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景 」
> 10月11日 14:20 大雨 <
寒彻的豪雨将南半球的夏日残留一扫而空,冰锥般的雨点砸在伞上,冷风在钢铁森林里狂扫而过。
冰冷从湿透的鞋子往上浸没,冲刷过心脏,势头停止在抓住伞柄的指尖。
站在医院门口,脑海浮现那家伙临死前难看的样子。他的死亡是不正常的,我想他的妹妹会怎样呢?那个流着眼泪整理哥哥遗物的女孩子,那个递给我矿泉水的女孩子,那个有着倔强眼神的女孩子。也会在某一天,突然弄丢了肝脏而死去吗?
收起雨伞,沥干水分,我走进汉武大学附属曙光医院。门诊大厅里人很多,地板上一片泥泞,走在上面必须小心,以防摔倒。先在专家公示牌上找到了照片上的名字,记下他的科室。我直接上去找人,值班护士把我拦在了门口,一脸不耐烦告诉我,要看病先要取号。
我又回到一楼大厅排队取号。队伍很长,不断有老年人拿着医保卡往队伍前面插队,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取号窗口,我告诉值班人员:“我想挂肝胆内科专家宋白竹的号。”
值班人员盯着电脑,机械性地说:“专家门诊一百五十块,身份证。”
我从干瘪的钱包里掏出三张邹巴巴的五十元纸币,并着身份证递进窗口,不一会儿对方连同身份证甩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
“下一个。”
我被后面的人挤出了队伍,握着纸片再次来到医生的科室外,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叫我的号码。手心汗流不断,纸片恍惚间便被揉得邹把把,上面的数字快要消融在汗渍里,像极了生命的印记消失在肮脏的角落里。我用力捶了捶颤抖的大腿,握紧拳头告诉自己冷静点。
“你来这里做什么?”
声音吓了我一跳,表哥穿着黑色卫衣压低肩膀坐在我旁边,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看病……”我将头扭到另一边,表哥脸上的表情让我更加恐慌。
“你果然偷看了我的资料!”他压低嗓音,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快回去!”
广播这时重复了两遍:“27号,27号病人,请到第三诊室。”
我推开表哥的手,提着雨伞就往诊室跑。
“你给我回来!”身后传来表哥气急败坏的声音。
“诶诶诶,你干什么呢,要看病先去楼下挂号!”不耐烦的护士拦下了表哥,我把握住机会跑进诊室关上门。
“雨伞可以靠在门边哦!”明朗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诊室不大,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桌子,两把旋转椅,靠里面放着一张看诊床,医生坐在桌前用签字笔在便笺上涂鸦。
按照他所说的,我将雨伞靠在门边。
“请坐!哪里不舒服呢?”
他从电脑前面转过身体,面露微笑。
“肝脏。”
我坐上他前面的椅子,发出的声音在颤抖。
“哈哈哈,”医生笑出声来,“真有意思。”
我提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盯着他,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一般的病人看诊时,会说肚子不舒服,然后我会让他指出位置。这块是肝脏,这块是脾脏,这块是胆囊……根据他指的位置大致判断哪里出了毛病。”他的食指细长矫健,在自己腹部画着区域,“不可或缺的内脏明明就在人类的肚子里,但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它们在身体的哪里,也不知道它们负责的工作。”
他比照片上看上去更年轻,经过细心打理的油亮中分头,干练眉毛如同锋利的刀刃,双目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如同风沙雕塑的平滑山脉,一片殷红抹在干净的皮肤上。他穿着洁白的大褂和衬衫,棕黑色的西裤,皮鞋在脚下擦得发亮,一整套的搭配仿佛是刚刚从昂贵的定制服装店里取出来的,干净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不过这像是人类:往大的方向,不了解浩瀚 的宇宙;往小的道路,不明白渺小的微粒。却仍可以带着得天独厚的自大向任何方向探索。”他仿佛在朗诵一段文艺复兴时期的短诗,“年轻人,你跟他们不同。那么,你的肝脏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一个人如果没有肝脏,还能活下去吗?”
“当然可以!”他用爽朗的声音给出肯定的回答,就像人民教师在回答小孩幼稚的提问。
“……”我一时愣住了,那无懈的语气如同山洪,将我早先在大脑内拟好的对话摧毁一空。
“不用紧张,病人的疑问,我都会给出回答。”
“怎么做到的?没有肝脏,怎么活下去?”
“很简单,只要学会撒谎。母亲规定写完家庭作业才可以看电视,孩子没有写完作业,却骗过了母亲,说自己完成了功课。粗心大意的母亲也真以为自己的孩子完成了家庭作业。这样,孩子根本不需要做作业,就可以看电视了。”
“……”莫名其妙的回答。
“当然咯,要是一直撒谎,被母亲发现的几率会越来越大。一旦谎言被戳破,孩子会被狠狠教训,母亲一发脾气还会把电视机缩锁进仓库。”
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根本没在回答我打的问题。我用嘴巴说出记起来的问题:“我的……同学,梅尤谦,他的肝脏,是被你偷走了!”
“谁知道呢?肝脏是否跟姑娘的芳心一样,是否可以任人偷取。你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确定。”
“你杀死了他!”我颤抖着,继续把想到的对话说出来。
“你有证据吗?”他靠在椅子上,温和地看着我。
“六年前,你曾经给他做过肝脏移植手术。就是那个时候,你偷走了他的肝脏。”
“嗯,的确是我给他做的手术。可是术后六年里,他活的好好的啊。可以在草地上挥洒汗水踢球,可以拼命学习拿到国家奖学金……精力旺盛地不像是正常人。这都是多亏了我完美的移植手术。这一年里,他不都好生生做你的室友吗?你应该最清楚吧!他是个健康人吧!没有肝脏,人类当然是不可能继续活不下去。”
“你刚刚不是说没有肝脏也能活下去吗?”
他发出嘲弄的笑声,“当然是骗你的。小朋友都知道,肝脏不是阑尾,可是活下去不可缺少的器官。”
“如果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又会知道这么多未公开的信息?”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而已,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未公开的信息的?莫非这些人都是你杀死的吗?”
“你……”从我进入诊室开始,他都在耍我,就像拿着稻草在逗弄陶罐里的蛐蛐。
“这些滑稽的问题,门外的警察隐喻性地盘问过我无数次了。直到现在,他还在地每天监视我,窥探我的工作与私生活,锲而不舍的精神有时候真让人感动。”
怎么拿走内脏的?没有内脏怎么活下去的?那些被抛之脑后的问题,像巨大的陨石一块一块砸进大脑里,却并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好用。
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我小说说道:“如果我可以偷走别人的内脏,我一定会先拿走苍蝇的心脏。它们便不会在我眼前活蹦乱跳地飞舞了。嗡嗡……嗡嗡……”他模仿着苍蝇的声音,“垃圾一般的声音会从宇宙彻底消失,我的世界将会迎来安宁。”
无形的利爪捏住了我的心脏,电流般的剧痛刺进每一个细胞,被麻痹的肺叶停止了扩张,血液在喉咙里翻滚,身体在装满漆黑的眼眶里剧烈地颤抖。
他慢慢靠回椅背,缓缓松开了死亡之爪。
“肝脏出了问题可不得了啊。隔壁的庸医都会先让你抽血做个B超,一套下来需要1100的检查费。年轻人,你还看病吗?”
黑色的潮水渐渐退去褪去,我强忍着头痛不让自己倒在地板上。发现自己口水吐了一身,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走!赶紧逃走!
我转身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却一头栽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小心点,雨天地滑!”
魔鬼在身后低语,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夺门而出。
跑起来,拼命地跑起来,快点,再快一点,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冰锥的雨点刺进皮肤,暴雨的轰鸣中混着汽车恐怖的鸣笛,世界在大雨之下灰冷到模糊不清,头顶的阴云在塌陷,人间的万物在纷扬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