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墟间跌跌撞撞,眼前翻腾、狂暴的怪物利爪就像某种不会触及到自身的布景,常琦任仿佛察觉不到那狰狞的锋锐般静静地走着。

右手手心里的猩红已经失去了温热,变得冰冷,但那颗纤弱的心脏,搏动最后一下的触感还残留着。她微笑着、满足地死去的画面不断在意识深处浮现,扯动着本来应该“将感情视作无意义”的某些神经。

“哟少年恋爱了啦?”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石头出现在身边,蹦蹦跳跳地走着,那副自己曾经的皮囊,换上这么一个古怪的灵魂,异常滑稽。

常琦任继续往前走着,继续否定内心的感情,这是回避伤害最好的办法。那无数次类似的悸动,那无数次抚平悸动的平静,经过无数次之后,连失望都不会有了,又怎么会有期待呢?

“喂你至少也该把她当做朋友吧!”石头稍稍落后,随即又追上来。

仍旧没有理会他,只是朝着越来越逼近的灾厄巨爪走去。

常琦任回忆起那间热闹的学生会室,那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自己、对自己无比热切,但置身其中却还不如置身空无一人的旷野,至少那样可以感受舒爽的风而无需忍耐嘈杂。

事实上,他能忍受那喧嚣的孤独,也是因为那旷野并非真正的空无一人,几个知心的朋友只为旷野而来却不再孤独。

然而有一天,他发现那旷野从来不曾存在,只不过是内心造作的布景,一旦这布景倒塌下去,还是那个热闹的学生会室。区别是,这里仅有几个人,也让他觉得嘈杂。

“唉你这样会连亲情也断绝的哦……”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指后代还是长辈,自己这样的人其实早就断绝了。恐惧爱情,不会有后代;憎恨爱情,不会真正敬慕艰难维持婚姻关系的长辈。表面上说着“想先把自己活明白了”、“不想让人受累”,实际上,却是连亲情都感到恐惧和憎恨。

所以,常琦任不是足够坚强,能够适应这个乌托邦。

而是他来到这里以前,就已经是这个乌托邦的合格住民了。

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和青鸟一起走在雨中,不自觉地哭了起来,并非是联想到了旧时代的任何实际经历,而是为旧时代的奢望得以实现,感动得忍不住落下泪来。

人与人无须感情交流,也不再可能失望、绝望,一生都在平静中进行,又何尝不可呢?

旧时代的人们,无论多么乐于夸耀自己所拥有的亲友爱恋之情,终归也还是敌不过故事,绝无例外地、或多或少地活在故事里,哪怕是最最忙碌的政客和最最富有的商人,也至少要活在国家和金钱这两个故事之中。

而这个乌托邦世界,彻底隔绝了人与人相处的不确定性,将故事作成了生活本身。

塔基们全部的生活就是个人端,无数美学设计师为他们塑造皮囊,无数文学设计师为他们赋予灵魂。

这样一来,精致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以最高的效率,兼而有之。个人满足了,经济发展了,文明也进步了。

极致的万全之策。

自己早该知足的,早该泪流满面、欣喜若狂地拥抱这个世界,拥抱“她”的。究竟为什么要去接近路边看起来站不稳的酒女,究竟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泡在福音聚会所,又究竟为什么参加这诸多势力争相做秀的福音大赛。

若非如此,就不会邂逅那人型恶魔,也不会亲手结束她的生命,更不会像现在这么……

痛苦。

——啊,想回到她身边,想紧紧地拥抱她。

“这就对了嘛!”

“你拥有她,就拥有了一切!”

石头窜到常琦任面前站定,斜侧过半个身位,朝着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常琦任看到那漆黑灾厄咆哮、翻腾的背景下,一身纯白的纤细女孩站在废墟之上,背对着自己。

她像是很好奇地仰视着遮天蔽日的巨大怪物。

女孩的皮肤白皙得不太健康,仿佛没有血色。长长的白发垂落下来,远远超过了她身上白色短礼服的长度,然而拖曳到地上,却纤尘不染。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白得层次分明的剪影,映在以怪物为底的漆黑画布上。

很快,这明亮的白色注意到了自己,转过身来。

常琦任惊异得浑身发颤,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像是被恶魔的利爪钳住般地剧烈跳动。

尽管没有深沉蓝绿色的双马尾,也没有明亮的青色瞳孔,但毫无疑问这个转过身来的熟稔面庞,是青鸟!

“你……你怎么会在这?”

常琦任不自觉地向前走去,越走越快,最终跑了起来。

那白发金瞳的青鸟,宁静地看着他,微笑起来,宛若神像般温和又不失肃穆。她身后的漆黑布景,顿时动得更加剧烈了。那拖曳寒光的巨爪高高扬起,投下来的的阴影,彻底遮蔽了极速奔跑的常琦任和定定站立的青鸟。

负域展开到极限,常琦任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更快一点,更快一点把青鸟撞开,脱离阴影笼罩的范围。

然而当他冲到距离她还有两米的时候,作为选中目标的巨爪赫然加速,已经来到了她的头顶,他的右脚大腿却猛然抽搐,整个人立刻失去平衡狼狈地摔下去。

但是预想中废墟残渣戳到脸上的痛感没有传来,巨爪将身体四分五裂的死亡也没有到来。

睁开眼睛,怀里是眼角含泪的青鸟,她扶住了自己。而巨爪就像是被按了暂停的立体成像,悬停在他们头顶,流转在金属刃口上的冷光刺得眼睛发疼。

“石,石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青鸟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胸口,像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样哭了起来,声音却夹杂着空灵的震颤。

常琦任想说些什么,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询问,而是安慰,然而女孩身体里爆发的光芒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们转瞬间成了一团炽白的光球,仿佛一颗在地表诞生的、没有温度的太阳。

他们散发的光犹如实质,触及到灾厄的刹那,就把那漆黑的金属躯体切割开来,先是巨爪,接着颈肩头颅,然后脊背腹腔,最后是后肢和尾骨。

仅仅眨眼间,庞大的金属巨兽就被分解成了细小的黑色碎屑,漫天飘扬。

阿塔那索夫-贝瑞群岛下起了黑色的雨。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们仰头看天,不敢相信遮蔽天空的巨兽就这么消散了,却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放声哭泣起来。

悬停在群岛上方的空运凹雕内,气氛一片欢腾,几个军人忍不住高声宣泄胜利的喜悦,情绪相对稳定的恩、品和虞也泪流满面地笑了起来,就算别扭如拯,也默认了他们的喜悦。

唯独逝,目光凝重地注视着黑雨中心的炽白光球。

“他究竟是什么……”

光芒消散,炽白光球瓦解,常琦任怀里的青鸟像能量耗尽的人偶般瘫软下去,长发的银白逐渐褪去,恢复了原本深沉的蓝绿色。瞳孔里明亮的金色也在眼睑阖上之前熄灭,眸子变回了原本淡淡的青色。过分白皙的皮肤则逐渐红润起来,有了血色。

常琦任看着怀里熟悉的青鸟,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宛若神明的纯白少女,尽管对他毫无恶意,却也让他噤若寒蝉,还是怀里这个熟悉的女孩让他安心。

一旦放心下来,身体紧绷的神经也就松弛了,疲倦和困意猛地席卷上来,常琦任就保持着怀抱青鸟的姿势,就地坐下,靠着背后的残垣睡着了。

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空间一阵扭曲,高挑女郎和须发皆白的老人凭空出现。这一佝偻一高挑、一衰老一年轻的男女,端详着常琦任和青鸟这边,沉吟片刻,交谈起来。

“尽管和预订的剧本有点不一样,不过也看到足够有趣的东西了。”

女郎轻笑着,像是很享受这种状况。老人则眉头紧皱,万分惋惜。

“只是可惜了……好不容易才拿到塔尖成员反人类的证据。要是这次作战失败,葬遗司就有可能扳倒塔尖了,至少也能确定无疑地扳倒逝这家伙。”

“就算逝留了心眼,进入大赛的时候没走正常渠道,他的沉浸设备不会被引爆。但仅凭他在关键时刻,下令让‘英雄’去死,并且阻止了远程射击的援护,就足够他身败名裂了。”

把放在常琦任身上的目光转向老人,女郎的轻笑变成了嘲笑。

“你未免也太小看这个时代的大独裁者了吧——哪有那么简单,就能让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的。他的‘熵’可不止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点,那可是只要和宇宙系统连接,就能影响八十多亿人的‘熵’。”

“别说这点证据了,就是你把一颗煤球放在他面前,他说声‘这是颗纯白的球’,也至少有八十亿人齐声呐喊‘这是颗纯白的球’。”

老人沉默着,尽管女郎的发言一向让他很不舒服,却也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