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
> 10月9日 05:46 多云 <
再度睁眼,窗外出现了微弱的亮光。我忍着头痛在枕头下摸到了手机。点亮屏幕,冰冷的电子光扎得干涉的眼球生疼,我觉脑袋里灌满了水银,沉重中伴随着刺痛。
五点四十七,时间的确在前进,用着我难以忍受的速度流逝着。
眯着左眼往宿舍过道对面的床位望过去。
蚊帐没有放下,朴素的床褥平整得如同一张铺在床板上的纸张,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安静地躺在床头。
床铺下的椅子内敛地收在桌子下,纤尘不染的台灯耸拉着脑袋,老旧的戴尔笔记本半合着,一本破烂又厚重的《算法导论》压在桌子上,在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纸上压着一支用了一半的中性笔。
布置和昨晚一样,他根本没有回来。
这是当然的,他已经不回再回来了,他已经死掉了。
天花板上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这代表着时间前进到六点钟,宿舍通电了。我将头埋进毯子里,结果还是摆脱不了灯光。
明明一晚上都在期盼着天亮,此时却想陷进吸纳一切的黑洞中;明明只要下床关掉灯我就能得到解脱,但是我懒得动宁愿承受灯光的折磨;明明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可我还是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每个行为都陷入了无法调和的矛盾之中。
“啊啊啊,麻烦!烦死了!什么鬼东西!”
我蒙在被子不耐烦地叫了出来。
没人理会我,这是理所当然的,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可能以后也只有我一个人。
后来我睡着了,隐约听见了外面走廊里开关门的声音,人们的脚步声,窗外的鸟鸣。
梧桐叶——倒地——流血。
那段无声的映像又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播放了好几回。
再次睁眼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正好看见窗外温暖的阳光,我觉得头痛好多了,不过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这才想起昨晚到现在一口东西没吃。
发生那种事情后,上了医院的救护车,在医院被医生和警察轮流询问情况,然后赶来医院的辅导员和学院领导让我先回学校,剩下的事交给他们处理。我脱下被血染红的外套迎头撞上秋夜的冷风,回到宿舍已经十点多了。
那之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洗澡,无论怎么洗,双手总能感觉到血液的温暖,还有人类变成尸体时温度不可逆转地流失的冰冷。同样花了很长时间洗衣服,外套和T恤无论怎么搓洗,还是看得见血液浸染过的痕迹。
直到日光灯突然熄灭——宿舍断电了。
我站在黑暗中楞了很久,用力搓洗衣服让我满头大汗。我用力将衣服摔进洗手池,随后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地爬上了床。
这便是难熬夜晚的前奏。
虽然肚子很饿,但我依旧惯性地赖再床上打开手机查看消息,一则“汉武大学优秀学生猝死校园”的新闻上了本市的头条,年级群和班级群里辅导员发了同一则消息:
“亲爱的同学们,我怀着极为悲痛的心情向大家发布这则消息:物联网03班梅尤谦同学昨晚因病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和他深爱的一切。因病突发,他没有来得及向他珍爱的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我和大家一样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为表达哀思,经家人决定,梅尤谦同学的告别仪式决定于10月12日上午10点在辖守镇殡仪馆(地址:略)举行。希望送最后一程的同学知晓。
愿天堂没有病痛。
祝大家身体健康。”
班级群里多补充了一条:“班长职务暂由团支书代理,请悉知。”
随后是很多哀悼的发言,显得格外沉重压抑。
翻到最后,是年级群里通报上课点名缺席的名单,不出意料的,我的名字也在其中。
看完未读的消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将我整个人吞没。我毫无气力,又在床上瘫软了好一会儿。
最后我不得不向胃袋投降,从床铺上爬了下来,然后捡起洗手池里洗了一半的衣服,如以往随意揉搓几下后就晾了起来。
照进阳台的日光下,衣角挂着水珠,淡淡的血印依旧可见。我想我以后是不会穿这两件衣服了。
换了一身衣服,我便出了宿舍,终于可以去食堂把昨晚没有吃的晚饭吃掉了。
吃完饭,将近五点,我又一次踏上了学苑路。运动场上洋溢着青春的呐喊,沥青路上踏着学生们轻快的步法,落叶包裹在秋日宁静的日光里。
如同时间带走的无数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今天依旧依旧平凡且乏味。
身体本能驱使我停下脚步,远远看着昨天他倒下的地方,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上面还散落着几片枯叶。
一个人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也悄无声息地被抹消了。
如果不是记忆作祟,我应该能毫无顾忌地走过去吧。
但是,现在的我不行。
那块平坦的沥青路像是一条无底的深渊裂缝,将整个地球分为两半,我再也无法跨越。
“听说了吗,昨天在学苑路上猝死一个学生!”
“是物联网的模范生吧!唉,真可惜!”
“对,就是那个人,真是天妒英才!”
路过的学生,他们的谈论的话题飞进我耳朵。
我兀自站在深渊边上,嘲讽自己躯体中没有一点的惋惜与同情,嘲讽被恐惧塞满的自己。
我转身掉头拐上了去游泳池的小路,双手沾上温热的鲜血,衣服再次被染红。
全世界都是那张濒死时的面孔。
惊恐。
无助。
绝望。
面孔上写着的字眼,让深处人群之中的我脊背发寒。
……
我来到了放春湖,坐在湖边长廊的石椅上,因为根本不想回到宿舍又无处可去。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街灯点上橘黄,湖面袭来冷风,来湖畔活动的人也不知不觉多了起来:阴影里缠绵的情侣,练习长笛或口琴的学生,遛狗的老头……是呢!不管死掉了一个多么优秀的人类,对于世界而言,终究只是一粒砂子跌进湖水,产生微不足道的涟漪,片刻间便消停。
而我不过是恰巧被那粒砂子砸中的水滴,用不了多久也会和其它水滴一样吧。
“咔嚓——”
旁边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机械音色。
“唔,世界真是锐利呢!”
奇怪的言论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隔壁的石椅上坐着一个女生,她在自言自语:“不下心就戳破了一个谎言!”
结束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后,她再也没出声,埋头继续对着湖面定格光影,仿佛刚刚没有说过话,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听见。
追寻光影的时候,修长的手机拨弄着光圈,乌黑及肩长发随着脑袋摇晃,仿佛在跳一支优美的舞蹈;采集光影时,她会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精致的蜡像,美丽的侧脸又告诉我,她是活生生的人类;最后定格时间,她随着机械运转的声音轻声吐气,缀有细长睫毛的漂亮眼睛会认真审视相机中的世界。
她便这样一直重复,不是机械性的拍照,而是完全沉浸其中。
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的名字。大一的时候曾一时兴起加入过摄影社团,有过几面之缘,不过我很快就退社了。
“世界真是锐利吗?”我小声嘀咕,有意思的比喻。
追逐光影的她猛地停顿,恍然间已经扭过头,发丝绕过侧脸,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眸直直地看着我。
“……”
我吓得都忘了呼吸,脑海里一片空白。忘记了要撇开视线,甚至忘记了时间。
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带着各自相同却不同的惊异。
她身上传来手机的声音,让我们两个回过神,我急忙将目光甩向湖面,迟来的心跳暴雨让我在黑暗中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没敢往旁边看。没多久响起了脚步,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湖畔的微风里。
空空的长椅蹲在湖边,女生离开了。
随后尴尬如同阵痛断断续续袭来,我真想跳进湖里。
经历几次阵痛好,我终于冷静下来,但是大脑又开始了胡思乱想。
“世界真是锐利吗?”
我再次嘀咕道,这次再也没人听见我使用偷来的言论吧。
世界真是锐利,对我是,对你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