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就叫‘任’吧——一个立志成为长弓三石却想和他有所不同的男人!”
“哦,我立志成为我自己,还要有所不同。”
“当然要不同了!毕竟长弓三石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满足于自己是个乙类,而你不一样的,你比他更有志向!你要成为甲类,所以舍弃了原来的名字,给自己用了复杂的单字命名。”
“我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真的很抱歉。不过话说,现在很流行这种套路吗?明明是甲类却要体察民情,用四字词;明明是乙类却要争强斗狠,拿单字叫自己,哪怕文化程度不高,根本不知道那字是啥意思?”
“你懂个屁啊——这样才有故事性,故事性懂吗?”
……
迟到了三个半小时的虞,把搞定住处、安置家具这种事情都丢给透去做了,光明正大打着“为了工作”的旗号赖进了常琦任的新家。
那还是在常琦任牵着一言不发的青鸟回来的时候,大晚上的时候。
常琦任正头疼着石头怎么还不出来解围,青鸟却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就把客厅留出来了,并且表示可以把隔壁的仓库收拾出来给虞过夜。
结果那间收拾好的屋子压根没用上,常琦任就和虞交流情报外加讨论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
“大小姐,你绕我一命放我去睡觉好不好……”
常琦任彻底蔫了,他感觉对方一定是在“堵车”的时候睡够了,精神才那么好,夜战一晚上到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
“那就用我的方案——你叫任,是个立志要超越长弓三石的乙类,你要创造超过长弓三石的辉煌,然后光明正大成为甲类,现在只是暂用甲类的名字。别人如果问你,你曾经叫什么,你一定要表示不屑回答,往事不值一提……”
“好好好,我叫任,我叫任,我过去的名字不值得一提……”
常琦任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行啦,你去休息吧。我还要浏览会儿到这边才能浏览的东西。就你困,我一个人管一帮人都不困,你管你自己都嫌困。”
把虞的抱怨抛到脑后,常琦任摇摇晃晃地准备上二楼,刚睡醒下楼的青鸟看到他这样子立刻清醒了,赶忙过来扶他。
不再看那个没用的下属,虞把注意力集中回手头的资料上,悬浮窗上显示着齐柏林新任家主的详细信息,这个人似乎不但特别关照自己的下属,也特别关照了她,配发到邮箱的任务署名都是“三日予人”。
照理来说,就算虞是企业总部外调的管理员、在福音大赛事件里获得了晋升资格,但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三级专员,根本不可能受到这种待遇。
根据长弓三石的说法,那家伙甚至直接代替自己向他做了基础介绍。光这一点就值得虞去跟对方见一次面,争取探明情况,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怀疑对方跟反叛组织有关也不是空穴来风,尽管那说法挺扯的。
“她说话的方式,就是断句的方式,还有句尾希望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呀’、‘啊’之类的,很像福音大赛里说明规则的那个反叛分子。”
再次想到长弓三石的发言,虞不禁扶额,她觉得他就是怀疑自己“堵车”是新家主造成的,也比这种发言靠谱些,但她当时还就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放弃了理清这些乱麻般的思绪,虞略微有些抗拒地回到自己工作中去,拜“堵车”、“断网”所赐,该完成的工作还有一大批堆在个人邮箱里。她说自己要管一帮人,可不是标榜给长弓三石听的,尽管来到这边不用带小队打比赛,却也要管理多个无名角斗士,对他们打假赛的流程作出指导。
打假赛也是很有学问的,其中道道堪比策划大型节目——其实这种假赛本身就是大型节目,要让观众感觉比赛惊险刺激、大呼过瘾,一不小心就在某一方身上押下重金,然后输得心服口服。
要达到这种效果,观测人和角斗士的配合必不可少,观测人需要站在观众角度对全局进行把控,适时地给角斗士提示,什么时候该英勇奋战、趁胜追击,什么时候该狼狈逃窜、力竭倒下。
假赛如果是一场演出,无名角斗士就是演员,观测人则是导演。
虞第一次做这种工作还不太习惯。
她过往都是站在一支队伍中,为他们提供战场信息,以提升队员的相互协作,减少误会。而现在的工作正好反过来,是要操纵敌对的几方人向观众制造误会。
“大小姐,住处都收拾好了,早点回来休息吧。”
虞正被困意和工作折磨着,透的声音出现了,就像给她提供了一个逃避现实的借口。她转头看过去,对方就站在门边,微微躬身,向着打开的房门外做“请”的手势。
她顺势走过去,却被青鸟叫住了,那个小动物一样的女孩看着她,指了指那间收拾出来就没用过的房间。
“不在这里休息吗?”
虞没做回答,偏转视线看向透,打算用眼神示意他拒绝请求。然而透已经走了过来,对着神情温和的青鸟笑了起来。
“也是,回去我们的住处还有很长一段路,大小姐,我们在这边休息吧。”
说着,透就拉着她往那个房间去了。疲惫的虞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进到了房间里。
房间看起来还是挺宽敞的,球状体的梦乡也足够大,容纳三个人都没问题,何况只是她一个人。然而她还是不太习惯,她更喜欢睡在旧时代的床上,而不是这种尽管舒适却仿佛浑身不着力的梦乡里。
虞正考虑着合适的理由,让透跟自己回住处,却发现对方已经脱掉了上衣。
“你,你在干什么?!”
“昨晚忙于解决住处,地方定下来之后又一直在摆弄家居,也一直没休息。这里的梦乡挺大的,大小姐不会介意我放松一下吧。”
感觉到自己的面部神经有些抽搐,虞想尽量控制,但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来,让她更加地失控了。
“开什么玩笑!恶心死了!快滚!”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说出这些话来了,并且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余光中,青鸟还站在半掩着的门口,那小动物般无辜、却恍如怪物般恐怖的女孩,正好奇地看着这边,仿佛是个在审视一场精彩剧目的看客。
虞觉得心脏跳动得快要爆开了,她脸上烧红,踉跄着转身,朝着屋外飞奔出去,只为了逃离这场为她准备的荒诞剧。
逃出长弓三石的住宅,跑了很远,虞才体力不支地停下。但是即便累得快要倒下了,她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抽搐。
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有种感觉,一切都不是巧合的。青鸟的提问、透的行为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说出那些话,让自己表明清楚对个人端的看法。
这种感觉很离谱,但却未必不可能。
如果塔尖怀疑到了自己,怀疑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用终端宇宙系统引导两位个人端营造那种场面,轻而易举。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自己毫无疑问已经坦白罪行了。
不能接受,甚至是厌恶个人端的罪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虞已经忘了,至少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最初,她也和所有乌托邦的良好公民一样,深深地爱着个人端。他可靠、强健,对自己无微不至,仿佛能解决身边的一切问题。
那双小小的手,在那修长而有力的大手里一点点长大,对他的爱也越发浓郁。
直到有一天,虞在某个废墟里发现了知识的宝藏,她好奇而渴求地挖掘着旧时代的遗产,那些丰硕的故事,那些有趣的概念,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居住生活的人们。
那些人的感情复杂而多样,大致分成三种,亲情、爱情和友情。
起初浏览的时候,虞是有一种当代人的优越感的,为自己这个伟大的时代能够将如此繁复的感情概括到个人端身上感到自豪。
然而随着旧时代知识的累积,她开始出现异常。
这异常是从排斥个人端接触自己身体开始的,并且这种排斥愈演愈烈。到了十一岁那年,虞甚至将为自己检查身体的透赶出了房间,明明他的行为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问题。
一开始,虞还能安慰自己,自己只是接触了过多旧时代的知识,观念方面受到了那些陈腐东西的影响,并控制自己不再去了解那些恐怖的教条。
然而那些知识的魅力,比集会所的酒和烟还要大。她能控制住饮酒和吸烟,却控制不住自己去涉猎那些知识。
从此知识不再恐怖,恐怖的是排斥那些知识的无知事物,而当今的人类文明、量纪元的乌托邦,大半是由这样的无知构成的。
绝少数睿智的塔尖,统治(压迫)着绝大多数、无知得甚至意识不到统治(压迫)存在的塔基。而那些成为不了塔尖、也不再是塔基的无类们,游走在世界的阴影里,觊觎着塔尖的位置,或者妄想着从来不曾存在的真正乌托邦。
不!一定还存在着第三种无类,像自己这样,既没有野心觊觎塔尖,也不会去妄想真正的乌托邦,只是期望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尽量安稳地度过一生,仅仅希望比塔基过得好一点、优越一点,却千万不要承担无类的风险和责任,做一个优秀而卑鄙的普通人。
对长弓三石的纵容,细想下来,也仅仅是那个好逸恶劳的家伙让她看到了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