实在忍不住斥责她。若是云今佑晚来片刻,恐怕他们两个已经成阶下囚,被押送到蛮族大帐了。

倒不如趁早将这头发也染掉算了,但洗染之术他也只是听说过,曾经在他小的时候,那时候天下太平,常常有梦魔离开聚居所去世界各地周游,有个游历了南方孔雀州的长者向他讲过这些事,那些南方的巫人懂得如何洗染人的头发,能把银白的长发染成黑夜一般。

“还没睡吗。”云今佑推开门,一阵凉风吹入。

柳焉只笑笑,“这才几更时辰。”

“那便陪我随便吃点喝点吧。”云今佑拎出一整只的烧鸡,又掏出一罐清酒,“白日里只觉得心里发慌,到了夜里还是有些不安定,倒不如喝点酒定定神。”

“我只听说过喝了酒人会昏昏沉沉,忘却人世烦恼。倒是没听说过还能安定心神。”

“那便让我昏昏沉沉的好了。柳焉兄,”云今佑的声音低了下去,“以前也杀过人吗。”

柳焉愣了片刻,“为何会提到这些……”

云今佑揭开酒盖,将赤红的绢扔在一边,“说起来,真的有点害怕。我砍过蟒蛇,也猎过野鹿,可今天还是我第一次把刀砍向一个人,到现在手还是抖的。”

“我也没杀过人。”柳焉接过酒杯,“可我见过那种地狱了,也许是因为见的多了吧。”

云今佑捏着杯子,却不饮,“可有时候便不得不做。”

“嗯。”柳焉默然不语。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啊,柳焉兄。”云今佑淡淡地笑了,“我从第一次看到你那双眼睛的时候,便觉得你跟我是同一般的人。”

柳焉抬起头。

“就在那天,哦,对,你第一次去拜访陆子恪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他那条细长的竹帘后,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我,我是去向先生赔罪的,我思索了很久,最终放弃继续修习元鹭戟……”

“这么巧合……”

云今佑点点头,“世间之中,无巧不成书。你和我是这世间唯二会使用元鹭戟的人,当然,在你看来我可能都算不算‘会用’啦,也许只是些许皮毛。”

“我也不过是皮毛罢了。”

“三年苦修怎么可能只是皮毛,柳焉兄说笑了。倒是我根本沉不下这心,所以不得不放弃。这元鹭,是澜州最东才有的鸟,风季外出觅食,雨季藏在林子中交配繁衍。外人多只晓得元鹭的美丽,那是不逊于凤凰的美,它雪白的颈,高昂的冠,修长的趾,一飞冲天便直至九天之外,踱在地面不沾染一点灰尘,可元鹭雨季却褪了艳丽的羽,在大雨之中护着手掌大小的蛋,一动不动便是几个月。”云今佑举杯,与柳焉对碰,“元鹭戟最精通之时便是与这艳丽的鸟儿别无二致,需经得起苦修,可我根本做不到。”

“……”

“可我相信你能做得到。”云今佑一口饮下,颇有些豪气。

他换了一身的素衣,那种半日前初见时的皇家气派荡然无存,好似一个无欲无求的旅者,用完美的微笑包裹住了整个躯壳,不喜不忧。这条路上说不准会遇到什么,整个澜州已经马上会被战火吞噬,国君已经死去,整个云国已经实质上成为了蛮族的领土,说不定哪一天,骑着高马携着长枪的骑兵就会踏入青玉城。

可这个男人却突然像是看透了一般,那本当是他马上就要继承的土地。他可是这北陆澜州唯一的继承者,便真的这般容易放得下吗。

“你盯着我干嘛。”云今佑略带戏谑地微笑着。

柳焉慌忙转过身去,眼神扫到床上。

图娅睡得很熟,两个男人在她旁边谈了如此之久的对话,油灯也点着,她却依旧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她往常睡觉的时候也如同一只警惕的猫,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会复醒过来,瞪大了那双湛蓝的瞳四处张望。人说那些长久作战的兵士是从不会睡熟的,睡得太熟,在敌人趁黑摸上来时第一个就会死掉。可图娅并不可能是上过战场的,她的手臂纤细得像初春抽出的新柳,鹅脂般温润的手掌上不曾有一丁点使过兵刃的样子。

不……也许她的确是经历过战事的。

柳焉又想起她拉满精铁短弓的样子,那个眼神一扫孩童般的幼稚,多了鹰一般追逐猎物的锐利和冷酷。

她到底是怎般活下来的,连她的父母都没能在战场上幸存,那她是怎么样从蛮族的草原上一路逃到澜州青玉城的呢。

柳焉觉得自己愈加看不懂这个女孩了。

8

“这云国,自是北陆最为丰饶,亦是最温暖的地方。那里长着我们蛮族草原绝不可能生长的擎天巨树,有着不似草原格桑花的,五彩的花卉,美的让人陶醉。但那里也是一片真正的荒原,除了少数十几座城市之外,澜州云国绝大多数的土地上都没有人烟。那里除了参天的巨木,凶猛的兽,还有弥漫的寒瘴。”

“继续说。”

纳兰岭雨示意他继续。

“是。要想到达云国的边界,也就是靠近海洋的地方,就要穿过这样的森林。在很久之前,东陆便已经不再有船到达澜州了,海岸与内陆的贸易几乎完全消失,就连云国人,也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到达过海岸了。”

“你说的都不错,这些我也懂。”纳兰岭雨的眼睛中透着光,那是清冷而凶猛的兽类一般的眼神,“可我并不在乎。我要到海的边缘看一看,我们蛮族的公主,呼兰可儿·洛离卿也想到那里看一看。你是这东陆中少有的旅行师,你到过东陆几乎每一个角落,宁潋,我找你来不是听你抱怨的。”

宁潋点了点头,“大君,有个办法。”

“哦?”

“大君听说过穴人吗。那是一种生活在澜州荒原中的人类,他们几乎从不与外界交往,住在参天的巨树上,吃荒原中的野兽,几乎和原始的野人没有分别。穴人是穿行森林最好的向导,只要跟着那些穴人,便能够找到到达海岸的路。”宁潋摊开一张地图。

“我也突然想起了一个办法,简单很多的办法。”纳兰岭雨打断了宁潋的话,“这样太过麻烦了,而且谁知道穴人真的是否存在,又会不会帮助我们。”

“大君的意思是?”

“烧了。”

纳兰岭雨将摊开的地图抓起来,指了指那片荒原,“这些地方跟我们蛮族毫无关系,只要烧了便可。”

顶着冷钢盔甲的兵士踏入大帐,那是只草原的飞虎,是草原中十年百年难出的英杰,尽管这飞虎此刻身上带着数道淋漓的伤,他的脚踝行动不便,像是被长剑贯穿了一般。很难想象带着这种伤痕的人是怎样骑着快马从遥远的澜州到达蛮族大帐的,但他冷如钢铁的脸庞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并不是不觉得痛苦,而是隐藏了自己身上的痛苦。纳兰岭雨很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

“季长青,你终于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了。”草原大君纳兰岭雨居然少见地半蹲了下来,伸出手掌,将恭谨行礼的武士缓缓扶起,“我居然从未想过能再度和你相见。”

“大君。”

纳兰岭雨摇头,“只对于你一人来说,季长青。你永远不要这么称呼我。我只是那个瘦小又倔强的阿拉坦嘎达斯·纳兰岭雨。”

“大君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了,季长青也不再是当年带着大君驰骋草原的武士,是草原的叛徒。”

“无妨,我可以骑马,你可以骑在我的马上。”纳兰岭雨道,“当年你愿意将最后一块白饼掰给我,现在就算跟你分享这辽阔的北陆也并非难事。”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眼睛望着大帐的顶端,那里系着五彩的布,条条牵绊着,最底端系起金铸的铃铛,轻巧的很,走过路便清脆的响。

“云凝死了?”

季长青应着,“是的。”

纳兰岭雨起身,招着守在门口的卫士,“告诉洛离卿公主,明日启程,去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