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春已经记不清自己跟着那个一言不发的大姐姐走了多久了,不知道因为是疲劳感还是什么,她越来越觉得下水道正在变成某种生物。
甚至,戴小春越来越怀疑这个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建成的地方究竟是不是下水道。她不知道下水道长什么样子,但至少不会有线条粗野的圆拱形墙壁、也不会有不知名的碎骨、更不会在这偌大的空间之中连一盏电灯都不存在。
与其说这里是人类文明埋藏在地下腐烂建筑,不如说更像是来自史前的野蛮洞穴。
由极度恐惧带来的眩晕感和哭喊的后遗症还没有消退。那种有什么东西在潜伏在无边黑暗中窥伺着自己的经历实在太过恐怖,仿佛是被困在了一张木筏之上,而四周无穷无尽的海面上正狂风暴雨。
对戴小春来说,光是跟着前方那位大姐姐就已经用尽了她前十八年所积留下来的所有勇气。
加上她从昏睡中醒来后独自在这座丑恶的居所徘徊的时间,戴小春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在这里幽魂般游弋了数个小时了。不断缩紧的饥饿感和脚下湿滑的粘液和青苔让她每迈出去的一步都更加艰难,而前方好像不断在侵入身体的黑暗以及寂静让她的心脏越跳越快。
如果没有前面那个突然出现、打扮得像是要去面试的大姐姐,恐怕戴小春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姐……姐姐,我们还有多久才能从这里出去啊?”
戴小春怯怯地发问。她的声音微弱又不自然、像是遥远的回声。
“快了。”
年轻女性淡淡的声音响起,从湿漉漉的圆形拱璧上反射回来。
“别害怕,我一定能带你出去的。”
那女子又补充了一句。
戴小春赶紧点了点头,想起她根本看不见,这才又答应了一声。
“嗯,我相信你。”
对于这位天使般降临到瑟缩不已、恐惧万状的戴小春面前的漂亮大姐姐,戴小春实在没法不相信她。这位大姐姐目光如刀、神情凛然地从黑暗的迷雾中走出来到她的身边,只是上下扫视了一番,跟她说了一句“跟我来”,然后一直带路。她雷厉风行的做派甚至没让戴小春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但就是这位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女子的一句“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就给了戴小春无穷的勇气。一时之间,仿佛前方依旧黑暗无端的通道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姐姐,你是怎么到这个下水道里来的呀?你是警察么?”
“不是。”女子停顿了一下,“这里也不是下水道。”
戴小春刚想再问,却听见女子低声说:“你叫我吴稚就好。不要叫什么姐姐。”
女子略有些羞涩的反应让戴小春沉甸甸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她颇有些苦中作乐地想:这个姐姐还有些可爱呢。
“这里不是下水道,而是一个更为邪恶、危险的地方。”
尽管吴稚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可戴小春相信自己还是从中听出了一点不同的意味。吴稚的语气既慎重、又厌恶,像是羔羊面对狼群。戴小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悄然浮现。
“那这里是哪里呢?”
她们又一次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在戴小春看来,这两个岔口和之前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全是黑漆漆的空洞,像骷髅的眼窝。之前吴稚每次面对岔口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一个,可现在她却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戴小春。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不知道。我好像是突然就到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无论戴小春怎么想,她都想不起来自己醒来之前在做什么了。她最后的一点记忆是一个长相英俊的陌生男子在对着她微笑、而她正在拆开一封非常奇怪的信件——来自普罗维登斯学院的录取书。
尽管她根本没有报考过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大学。
“我只记得我在拆开一封非常奇怪的信……”
“是一封录取通知书么?”吴稚光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可以说得上是满意的表情,“普罗维登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是、是的,你怎么知道!”
戴小春吓了一跳,她以为那只是个骗局,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名字会被眼前这位看上去相当可靠的大姐姐说出来。
“我是那里的学生。”
吴稚干脆利落地说,从领子中拉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吊坠。坠子是一只扭曲却活灵活现的眼睛。
——她?眼前这个看上去可靠得不能再可靠的大姐姐,居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普罗维登斯学院的学生?
戴小春刚想发问,却看到吴稚自言自语着抬起一只手。
“这样,我就不用再刻意避开那两只‘猎犬’了。”
“猎犬?”
戴小春立即紧张地东瞧西望,可是周围仍然是一团漆黑的影子,只有极近距离的古老墙壁反射着一点微光。别说是猎犬了,戴小春甚至怀疑她们两个是千百年来唯二造访此地的人类。
“哪里有什么——”
在戴小春惊恐交加的目光中,吴稚纤细的手臂猛然伸出、空间如同砸入巨石的的池塘剧烈颤动——两只狰狞的、骨骼外露的野兽痛苦地嚎叫着撞向厚重的墙壁、砸出一个可怕的回声。
“——!!”
戴小春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让自己没有厉声尖叫。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的恐惧支配下不停颤抖着。
那、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啊!戴小春想要呕吐、目光却死死地粘在那两只痛苦翻滚着的东西上面。那腐烂的皮毛、狭长而粘稠丑恶的躯干、以及残缺不全、一只腿长一只腿短的四肢!这是这个地球上、是这个宇宙中的自然所能演化出来的东西么?!
特别是那两只恐怖生物的眼睛——如果那两个可怕的窟窿是眼睛的话——比戴小春所见过的所有一切都要可怕!像是、像是午夜的梦魇、墓地上空的夜色、乌鸦的羽翼。
“廷达罗斯之猎犬的后代。”吴稚用冰冷的口吻说,“古神的眷族竟沦落至此。”她墨一样的眼珠里满是轻蔑。
古神?眷族?
戴小春以为自己除了那两只丑恶狰狞的生物以外再也看不进去、听不下去、思考不了任何东西了,可这两个冰冷古奥的称谓像风一样灌进她的耳朵。在那一刻,她感觉到了另外一种远比那两只猎犬更为邪恶深邃的东西,那是千百万光年之外的一道微光……是一个微不可闻、嗡嗡作响的呢喃……是无数蚂蚁汇集而成的洪流、那每一个黑点都代表着一颗星球、而星球不过是——
“冷静。”
吴稚清冷的声音像月亮跳出水面:
“不要让庞大的知识吞噬你的理性。”
“哈啊——哈啊——哈啊——”
戴小春一下从宇宙中心回归现实。她膝盖一软,忍不住跪倒在湿滑的地面上。她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后背更是被冷汗全打湿了。她像贪婪的鱼一样呼吸着氧气。
“刚、刚刚那是什么?我看到了——?”
“信息。”吴稚轻轻将头晕目眩的戴小春扶了起来,“你做的很好。很多人都不如你做得这样好。”
“我——我做了什么?”
“用理性接纳了知识。在波长更为吻合的你而言,这更加难能可贵。”
吴稚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柔和的笑意,她轻轻地拍了拍戴小春的脑袋:
“你会成为我们宝贵的力量的。”
“可我……”
“你做的已经足够了。现在该我了。”
戴小春把颤颤巍巍的目光投向重新站起、正不断地向她们狂吠的两只猎犬。她丝毫不怀疑它们那锋利的尖牙和冒着蓝光的唾液能轻易要了一个人的命。
“吴姐姐,你要杀、杀了它们?可、可是人类是拿它们没办法的啊!”
在宇宙之光照耀下的匆匆一瞥之间,戴小春似乎看到了盘踞在宇宙最中心的一个影子。
巨大的星体在它面前一无是处,它每一次动作都能卷起群星的风暴。那狂乱的影子、和那绝望的歌声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心智。如果这所谓的猎犬和那个影子是同样的存在,那——
吴稚唱歌般吟道:
“要对抗冰冷的信息、寒冷的宇宙,只有——”
戴小春不用吴稚说完便明白了。一团湛蓝的火焰从吴稚的手上燃起,照亮了这一片黑暗的洞穴。那是一团静静燃烧着、却温暖无比的火焰。戴小春心中残存的恐惧和绝望似乎都被这股温暖的力量驱散了。
尽管没有什么理由,可戴小春就是知道:这道从内心燃烧起的火焰,足以驱破这里的黑暗。
………………
“吴稚姐姐,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当那两只怪兽在火焰中焚烧殆尽时,戴小春望着吴稚的背影发问。她的心中有个念头不断地壮大着。
“给一个人送信。”
吴稚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件。红色的烤漆上印着一只奇异的生物。
“除了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新生。”吴稚说,“我本来是为了他来的。”
戴小春呆呆地望着信封上漂亮的手写字迹,不由自主念出上面的话:
蒙临召唤之门已启。
普罗维登斯学院。
陆台先生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