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常琦任都没能再和楠或恩说上一句话。那个透明枷锁,似乎也有某种力量,限制着他的语言和行动。

他们上了海运凹雕,各自被关进了刚好够一人平躺的狭小灰色空间,只有一扇椭圆窗户能看看外面的海浪,就连时间概念,都在他们的意识里,淡漠了。

常琦任想象着那个反社会罪,到底会被处以怎样的刑罚,困意就慢慢席卷上来了。

当意识渐渐陷入纯黑,他又来到了石头所在的那个殿堂。

这次把他吓了坏了——这个纯黑空间里站满了石头,数不清的石头,他们全都是自己曾经的那副皮囊,常琦任原本的样子,却带着形形色色的夸张表情。

有戏谑的,有悲怆的,有傻愣愣笑着的,有愤怒得太阳穴抽动的……这些多种多样的表情,相互对峙彼此僵持,整个空间里竟然没有一句言语,寂静如死。

而这些石头,全都像感受不到自己存在一样,任由他从他们肩膀之间穿过。

常琦任赫然发现,自己依旧没有实体,根本不需要从他们的肩膀之间穿过,他可以直接从他们身体里穿过去。

他终于看出来了,这些表情各异的石头,全都以那个悬浮石碑为圆心,围绕着。于是他也不自觉地,朝石碑走了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直到石碑上鲜红的纹路清晰映照在他眼里,右手大拇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戴上了什么东西。

常琦任低头看,是那枚铂金的怪异扳指。

就在这个瞬间,他仿佛突然有了实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这让他觉得恐怖感倍增,因为那许许多多的石头,没有一个的脸上是惊讶的表情,他们全都维持这原本各具特色的表情。

寂静在持续,常琦任不敢开口出声,那些看着他的无数脸孔也不出声。

常琦任突然觉得每一秒中都是如此漫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然而幸运的是,这恐怖的寂静没有维持太久,身后那块悬浮石碑赫然拔高、翻转、下降,黑色烟幕随着这一连串变化呲呲地冒出来。当烟幕散去,石碑成了椭圆形的纯黑长桌,原本有鲜红纹路的那一面,映照着实质黑色湖面般的地面,点亮了湖面下方的绯红星图。

群星忽地出现,又忽地消失,只有一颗还泛着微光继续存在着。

常琦任盯着那颗绯红色的小点看,却豁然发现周围站满了的石头,大多不见了,只剩下那唯一的一个,自己所熟悉的那一个——有点稚气,有点傻愣愣,却总觉得他知道很多东西,仿佛无所不能。

“诶?诶!你竟然主动进来了!”

“还找到了我一直很需要的权柄!”

石头嗖的一下,窜到了常琦任身前,却仿佛对他这个人压根没兴趣,只是在反复打量着他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

“权柄?你说这个?”

常琦任扬了扬手,石头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移动,让他确信了他指向的东西,确实是这个怪异的扳指。

三日予人在对抗逝的时候,楠要送去给她解围的东西,也是这玩意,看来的确是什么重要道具。

“对啊——高塔上那个小气鬼,嗯就是你们说的神,祂造了这些玩意,用灰色渠道把这些玩意弄到集会所和塔尖以外的高排序无类手上,为的就是从塔尖手里分权,你说这不是权柄又是什么呢?”

“等等!你说清楚,高塔上那个神,他到底是什么?”

常琦任像个看不懂事态的吃瓜群众终于逮到刚采访出来的记者一样,激动地揪住石头的衣领,使劲摇晃。

“放开放开!近,太近了!”

“哦哦,抱歉。”

“咳咳咳,其实啊——我不能说,因为就算是我也斗不过那个小气鬼,否则我干嘛要来找你。你的身体被设定成了,一旦知道这些事情、并转述这些事情,就会自然溶解的类型。‘我告诉你’这个行为,就相当于满足了这个条件——我可不想看着你还被我利用,就直接变成了一摊透明液体。”

“啊!你终于承认你窝在我这里是别有用心的啦……啊不对,这有啥好奇怪,那你讲点别的行不行?”

常琦任意识到自己没抓住重点,清了清嗓子,调整表情,让自己显得郑重。

“哪有啊——您忠诚的下仆只是想要个合理的待遇,别像上次,预警到位、谏言到位、要求合理还被一顿数落,差点自闭。”

看来他自闭的这段时间确实是积攒了不少怨念,突然就成了段子手。然而常琦任没心思听段子,他很后悔上次没听石头的、没满足他的要求,否则三日予人也不会死得这么惨。

“让你讲点别的,没让你讲段子!”

“好好好好——别生气,别生气,你现在都能主动进来了,我想自闭要挟你也要挟不了了。你就说吧,想听什么?我自闭这段时间你肯定没少吃亏,我的回答就算忠实下仆的补偿,只要我知道的、能告诉你的,我一定说,行吧?”

“那还差不多。”

“第一个问题,神和塔尖有什么关系?”

石头心情不错的跳上椭圆长桌坐下,却刚一听他的问题,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第一个问题就这样?你想变成透明液体吗?”

常琦任摇摇头,在心里确定了神和塔尖必然有某种至关重要的联系。

“好吧,那换一个。神为什么要分散塔尖的权利?这个问题能回答吗?”

“这个可以,但只能回答得很笼统——为了给塔尖制造竞争、优化塔尖。”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优化塔尖?”

石头摇摇头,示意不能回答,他轻敲着身下的椭圆长桌,扶了扶鼻梁上原本属于常琦任的黑框眼镜。

“你不用计数,多少个问题都行,前提是知道之后你这具身体还能安全。不会像红发小姑娘一样,变成真理的殉道者。”

“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算你不从这里出去。”

“说了,我差不多是你原来世界观里的二周目玩家,嗯多周目玩家更准确,就算不出去,我也能从你的状态大致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常琦任看着石头凝视良久,也跳上椭圆长,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

“那你为什么要成为多周目玩家?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石头看着常琦任认真的样子,不禁咯咯笑了起来。在他以往的印象里,这个新宿主都是一副不到万不得已不行动的懒人做派,现在竟然会这么主动地寻求些什么,让他觉得有点可爱。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企图谋权篡位的佞臣吗?”

“无所谓,我需要一个解释!我需要这个世界为这些没道理的事情做出一个解释!只要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让你谋权篡位也未尝不可!”

常琦任的眼神突然就凶狠了起来,石头为这种突变僵滞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大声了。

“笑,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知道知道,只是觉得看你‘被打脸’,让我的施虐心空前满足。毕竟某人之前可是声称,生存才是第一要素,连我那扩展点行动范围的要求,都不答应的小气鬼呢——比高塔里的小气鬼,还小气。”

“好啦!我知道错了!所以为了互相信任一些,你也把你的目的告诉我吧!就算是把我这个意外入侵者彻底消除,也好!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常琦任凑到石头面前,像个乞食的犬科动物。石头本能地往后退了退,他就算知道这种真诚都是演技爆炸的效果,但还是招架不住。

“告诉你也没什么,我的目的是取代那个小气鬼的神。”

“为此不惜反复经历长弓三石的人生?话说长弓三石有可能取代神?”

常琦任发现石头好像很怕人靠得很近的样子,为了不为难他,稍稍后退了一些。

“不止是长弓三石……你之前进来过,在‘驭’状态的时候,你应该看到过很多个我吧——那才是我的真面貌。”

“现在还不到解释的时候,或者说解释有危险,因为解释我的存在方式,你也能推导出那个小气鬼到底是什么,也有可能让你变成透明液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暗中套话,想推导出小气鬼的真面目。

“嘛,毕竟他杀死了红发小姑娘,你会那么迫切也很正常。但请你放心,我的君主大人,只要我们好好配合,一定会把那个小气鬼拉下神坛,为所有逝者报仇。所以无偿提示就到这里,你该回去了。”

石头的话音落下,纯黑空间褪去,常琦任又回到了那个狭小的灰色牢笼,异样的是,听觉神经里直接回旋着楠的声音。

“喂喂,听见回个话啊,不用说出来,想就可以了……喂喂,听见回个……”

似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应答了,楠的声音有些焦躁。

“听见听见,刚睡着了,不好意思啊——通讯你是怎么做到的,还有我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你是什么时候……”

常琦任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拇指,那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是摸上去却有一枚扳指。他能摸出来,这就是石头口中的“权柄”。

“停!让我一件件解释!”

楠的声音很激动,似乎是长时间没得到回应,已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通讯手段是否有效了。

“跟了小予那么长时间,我也学了些东西嘛。这个纳米虫算是其中之一,但只能做到通讯这种简单事情而已。”

“等等,你刚才是不是又很自然地叫了什么奇怪的称呼。”

“你不觉得那样叫比较简便些吗?”

“我觉得你会在悲伤难过的情绪中忘掉那个羞耻的称呼。”

“我可不觉得。要是连那种独特的东西都忘掉,她恐怕就真的快要被人遗忘了……诶这凹雕停了!”

常琦任还没感受出凹雕停下来了,狭小囚笼就被率先打开,一个纯白制服的塔尖联络员把他扯出来。他很快见到了楠和恩,他们这些灰制服被白制服牵引着走成一纵列,就像来时一样。

白制服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他也跟到了楠和恩所在的那排队伍里。

圈住双手和脖颈的透明枷锁发挥出无形的力量,把每个新加入的人整齐地编入了纵列,常琦任的余光很快就看不到队伍的末位了。

“你右手上的扳指是我从小口尸子那里摘下来,给你戴上的。扳指原本的拥有者死亡,里面的注册信息也就被清空了,你戴上它,生物信息就自动注册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戴?”

“每个人只能注册一个扳指,再戴上另一个,就只能是临时使用。临时使用的扳指一旦被人拿走,我们就失去对它的控制权了。我原先有一个扳指,只是没带在身上,所以这扳指算是让你捡了个大便宜——你恐怕是量纪元以来,第一个才是σ(西格玛)就能拥有扳指的人了,呃不,军用个人端。”

“那我岂不是很危险,这些白制服一旦发现我戴着这个,会杀了我夺取这玩意的拥有权的吧!”

常琦任尽力掩饰自己的惊恐,但走路的姿势还是变得不太自然,如果不是透明枷锁的约束力在,他可能会成为纵列里一个怪异的显眼存在。

“不会的。塔尖的铁则是不蒸发中段及以上的无类,西格玛刚好是中段。”

“还能有那么好的事情?”

“嗯,塔尖现在人才紧缺,所有中段及以上都是他们急需的人才。何况就算没有这个情况,量纪元成立之初,第一位尖端赫女士就定下了这个铁则。她当年的发言,留在宇宙系统数据库的深处,我始终记忆犹新。”

“‘有人要去干下滔天的罪行,也能获得与之相称的利益,而代价只是他要结束生命——他无须再受到他身体里作为人的成分的指责,可以如此干净利落地逃掉他所受的教育、所生的环境的长期审判,只需要去死就可以了,就连自杀的艰难都有人帮他解决了,而他所酿成的大祸统统甩给旁人去承担——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吗?!’”

“当然,这里的‘有人’指的是中段排序及以上的无类,在当时的赫女士看来,金字塔乌托邦中的人,如果没达到这个位置,都只是还不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稚童而已。”

囚徒排成的纵列走下了凹雕甲板,他们踏足的是白色细沙铺就的岛屿,再往上绿树丛生,绵延到视线尽头,其间隐约能看到高耸的石墙。

“听你这说法,你还挺尊敬赫女士的。”

“当然了,不管是自由人联合还是葬遗司,量纪元的人不可能不尊敬赫女士的。”

囚徒队伍被带进了树林,大多数人都对这原生态的景观感到由衷赞叹,毕竟他们平日见到的树木都是光学布景的产物。常琦任感觉,他们就像旧时代那些只能从插图上看到大型动物的孩子,突然进了动物园一样兴奋。

至于常琦任和楠,早就在地下基因试验场见惯了树木,对这类景观司空见惯。但他们还是要配合周围的人,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我们到底是被运到了什么地方?《美丽新世界》的荒岛上?”

常琦任发现自己这群人离那高耸的石墙越来越近,他相信那石墙对面就是他们的归所,让他们支付比死亡还沉重的代价的囚牢。

“严格意义上说,不算囚牢,因为那是要让你积极地在金字塔社会中向上攀登的场所——在量纪元没有与之对应的词汇,因为太禁忌了!”

“到底是什么,尽管说!我也算是很熟悉旧时代文化的了。”

被楠吊足了胃口的常琦任,急得牙痒痒。

“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