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她唯一的亲人，参加她葬礼之前，我从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以及她的职业。我的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把我照顾大，一星期前还往我银行卡上打过一笔可观生活费的人，我没有必要怀疑她。如今我得知姐姐她的死已是两周前，她在执行“任务”时被杀。
我是从那些黑衣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他们告诉我是他们代替她汇的款，并让我节哀。他们当中那个白发、帅气逼人的年轻男子到我身边的时候还拍了拍我沉下去的肩膀：
“坚强一点啊，小子！”
明明看上去没比我大多少呢……
他抽噎着回到了吊唁队伍的末尾，站在他前头的那位秃顶黑衣人代替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完这一切，转回头来，视线再次对向端正摆在佛台上的姐姐的黑白照片。
随后这群黑衣人的老大——我猜这是他的身份——一位灰发老者站到了我身边，原本在他左右两侧的高大黑衣人不见了踪影。他向我递出了手帕，但我没有使用手帕的习惯，于是就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诶呀孩子，别逞强啦！你躲着偷偷哭我可是听到了的。”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我依旧忍住了在眼眶打转的泪水。老爷子叹了口气，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姐姐。
“可惜了呀，阿玲……你的遗愿我确实收到了，放心吧，你弟弟我会照顾好的，他是个好小子呢。”
他回头盯着我，半晌问了句：
“孩子，要加入我们吗？”
我看着他，反问出了我人生剩下时间里永远不会忘记的话：
“只要能让我替姐姐报仇。”
我加入【扑克】、成为那张牌就是在那时候，那一天，准确来说是2008年12月21日，姐姐头七的最后一天。我那时17岁，高职刚毕业半年，在一家不景气的民营书店上班。那之后我代替【黑桃A】的姐姐成为了他们的【黑桃K】，成为了【扑克】大家庭的一员。
就这样，我的人生自此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放在十年前，我还是个七岁小屁孩的时候，我永远不会想到我之后会成为一名杀手，这种远离普通人、在影视剧中才能见到的特殊职业，而小屁孩的我在那时也完全不晓得姐姐背着我在外头做着什么工作，只知道她能给畜生养父母赚来很多钱。但我后来决心像姐姐那样成为一名杀手并不是为了钱。
相反的，我是在替姐姐还债。以及，我一定要杀死那个该杀的人。
五年后。
“嘿，小子！清醒点，快到点了！”
睁开惺忪的眼，便是玉子那张漂亮的脸以及搞怪的笑。今天只不过是寻常一天，没轮到节日，超市也没有大甩卖，但我还是得强撑着起来。
现在是凌晨五点。天已经亮了，作为杀手，这么早起来不为别的，“吃人”。
我的搭档是【梅花Q】玉子和【方片J】拓，只不过拓最近正在休假，不得已必须麻烦玉子一人来关照初出茅庐的我。我的这两个搭档，【方片J】拓28岁，入行18年，【梅花Q】玉子30岁，入行22年，我并不清楚他们两人的真实名字。同样的，他们也只知道要叫我驰。
【黑桃K】驰，23岁，入行5年。同我这两个搭档相比，我属实是个垃圾，不怎么能扶得起来的那种，五年了也就打手枪还能上得了台面。三十而立的玉子平时操碎了心，我也不好意思，每次都得她帮我稍微擦点屁股。所以今天这次，我暗地里下定决心，决不拖泥带水，一个人搞定。
“到点啦？”
“还没有，还有一个钟头。我只是想提早叫你起来，一起去吃个早饭什么的。”
玉子她冲我笑了笑，随即披上垫在她自己屁股下面的皮衣下了车。在车门被她甩上之前，我听到一声她的“嘶”，看来清晨还是挺冷的。我在副驾驶打了个哈欠，拉上冲锋衣拉链也开门走到了外头。
“呼，真冷……”
“吃啥吃啥？我想吃馄饨。”
“那就馄饨。”
玉子耸着肩缩着手走在前头，几步过了马路坐在了馄饨摊头的木椅子上。我在地上跺了跺脚，寻思现在是甩掉这个女人的好时机。
但车钥匙在她身上。于是我还是过了马路，坐到了她对面。不一会儿，两碗馄饨以及一笼十二个包子便被阿姨端了上来。
玉子是日本人，中文流利到我一开始以为她和我是同一个国籍。这个女人漂亮得像极了印在橱窗、招贴画里的东方美女，右边眼角两颗痣，下巴左边又一颗（今天她遮掩了眼角的那两颗），头发一直都是高高扎成马尾。她的吃相也是极其好看的，吃的又快又漂亮，食量还大，一笼包子至少有八个是她的，不过我庆幸至少馄饨是分开成了两碗。吃早饭的时候，两人下意识的都不会说话，拓要是今天陪我们一起，肯定也不会说话的，三人就这么自顾自吃，直到最后付钱的时候才会有一个人打破沉默，这个人一般都是最近接了并完成任务的那个，今天的话应该是玉子买单。她很豪爽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打的纸钞，接着又问了阿姨整数后面是多少零钱，在手里头小心翼翼数了个整。
“好了，散步过去吧。”
“好。”
玉子把我牵起来，接着两个人就懒懒散散的沿着马路边晃荡过去，就像出来觅食完一起上班去的小情侣。通常情况下都是拓和玉子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前辈充当笨蛋情侣，我负责在十几米远外作为电灯泡发光，拓没来我倒是成功上位了，但玉子的身体显然和我的身体还是有点隔阂，腻在一起这么近我连她的体温都没感觉到多少。
“那个，玉子前辈……待会儿……”
“还问！你脑内演习过几遍了吧？”
“演习过了，可以说是没有难度。就是怕撤退的时候……”
我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清除目标之后的撤退——其实我更想称它为逃跑——通常也需要提前演练，但我尤其不擅长这一点，因此这件事都是交给拓和玉子这两个有经验的前辈来帮我。但这次任务的撤退路线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所以即将实地操作的我内心格外慌张。
“怕啥，我和拓都帮你看过了，没啥问题。”
“没啥问题……好吧。”
本次任务目标：某洁具公司董事的小三。任务报酬是五十万，任务级别为D，即【扑克】内部级别最低的任务，完全就是为我这种菜鸟新手量身打造的。玉子在接到任务分配之后就曾抱怨过任务的难度与报酬，“简直是白干啊！”。
白干？我同玉子、拓三人喝酒时曾听他们两个说起过，他们两人单独出任务完成一次基本能拿到两百万左右，大多都是B级左右的任务，老爷子偶尔会交给他们难度最低的A级任务，报酬则能接近千万。至于传说中的S级别任务，只会交给组织内的大小【王】与四位【ACE】。我姐姐曾是【黑桃A】，现在这个头衔在谁身上不得而知。
“我是king我是king，是黑桃K，要稳住要稳住……”我不断在心里抚慰激动又紧张的自己。每次出任务“吃人”的时候我都会紧张，就像小时候每次运动会比赛跑步之前都想着要上厕所大号那样。老爷子说我这样的性格其实不适合成为一名杀手，但我依旧通过死记硬背勉强合格了心理测验。
唯一要担心的是——手汗。我的手汗颇多，因此每次“吃人”的时候都得戴上手套。实际上，按照标准规定手套是必带的，另外还有丑到掉渣完全没有杀手风度的鞋套，鞋套业内人士大多都不会戴，手套我随身备了整整三副，白色、黑色与肉色。今天我提前套上了那副肉色的。
我注意到身边的玉子挑了挑眉毛，按照她的个人习惯，应该是目标出现了。我们现在位于城郊，视野中是一栋小洋房，那个高挑的还穿着睡衣的女人正巧下楼，她的目标是门口那个快递员。
我承认任务设计在一开始就是有漏洞的，快递员绝不可能在早晨六点多就到你家楼下催促你把要寄的快递给他送下来。但这次这个女人要寄的是她长久以来从包养她的男人口中套出来的公司内部秘密资料，寄到哪里我完全不在乎，只要她愿意寄，同时愿意早起六点下楼就完事了。这个点出没在外的只有老眼昏花的晨练老人。
正当那女人同快递员接手的时候，我同玉子走到了她的近前。隔着玉子的胳肢窝，我捂在怀里的手枪的两颗子弹击中了这个女人的右胸口与脑袋，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向后倒去，但在瞬间被面前的快递员给搀了过来直接抛进了车内。
这下，就不用我劳费神再拨打电话叫“清洁工”上门了。我和玉子同那个“快递员”对视了一眼相视一笑，接着那个快递员还好心地上前关上了那栋小洋房的大门。而我和玉子依旧扮演起早起的笨蛋情侣依偎着往前走，不远的广场上此时传来属于老年人的音乐，时间同提前设计好的分毫不差，大妈们开始集结准备跳舞，我撤退路线上的麻烦终于出现，但显然她们已经算不上是麻烦了。
真正的麻烦出现在老爷子的办公室。我坐在他对面，那张红色木头、床一般大的豪华办公桌的另一边则坐着【扑克】的“老大”——我叫他老爷子，我也只能这么叫他，我并不清楚他的姓名或姓名中的某个字。这个老男人的头发从灰变成白只用了五年，而今天被他叫唤来这里的我预感到了有大事发生，因为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只身来到他的办公室，而办公室里头只有他在场。
“你来了，阿玲弟弟。”老爷子到现在都还在叫我阿玲弟弟，看来姐姐在他心里绝对是个不可替代的人。我应了他一声，随后便开始自顾自喝热水。
“你啊，觉得自己现在有能力一个人干活了吗？”
我回头瞧了一眼门外。人不可能拥有透视眼，我当然也看不到门外头的景象，但我知道玉子此刻正在门外等着我。我回过头，冲着端起茶杯的老爷子坚定地说：
“不行，还得几年。”
老爷子啧了啧，把端起的茶杯放下了。
“可以了吧？我和那个【方片J】聊过了，他觉得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可最近那次任务还是玉子陪我搞定的。”
“那个queen就扶着你走了几步，遮了遮你的枪口。少了她难道你就不行了？”
“可能吧，万事都说不准……”
老爷子这时候白了我一眼。
“果然啊，作为这行的人，你性格有些优柔寡断。”
“……”
我知道自己有什么缺点毛病，所以不敢再多说话。但老爷子这时候却没有更进一步，反而是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把那个小妹妹也给叫进来吧。”
就这么一句话，接着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我回头，门开的时候我瞥见了玉子的脸，她的眉头松开了，接着门关上前那个好看的眉头又锁了起来。被某个我有点印象的秃顶黑衣人带进办公室来的是一位个子不高、长相可爱的女孩。
“那个……”
女孩尴尬地笑着，看看老爷子又看看我。这时候我偷瞄见她那低胸领子里头露出了牌的一角——
——【红桃Q】。
“小惠啊，这位是【黑桃A】阿玲的弟弟。这位是【红桃Q】小惠。”
“啊，你好。叫我驰就好。”
“啊啊啊，小哥哥你好……叫我小惠！叫我小惠就行了……”
老爷子让我和这个女孩互相打了招呼，随后我自觉起身将自己坐着的椅子让给了这位看上去年纪小小的妹子。
“啊，真是谢谢前辈了！”
前辈？
“既然你不想一个人干活，那两个人就没问题了吧，阿玲弟弟？小惠她和你是同期，我觉着你们两个应该会有化学反应的。”
老爷子大笑着依旧端稳了茶杯。小惠懵懂地歪头看着我，而我完全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因为随随便便就会瞥见她的惹火胸口。尽管在对待异性方面我也通过了组织的测试，但好奇偷看组织内同行同伴私密部位总归不太好吧？至于老爷子所打趣的我和这个名叫惠的女孩之间即将产生的化学反应……说白了，老爷子他简直是在把这个女孩往火坑里推！难道他老到忘记了我加入【扑克】的目的了吗？报仇！
但我终归只是个小小的、在业内尚没有名气的角色，没有本事，这条艰难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走好长一段。所以此刻我选择了缄默，同时也默许了老爷子对我的安排。
就这样，我在组织里有了个新搭档。【红桃Q】惠，20岁，入行6年。
五年前。
唐知道自己对付不了秦。整个【王朝】明面之下都是这个女人在一手遮天，只要她一开口，或者唐一声断然拒绝，此刻站在他两边的隋与宋便会掏枪将他射杀。尽管唐确信自己拔枪的速度能快到先将隋与宋干掉，但他并不想和这两位同归于尽。那样无济于事，秦反而是最大的那个赢家。
“接不接，你开口就是了，唐。我也不是信不过你，毕竟你也是组织的老人了，向来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你要是真和那个女人没一点瓜葛，不会在这个点上纠结太久的，对吧？”
唐紧盯秦的眼珠子。这个女人长相便有点邪气，像豹子一般，暗地里都有人称她为“lion
lady”，而她的行事风格更是雷厉风行，甚至可以算是心狠手辣。不过这也不怪她，想在业内坐上高位，不狠心是不可能的。人人都狠，就看谁更狠了，而唐自觉狠不过她。
她狠到要逼一个人去杀死他的恋人。【王朝】与【扑克】没有世仇，互相也鲜有冲突，但规定就是规定，同另一个组织的杀手相恋是万万不可尝试的。但唐这么做了，这么做的后果便是要杀死他的地下爱人。
恐怕玲她也已经接到了杀死自己的任务了……
唐的手在颤抖，秦则自顾自笑着，一旁的隋与宋的脸上只有怜悯与惋惜。所有人都懂唐此刻的感受，包括在门口偷听里头动静的【王朝】的其余王牌杀手们。除了唐，没人敢，也没有人愿意接下这个任务，代替他去杀死他的恋人，这无异于提前给自己宣判了死刑。唐绝对会追杀他们中的一个到天涯海角的。
“……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秦。不然你就准备好自己去干掉她吧，可能你还没有那个本事呢……”
“说笑！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合理的话我就同意。”
秦点头允许了，而唐开始苦笑。要不掏枪往自己胸口和脑袋各来一枪好了。
“干完这一单我就退休。你要给我这单十倍的价钱作为我的退休金……”
“成交！”
秦大笑着鼓起掌来。隋与宋下意识瞥了她一眼，而唐也只能苦笑出声了。秦绝对会同意他这个条件的，十倍【王朝】完全给得起，并且用这笔钱换来一个王牌杀手的归隐与另一个组织的另一位王牌杀手的死亡绝对是血赚不亏的。至于己方，少了唐一个还会有另一个唐被培养出来，没有差。
至于拿恋人的命换来的这笔钱……唐自有安排。他的爱人不会白死的，至少，她的死会换来世世代代、永无休止的两个组织之间的血仇。唐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会被反杀，他的爱人虽然也是王牌，但与他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秦，做好背负一切的觉悟吧！【王朝】以后同我——唐——再无瓜葛！”
在秦的尖针一般的视线注视下，唐起身离开了秦的办公室。出门后，他看了【王朝】的每个人一眼。
“可惜汉不在这儿，不然他肯定会帮我说话的……”
唐的鼻尖一酸，他已记不清上次想要哭出来是什么时候了。当他迈步朝外头走的时候，聚在门外的所有人都在明的带领下妄图挽留住他。
“哥，走就算了。年纪轻轻干嘛想着提前退休呢？”——这是梁。
“唐，世间女子多的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是晋。
“你要是走，我也跟着你走！”——这是明。
“算了吧，别挽留我了，做好你们自己分内的事，别犯和我同样的错。”——这是唐的回答。
最后他走了。一朵盛开的花随之凋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