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琦任从炽白粒子中具现的时候,三日予人体力不支地瘫靠在身后的钢架上。至于楠,早就和玲一起昏迷了,他们在怪物群里安详地睡着,怪物们也不理他们,大概是在警戒这边一息尚存的猎物。

这些原本样貌精致的个人端,此刻仿佛被他们眼中的幽蓝控制了,激发出了某些原始的力量,全都变成了金属骨甲覆盖的怪物,仿佛是“驭”状态下的无类。

“也就说,我们完蛋了?”

常琦任的语气没有很悲观,还带着点轻松,他始终认为石头是会出来的,只不过要等一个绝佳的出场机会,那家伙会像上次一样,打个响指,变出个白青鸟,或者别的什么出来,然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要不你用我进入‘驭’,自己逃吧。”

原本妖艳的女郎,此刻疲惫得像个操劳了一生的老人,周围的怪物还在警戒着她,她却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那样你会死吧。”

“会死哟。”

三日予人轻笑着,说得那样平静,让常琦任后背发凉。他后悔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探索进入纯黑空间的方法……哪怕是在紧急状况下呼叫石头的方法也好。

他又想起了自己来到齐柏林家地界,十位号区的前几天,石头说的话。

“到时候你会很清楚,她那样活下去,比你亲手杀了她更痛苦。而你,甚至连亲手杀了她,这样‘帮助’她,都做不到。”

常琦任没办法在心里反驳,说我现在至少可以“杀了”她,石头你这家伙的预言不会成真的。

大概就像三日予人的众多追随者一样,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就沦陷了。是她登台唱《四重罪孽》的时候,还是更早,她像条冻伤的毒蛇般浑身僵硬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拼尽全力,也想要让她活下去,如果做不到,宁愿去死。

——啊啊啊,真可笑呢……

——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呀!

——在旧时代遗失的感情,却要在这里找回。

常琦任内心释然了,他在三日予人惊恐的目光下站起来,朝着那群幽蓝浮动的怪物奔去——他很高兴,他的赴死能让她惊恐。

尽管这样的行为,不会拯救她,却能死在她前面,不用目睹她的死亡。

——到头来,还是被你说中了……石头。

那个又是滑稽又是傲慢的臣下,最终也没有出现,常琦任只是仗着自己身体惊人的恢复力,在和“驭”状态的个人端们徒手搏杀——或者说被单方面的撕碎、又复原,比较准确一些。

然而随着复原对身体的消耗,常琦任渐渐感觉自己濒临“两极反转”的界限。可能很快,就要突破临界点,整个人从躯体到灵魂,被溶解掉了吧。

身后的三日予人在叫喊着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能叫喊,她已经没有力气冲过来了,所以暂时还是安全的,至少在自己彻底消失之前……

品艰难地睁开眼睛——她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睁开眼睛,而当她看到自己全身完好,甚至没有一丝痛感和伤痕的时候,这种惊讶更是变得无以复加了。

环顾四周,品发现自己正躺在浮雕的悬浮装置上,身上没有任何衣物,只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恩就躺在自己旁边,她第一见到他睡得这么熟,似乎是到达了两极反转的临界点,进入深度沉眠了。

地上世界飞快后移的风景,通过浮雕单面透光的内壁映射进她的眼眸,那是许久未见的宽松城市,不像地下世界那样楼与楼紧挨着,就算不看其间的人,也能感觉到令人窒息的拥挤。

划开悬浮窗,自己原来那套破损严重的黑色紧身骑手服,还在物品库中,它证明着那场凄惨的失败。

翻过虚拟页面,品给自己选择了一套运动休闲装,纳米粒子立刻在她身上构筑起了印象中的穿搭。

看着那些肉眼视野里只是发光微粒的纳米粒子,品就不禁一阵恶寒。她想起了三日予人血液里的纳米虫。当时她碰巧展开正域,观察到了,它们密密麻麻,像是旧时代非洲草原上食人的白蚁军团。

而事实上,自己的身体机能,也立刻就被侵蚀殆尽了。

据逝最近解锁给她的情报,三日予人的排序是β(贝塔),一个β尚且如此,她不禁开始想象α(阿尔法)的逝的能力,又会是怎样的。

她刚进阶ε(艾普西龙)的时候,曾经尾随逝到过高塔地下的部分,见识过这个时代真正科技进程的冰山一角。

“哦,你醒了啊。”

恩终于从深度沉眠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那英俊的面庞此刻被凌乱的发丝弄得有些狼狈。

“你到底是哪边的……”

“你这边的哦。”

他的回答速度之快,神情之自然,让品有些手足无措,还好是处在躺仰状态,内心的动摇对肢体的影响不大。

“先不说这个,你昏迷的时候,就是快要超过临界点的时候……”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发言,让品接不上话了,恩快速切换了话题。

“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比如自己是怎么脱离的危险的。”

“有,有一点点感觉……感觉到你在包扎右跨的伤口,做止血处理……你和那个女仆打扮的军用个人端发生了争执……”

“然后呢!”

恩焦躁地催促她,却根本没注意到这利刃般的女孩,此刻变得炽红而柔软了,像是刚经历了熔岩的金属。

“之后意识很模糊,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品没有把失望表现出来。裁定者常年锻炼的脸谱化表情,帮她完美地掩饰住了情绪。她只是把自己后续的残余感受,说了出来。

“那时候,你身后的军用个人端发生了某种变化,她成了某种超越人类认知的东西,她向我走了过来……”

得到品的证实,恩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宛若神迹降临般的场景太过诡异,以至于恩如果不找到第二个见证者,他都没法说服自己,那情景是真实存在的。

“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没为你进行任何治疗,你可以看看时间——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根本不可能去专门的医疗机构,我现在和塔尖敌对的立场,也不可能去医疗机构。”

“你是说……我的伤势恢复了……是那个突变的个人端做的?”

话说出口,品自己都觉得荒唐。军用医疗个人端她也见过,确实可以用纳米粒子缝合伤口,但要把失去的一整条腿再生出来,根本不可能,就算是专业机构也做不到,顶多给接上生化体的假肢。

“我是知道,量纪元目前科技的真正进展,要比大部分人——包括技术模块负责人的你——所知道的,都要快上好几个世纪。但我知道的,也不完全。排序越高的人,越接近真正的科学……或许真的已经有这种技术了?”

“可是,可是就算有这种技术、能做到,又是谁这么做的呢?你不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没人有动机这么做吗?”

恩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旧时代的幽灵,表现出常人的畏惧。

“逝已经把你当成弃子了,不会这么做。三日予人本来就是处在要蒸发你的立场,更不可能这么做。那是什么人做的?”

“也许是自由人联合或者其他无组织的高排序无类?谁知道塔尖和葬遗司之外,还有没有阿尔法或贝塔。”

品觉得恩太过大惊小怪了。她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实在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情景让他变化这么大。

“相信我,那绝对不是人类,她的视线、她的说话方式,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全新的物种……”

“你是说,她是高塔里的‘神’?那谣传里,从宇宙系统的大数据网络中诞生的无机意识体?”

品尽量控制住自己,那快要笑出来的表情——塔尖技术模块负责人竟然把都市传说当真了,她就算是裁定者,也很难控制发笑的冲动。

“你想笑就笑吧……”

恩看她憋着难受,随口一说,但当她真的笑出来,他还是挺受打击的。

“笑完了?笑完了,我接着说。塔尖,或者说偏向塔尖的教育里面,对‘神’是持漠视态度,一种无声的否定态度。但葬遗司那边不同,他们确信‘神’是存在的,而且压根没有什么狂热和崇拜。他们的肯定态度,同样是无声的。”

“塔尖认为神理所当然的,不存在;而葬遗司正相反,他们认为神理所当然的存在。”

“塔尖总是把高塔里的‘神’和旧时代的神划等号,来阐释其存在性的愚昧无知……”

恩一边说着,一边调出断开连接的悬浮窗,从他的本地文档里调出诸多关于旧时代神话的资料,大部分所谓神迹都是后来得到应证的自然现象或巧合。

“但这里面最大的逻辑漏洞和荒唐是,旧时代的神确实是存在的,是那些当时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我们现在之所以觉得不存在,只是因为我们的科学可以解释那些东西了。”

品饶有趣味地省视着那些旧时代的资料。她也有从宇宙系统中调阅它们的权利,但她所属的模块不同,只能调阅犯罪记录和人类心理学方面的资料。皱了皱眉,品隐约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你是说,神的存在,不但不是旧时代的愚昧,反而是旧时代的智慧?”

“那当然了!如果没有神这概念,当时的人就没法专心打猎、采果子或种地了,他们光是一天到晚头疼那些奇怪事情都能让他们饿死。”

“那和高塔里的神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仔细看看塔尖对此概念的态度:高塔的神等于旧时代的神等于愚昧。也就说,塔尖狂妄地宣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事情了!可真正的科学在哪里?”

“在极少数顶尖排序的无类那里!连我们这样自认为排序还不错的人,都只知道冰山一角。”

“这不是‘神’又是什么?”

品越听越糊涂。然而恩无比认真、又激动的神情,让她绞尽脑汁想搞明白他在说什么。

浮雕停在了某个废弃工厂里,恩率先下来,嘴里的说辞却一刻也没停。

“科学已经被那些极少数人,变成了新的‘神’——啊!你们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用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你们只需要相信这是科学,是合理的,就可以了!”

恩操作悬浮面板,让这台“借”来的浮雕回到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去。

“你是说,塔尖垄断了科学的解释权,把不利于自己的事情都用科学掩盖过去了?包括高塔里的神?”

“我可没特指塔尖,我刚刚说的是极少数人——所有顶尖排序的无类,就算是葬遗司,或者我没待过的自由人联合,我觉得这情况也没差。”

看到恩为自己刚才过激发言而后怕的样子,品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在怕什么,我们都是立场不明的共犯了。”

“不不不不,立场不明的是我,现在葬遗司和塔尖那边逮到我,我都没好果子……”

话还没说完,恩已经被品紧拥在怀里了。那温热的触感,让他难以置信,这是曾经那个匕首般冷硬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