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建?这么光明正大地用旧时代词汇,果然是虞没有错。难道从一开始,塔尖就没有收编虞的打算?仅仅只是修改了晚宴邀请的回复数据?
疑惑在心底打转,常琦任掩饰住表情中的矛盾,让自己的身体尽量不要显得那么僵硬。
“你们为什么会在我家?!”
他让自己的音调夸张起来,以进一步掩饰内心的慌乱。
“诶诶,家这个概念,在旧时代可不是只有两个人的哦——再说了,就算你这个无知之辈不清楚这点,人多起来,热闹点,有什么不好的嘛……”
看着虞这幅趾高气昂、理所应当的样子,常琦任眼角抽搐了两下,却暗自安心下来。
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常琦任没有回怼她说“也不知道知识渊博的某人,现在排序是多少了”,也没有对青鸟下逐客令,反倒是僵硬的身体彻底恢复自然了。
他动作协调舒畅地坐到虞旁边,把她的餐具放到自己面前,也不顾她从惊讶到震怒的神情,满脸享受地吃起了透刚刚端上桌的中西结合饼(披萨?)。
“这,这几天没见……你怎么,怎么能……”
虞被气得说不出话。
“咋啦?这是我家诶,有你这么自觉,天天赖在这的吗?”
“我赖在这?我赖在这!我赖在这……”
虞被气得只能重复简单的句子。
“嘛,虞姐姐不要生气啦。这是父亲大人独特的,展示彼此关系亲密的方法。”
青鸟把新的餐具摆在虞面前,并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要不是这一连串动作,虞可能已经拔腿走人了。
常琦任则是被青鸟的话呛得一口气上不来。难得吃到用真淀粉和蔬菜、肉做的类披萨(馅饼?),却全都呛到气管里去了。
“我和他关系亲密?!”
尖锐的声音和狼狈的声音倒是很整齐地发出、结束。
透在一边讪笑着,青鸟则用眼睛询问他们:这难道不是关系亲密的证据吗?
两人各自把头扭到一边,却在这个动作的过程中,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都齐刷刷地把头扭了回来。视线交错,又是一阵尴尬。
“你先说,你先说。”
“这边很快就不太安全了……呃,我是说,葬遗司可能会袭击这里,是企业总部发来的消息!”
常琦任看着虞笨拙撒谎的样子,心想“她确实是加入塔尖了啊”,却顿时冷静下来了。
“最近和齐柏林家主走得比较近……”
常琦任本来是想暗示自己的立场,却被桌子对面的青鸟盯住了,显然她很清楚,齐柏林家主就是悬浮窗广告位常年霸屏的漂亮大姐姐。
“噫——父亲大人,人缘真好呢……先是虞姐姐,然后是三日予人姐姐……”
她有点恐怖地碎碎念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常琦任能感觉到旁边的虞和透都明显紧张了一下,他立刻改口:“是工作性质上的比较近,青鸟让我说完啦。她那边也发现了葬遗司入侵的痕迹,但我觉得还是不要慌张比较好,毕竟如果我们显得太过不同,反倒会惹人注意,危险程度可能更高。”
青鸟似乎恢复正常了,深蓝偏绿的长马尾随着她点头的动作上下起伏。虞和和透明显松了口气,也接受了常琦任的说法。
常琦任不知道虞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暗示,但他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玲还在门外待机,楠把玲交给自己,一定不止是防身这么简单。
“齐柏林家主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
他最后暗示一次,飞快地解决掉自己碗里的食物,向众人挥手告别,离开了这个用旧时代要素装潢的奢侈之家。
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略略有点暗淡,却又立刻鲜亮起来。背后的栗色长发因为她起身的动作,而轻微摆动起来。
“路上……路上小心。”
“……嗯嗯,明白了。”
纯白空间,塔尖殿堂。
逝平静地凝视着久久不曾开口的三日予人,在心底赞许她的沉稳,并且这份沉稳,已近隐隐有了当年那位女士的感觉。
这让他不禁有一丝期待。
“你如果宣布解散葬遗司,我能让你做我的继承人。”
逝平静的声音,让三日予人也不禁滞塞了一瞬,但也仅仅一瞬。
“这可不像把人囚禁在这里的大独裁者,会说的话。”
逝注意到她说话时候,摩挲右手大拇指的动作,那里原本有一枚古怪的扳指。
“你好像很不服气——禾一左马,至少还会受我邀请,来到这个空间,就算我不摘掉他的扳指。但你不同,除了这么做,我不知道任何与你建立对话的方法。”
那过于轻松、理性,仿若圣者的言辞,让三日予人越发愤怒。对方好像是在说:摘掉那枚扳指,就是如此轻松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做与不做,只是看需不需要。
事实上,三日予人也没想到,她布置的那么多陷阱、手段,全都没用。因为对方就像有一双全知的眼睛,回避了所有障碍,直接亲自来到她面前,把扳指从她右手大拇指上摘下来,并将她强制拉入了这里。
没有了扳指的特殊性,塔尖殿堂对所有量纪元住民,都有绝对的控制权。她被拉入这里之后,自身“驭”的状态也就自然解除了。
“我不知道你们都在对抗些什么——你也好,禾一左马也好,长弓三石也好……我觉得任何一个人,这座被你们称为乌托邦的巨型金字塔里的任何一个人,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处理得比我更好。”
“否则,坐在这里的,为什么不是你、不是禾一左马、不是长弓三石?”
“我也说过,你们要是真有能力坐在这里,我大可让你们来——你这个年轻的β(贝塔)是最有机会的,所以我也陈诺,只要你解散葬遗司,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你甚至都不用去监狱岛哪所学校!”
说着说着,逝也罕见得有些激动了起来。三日予人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表演,对于这个男人,就算是“眼”看到的数字,都不值得信任——他连自身显示给别人的数字,都能随意调整,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我不知道你们在惧怕什么?怕我出尔反尔?如果我有那心思,费那功夫,我直接蒸发了你们不比现在这样容易?”
“也不怕直白地告诉你,量纪元开创者,也就是赫女士,大部分地方都是睿智、正确到无可挑剔的。唯独太过仁慈这点,是个错误!她试图让极少数的精英解决极大多数的问题,还要要求这些精英喝着露水、吃着草根过日子。”
三日予人就算极力告诫自己,要用一种看戏的态度去面对这个男人的表演,却还是忍不住被他的情绪带动。
她当然明白他的“喝露水、吃草根”只是一种比喻,旧时代尚且很少有人这么做,量纪元又哪里去找露水和草根,就算是齐柏林家的基因试验地,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天然的露水和难吃的草根——那里的植物都是经过改良,便于食用的。
“赫女士认为这是通向真正自由和平等的唯一道路——毕竟这些极少数的、掌握着巨大权与利的精英,内心得到空前满足的精英,如果不喝露水、吃草根,怎么能和庸庸碌碌、内心空虚的极大多数人平等呢?”
“她这么做,两头都不讨好,极少数人不愿意喝露水、吃草根,极大多数人不愿意庸庸碌碌、内心空虚。”
三日于人回想起了量纪元初年。
那时候数字革命兴起,生产力得到空前解放,大部分人如果掌握不到权利,就只能庸庸碌碌、内心空虚——这种定义,甚至都由不得当事人说了算。就算当事人自己过得很充实,也会成为别人眼里的“庸庸碌碌”和“内心空虚”。
“那怎么办?那我们这些继任者怎么办?”
“哦,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和我的上一任,她也是位富具智慧的女性。除了她以外,我并没有机会得见,更多的塔尖尖端,也就是你们说的大独裁者。”
此刻,三日予人已经没法从他瞳孔里移开视线了,或许是受到了恐怖熵值悬殊的影响,她只能看着他神色逐渐癫狂。
“这好办啊——让极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庸庸碌碌、内心空虚,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会检视极少数人是否喝露水、吃草根了!甚至觉得极少数人就不该喝露水、吃草根!再然后,极少数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皆大欢喜!”
“长弓三石指责我把自己服务的对象变成了白痴,禾一左马指责我心胸狭隘容不得人才……至于你,还来不及指责……但我从你的数据就能看出,你想指责他们想说的所有内容——这个‘他们’,不仅限长弓三石、禾一左马,包括所有没能坐到这里来的无类。”
“承认吧——你们只是嫉妒而已!你们根本不明白该怎么做!就算声称自己明白,也不敢为自己想要做的负责!”
三日予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了,她几乎就要妥协、同意了,她差点说出口:请让我做您的继任者吧。
然而这时候,楠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
“清醒点!小予!”
那枚怪异的扳指,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右手大拇指上。
齐柏林家,顶台。
常琦任爬完长长的坡道,来到顶台边缘的时候,只看见如雕塑般相对站立的逝和三日予人。他们眼睛正常睁着,却晦暗无神,通过正域也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各方面正常,就像两个站着睡着了的人。
“喂——这里这里!”
旁侧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了楠的声音,正域中他的灰白剪影在朝常琦任招手。常琦任猫着腰窜过去,看见这家伙少见得满脸苦闷。
“怎么了?”
“女王大人被强行拉到塔尖殿堂里去了,呃,就是塔尖有一个纯白的……”
“不用解释,我知道、我去过。”
“哦。那好……省得我多费口舌。”说是这么说,这个话痨教练却有点遗憾的样子,“从那里面脱离的方法,是把这玩意戴在她大拇指上。”
常琦任看见他手心里的怪异扳指,中心部分没有装饰物,只有一个黑漆漆、空洞洞的凹槽。
“她原本那个被逝摘下来了,这个是我刚从齐柏林家技术库里取的。”
“那你还不上?难道等我去给她戴上?”
“或许还真是要等你来。”楠半荒唐、半苦涩地开着玩笑,“如果是人类,过去就完了,会受那家伙的熵影响,丧失行动力。本来我准备了一大堆个人端……”
顺着楠手指的方向看去,常琦任才发现相对站立的“两座雕塑”周围铺满了断线木偶般的个人端,这些毫无生气的生化体绕着他们,铺成了一个厚实的圆。
“没用的,连个人端都接近不了,过去就倒。”
常琦任身边的玲,看着万分为难的旧主人,和一言不发的新主人,动手抢过了扳指转身就要跑,却被两人一齐按住。
“玲你去了也没用的呀!”
“这丫头什么时候那么主动了。”
在两人的压制下,玲总算安静下来,和他们一起蹲在巨大钢架的阴影里。
“但这样也不是办法啊……诶对,‘驭’的状态你试过吗?”
常琦任学以致用。
“没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哪敢试,万一瘫那里了,这个扳指也玩完了。”
“现在,我来试试吧。”
楠说着,起身,正要把手触到玲的额头上,却被常琦任拉住了。
“你说用军用个人端会不会好一点?”
“军用个人端能力面板比较高,对抗那家伙的熵,肯定更有希望。但是,哪来那么多军用个人端,齐柏林家唯一私藏的一个,还交给恩那混账了——也不知道这货,现在在哪……”
常琦任指着自己的动作,让楠的声音停滞了。联系当初三日予人给他的资料,楠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说……自己是军用个人端?”
“啊,也许吧——至少之前,几个在我身上寻找真相的人,是这么说的。至于具体是不是,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
“……你想清楚,人类对人类使用‘驭’也可以成功,代价是死亡哦。”
常琦任被吓得一阵哆嗦,却很快又想明白了。当时石头向自己提出交换条件的时候,自己没有答应,还大声训斥了他一顿,这样的暴君他恐怕是不想再服侍了吧——所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再现身。
既然这样,那就换别的代价,来救三日予人好了!
“如果三日予人彻底败在这里,我们会比死还难受吧。”
楠看着常琦任坚定的眼神,不再犹豫,单手触到他的额头上,光亮顿时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