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世界,树海湖滩,傍晚。
邻水的篝火照亮了常琦任的半边脸,准确地说不是照亮,篝火的颜色不比头顶高悬的晶石荧光明亮多少,只是荧光静谧而清冷,篝火却洋溢着暖融融的颜色,所以即便不够明亮也足够显眼。
火光对面,楠的脸也染上了这层暖色。
对方此刻正在翻烤一只肥的流油的小型啮齿类,当初给这只小动物剥皮的时候,常琦任是抗拒的,现在他却眼馋了。
当听说要在这里过夜野餐的时候,常琦任吓得腿都哆嗦了,声称坚决不吃那种长得像肥猫、耳朵像几片叶子的绿色绒球——它们被送到看不见的工厂里加工成蛋白质也就算了,如果还要他亲眼看着剥皮、烤制的过程,那就太头皮发麻了。
楠当时就白了他一眼,说“难得来这么原生态的地方,当然要吃点不一样的了”,然后从木屋里扛出一把看似石器,实际上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长矛,就往林子里去了。
最后他猎到的是这种浣熊和兔子结合的啮齿类,毛色浅灰没有斑纹,看起来很不起眼。这让常琦任在剥皮的时候少了几分罪恶感,但他还是拒绝亲手烤这些小家伙,把这部分工作交给了楠,然而却没想到烤熟了这么香。
“真是想不通你这人,不介意给它们剥皮,却很在意把生的烤熟。”
楠从旁边的透明小瓶子里抖了些香辛料,往冒油的红肉上撒,炙烤的香味顿时往上窜了一个维度。常琦任忍不住抽动了下鼻子,咽了口唾沫,引得楠轻笑起来。
“有,有什么好奇怪的。剥皮又不会影响到味道,烤不好可是会影响到味道的!它们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却成了难吃的食物,这才是最悲惨的事情好不好!”
迫于无奈做出这样真诚的发言,常琦任有点不好意思,肩膀气得发抖。
楠则被他的样子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赶忙把手里的那串肉交给他,以免笑的途中烤焦了,酿成巨大罪过。
狼狈地接过头一串炽热的美味,常琦任轻轻吹气降温,不急着下口,以挽回一些面子。
他刚开始确实抵触过吃这里的一切小动物,坚决反感食用某些在他审美里过于可爱的绿绒球——那都是真情实感!
但自己终究还是敌不过高强度训练后的饥饿感,看到这些灰毛啮齿类小家伙还热乎的尸体放在眼前,剥皮和烤制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当然有,只剩下做出来的食物是美味还是难吃了。
常琦任过去就和厨房无缘,在这个世界做过的唯一一次料理,还是个人端辅助烹饪仪器用别人的菜谱完成的,这么原始的烹饪方法,他绝对驾驭不了。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交给绝对不会缺少经验的楠去做。
“没想到你还挺可爱的。”
常琦任被楠这句话吓得失去了矜持,想要做点什么打断他热切的审视,结果一口咬在还没彻底降温的红肉上,结果被烫的嘶嘶地抽气。
“哈哈哈哈,你是在刻意逗我笑吗?啊哈哈哈哈……不行了,喘不过气了……”
让香气合热气一起缭绕的红肉,离开自己一段距离,以免再次发生事故。常琦任狠狠地横了楠一眼,打算绕过话题。
对方是毕竟是δ(德尔塔),熵的值高出自己太多,对话再纠缠下去,也只会变成自己单方面被涮。
“我之前碰巧有机会,接触过几位塔尖成员,其中一个的排序才是μ(缪),而你却是δ(德尔塔),三日予人甚至还更夸张,是不是我接触的那位塔尖成员过于弱小了……”
常琦任想起拯那家伙来,他实在难以置信那个说变脸就变脸的道德怪兽会是排序上的弱者。
“他在塔尖里应该不算弱吧。塔尖如今的平均水平也就是μ(缪),但那终归是统治阶级,怎么也得有几个特别强的。至于葬遗司整体实力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因为说实话连我都不知道组织有多少人,头头是谁之类的。反正目前,组织里,我见过最强的也就三日予人了。”
兴许是之前的几次搞笑演出,让常琦任和楠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对方竟然没有索要什么对等情报,像聊天般说了起来。
常琦任暗自心惊,以楠的排序,竟然没见过那个浑身黑色、数值不可视的男孩,否则怎么会说出“见过最强的也就三日予人了”这种话。
——葬遗司内部的知情程度,难道不是按照贡献度来的吗?
——那为什么明显贡献度小于楠的我,能有机会见到那个男孩?!
疑惑在心底酝酿却问不出口,他隐约觉得男孩那样的存在应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然三日予人没让楠知道,他就不该说出口。
楠的串肉也烤好了,这时候他职业特有的斯文气质就自然浮现出来了。这家伙烤肉的时候确实像是荒野求生的壮汉,但一旦进食起来,就是纯粹的儒雅人士,吃相讲究得连一滴油都没从嘴边流下来。
常琦任觉得如果给他配上一副金丝圆框眼镜,简直就和旧时代的英国绅士一模一样。
“你果然是个作家啊。”
不知不觉间,常琦任用了旧时代的叫法,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索性将之当成是夸奖,看向对方。
“‘作家’啊——你过誉了,不过是一介数字大厦上的搬运工而已。诶,你看过《动物农场》吗?”
“看过。”
常琦任实际上是没看过,身为“博学家”的他只看过简介,但这对他来说就算“看过”。
他是那种看过一本书简介就能对别人理直气壮说看过的类型,并且本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在撒谎,所以即便楠的“眼”能力很高,也没注意到这个“不完全描述”的谎言。
主要是他得让话题继续下去,他要获得这个代理老师更进一步的信赖,这样能从对方那里获得很多有效信息。
包括一直以来,想问三日予人又不敢问的问题——最初导致长弓三石死亡的事件,是不是葬遗司做的。
“这篇中篇小说在旧时代,某些敏感时期的某些地区被封禁过,但人嘛,越是封禁的东西就越想窥探,于是当时的争议也不少,好大一部分都得以保留在了如今宇宙系统的底层记录里——哦这个‘底层’可别误会,到了今天没有人会禁这玩意,只是无人注意,自然而然落到了底层而已。”
楠说得饶有趣味,常琦任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
某种程度上他也不算是装的——当时大学里有新闻系的学生写的东西不得发表,那家伙就在食堂里大谈奥威尔的这篇文——搞得常琦任也好奇去搜了搜,并且相关评价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他还是有点兴趣知道楠会如何评价这篇文的。
“当时的声音里,有很多人大谈立场问题、大谈那时候的社会形态,这篇文暂时被禁也好,相关议论暂时消失也好,在现在看来,那些问题都不存在了……”
“你知道量纪元和奥威尔的时代相差多远吗?”
常琦任忍不住问出声来。本来他只想做个一言不发的听众,却忍不住切入主题。
这是个了解量纪元的好机会,以他现在的排序,还不知道从宇宙系统中获取旧时代知识的方法,更不要说还原确切的时间和历史轨迹了。但从楠的表述中,明显他是有方法从宇宙系统中获取旧时代知识的。
逝邀请他去纯白空间做客的时候也说过,这个时代没有人禁止任何东西,只是很多东西放在那里无人问津。
“我不知道具体时间,或许到了三日予人那个排序,可能有办法知道。”
“但这段时间绝对足够长到让当时前后百年内的社会形态变得没有意义,所以我说当时的那些被热议的问题,都不存在了。”
“可是这篇文,以及与之相似的那些玩意,当时被叫做反乌托邦的那些玩意,终究还是落到了宇宙系统的数据底层,你觉得是为什么?”
常琦任沉默了,却并非因为不知道答案。
正相反,他太清楚答案了。
他是乌托邦最合格的居民,是来到这个世界很长一段时间都打心底里觉得幸福的人间怪物,答案当然再明确不过了。
“因为根本不值得反抗,因为乌托邦根本不值得反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