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景 」

> 附毒之时 坏死宇宙 <

说完话,她把玩着漆黑的左轮手枪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宋白竹。方才在混乱中消失的黑猫,突然从草丛中蹿了出来跳上了她的肩头。然而,她的动作却没有方才的语调那般从容,而是紧握武器,用着防备的姿态朝对方靠近。

虽然她叫我老实躺在地上,但我怎么会老实听她的话。刚刚那么大动静,我不是差点被人直接拿走了心脏,就是差点被她用一条大鱼给压成肉饼。不知道待会儿那两个怪物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我奋力从地上挣扎地坐起。首先检查了一下胸口,衣服完好无缺,掀开衣服,胸口上也没看见伤痕,心脏还在身体里跳动。然后我将目光移到左手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肘关节像一段快要断裂的皮筋,被小手臂凸出来的骨头高高撑起,完全不能动弹。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我没有木板和绷带做应急处理,也没有电影里武林人士自己接骨的绝技,一时间竟愣坐在地上。

这期间,那两个人的谈话不停地打断我的思绪。

“哎呀,原来是游离人间的恶鬼,真是不吉利的兆头。”宋白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两人。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吃最后的晚餐了。不过现在,可以请你去死吗?”

我听见了她用着调皮捣蛋的语气说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话。宋白竹或许觉得自己听错了,跟我一样愣了半天。然后他拍手鼓掌并且笑出声,表示赞许地说道:“有趣!”

“你的游戏也很有趣。”

“游戏?”宋白竹大概跟我一样完全不跟不上这女孩儿的脑回路,他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外面的泡沫,这里的宇宙。很久没有碰见这么有趣的东西了。”

“能让你开心,是我的荣幸。不过,我无法认同你的观点——我的杰作绝非游戏。”

“哎呀,别用这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嘛!怪可怕的!”她轻轻地挥动着匕首,似乎想斩杀对方投射而来的冷峻目光。

“你没有那只优雅的猫,是无法的挣脱神设定的宇宙定理,你应该永无止境地锁死在狭小的尺寸里才对。”

“哈哈哈,神?”她像是被戳中了笑点,“你未免低估了我,还高估了自己。”

“哦?我倒是想听听。”

她用握刀的拳背撑着腰杆,开始了我不太明白的长篇大论:“虽然没有见过神,但它们应该是绝对的创造者。而你,只能算是幸运的捡漏者,规则投机者。如同你创造的所谓的规则,不过是往名为世界的湖水里投进不起眼的水滴,仅仅是在湖面之下短短的尺度上产生的虚幻气泡,远远没有达到湖底。它们终究只是无力的泡沫,只能不受抑制地上浮,直到因浮出水面而破碎。水滴也将被世界的大海同化。全是三岁小孩的把戏。”

我注意到宋白竹的脸色变得愈发严肃,就像一个发明家的呕心多年的科研成果,被人批评成一堆废物。

“你摸不清世界的真面目,所以想亲自去探究。于是你将一团火球注入一个极小的尺寸中,让其爆炸,为其注入公式,从头开始推演一个新的宇宙。但你无法从堆砌高楼的砖瓦钢铁之间,窥见组成泥石的分子,探知微粒之间的作用力。只是碰巧地运用了宇宙规则。”

“不可能!”宋白竹突然怒吼,吓得我的肝胆都跟着颤了颤。

他明显被卫牧雪的言语激怒了,然而后者并没有停下意思,她继续说道:“即使是这个诞生不久的宇宙,在将来也会诞生像人类一样丑陋无趣的生物。我跟他们一样,都是衔着剧毒的猛兽。我们潜伏在漆黑之中观察着草丛里的动静,伺机而动。在无数次的捕猎失败里,只要尝到过一次甜头,我们就会记住这个味道。因而,我看见了这个星球简单的本质——我只要向着外部逃走,总会进入内部。”

“原来如此……”他低声沉吟。

我已经无法跟上这两人的对话了。

他将垂下的双手缓缓抬到半空中,仿佛是在将看不见的宝贵箱子举向天空,然后用着悠长的语气说道:“虽然你的陈词滥调竟让我心生动摇,不过我仍然继续执行我的职责。”

卫牧雪把匕首重新抬起来,再次将明晃晃的刀尖指向宋白竹,用着懒散的语气说道:“啊,是么?那么,只能麻烦你去死了!”

对方冷笑一声,朗声说道:“你只不过是条地上的走狗,却妄图破坏神明的宝箱。可疯狗,终究只能被束缚在地面上狺狺狂吠。你不是在征求世界,恰恰相反世界不需要你。终有一天,你会被世界遗弃,死在阴暗的角落里。我,并不是你的敌人,你也没有任何杀死我的理由,又何必为这个错误的世界卖命。”

“我,杀你,不需要理由。”她一字一顿,寒意让夜色都凝固起来。

“似乎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那么,晚宴到此结束,客人们,请退场吧!”

随着他用不容置疑的声音下达了逐客令,我耳边响起了风声。起初是丝绢般的气流拂过刘海,而后如同盛夏的海风扯动衣衫,最终演变成难以抗御的洋流。

静谧许久的天空中出现了海兽的身影。

最开始,是遮蔽星空的鲸鱼,它们在鱼群的顶层,是天空的支配者。它们游弋着,沉浮着,发出震彻天际的高歌,仿佛是在赞美着什么;同样巨大的蛇颈龙三五成群,它们露出细长而单薄的牙齿,用着芭蕾般的泳姿遨游在繁星之下;再往下是更加繁密的海兽群落,它们奇形怪状,纵横交错,如同闪电般在虚空中游动,密集的声音灌进了耳朵……海兽们编制成直通天际的龙卷风,将我们牢牢地圈在旋风中心。

风眼在急剧缩小,我被强大的气流推着往中心而去。当天空中出现鲸鱼的时候,我就已经绝望了,仅仅是一次鱼鳍的扇动便足以将我拍死,自不用提这漫天的海兽了。

而草地上,那两个人型的怪物却在天地变色之间稳如泰山。眼看着要被逼到了中心,我顾不上脱臼的左手,一把抓住卫牧雪的脚踝,大喊着救命。然而庞大的气流里,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尽力眯着眼睛,风压压扁了我的脸。

她的衣角在狂乱翻飞。

这下死定了!

疼痛早已让身体麻木,气流现在不断将身体往上卷。我紧要牙关,死命抓着救命的脚踝。然而那股拉力愈来愈来,身体感觉已经被生生扯断了。

我已经抓不住她的脚踝,手指一根根被风力掰开。我都来不及祈祷她快点解决这一切,风力瞬间骤增,我被猛地拉了出去。

胸口正面撞到了坚硬的东西,冲击带来了猛烈的窒息与痛感。我拼命喘气,但器官像被活塞堵死了,疼痛也如同巨石压在骨骼上。偏偏在这要命的节骨点上,世界明明变得虚晃不真实的瞬间,在这片混沌的光影里,她的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说过,你未免低估了我,还高估了自己。”

她的声音。

“你是怎么做到的?”

而后是食人魔的声音。

“我是携毒的恶鬼,名唤‘鸩羽’。一旦入侵,我的毒素就能够任意传播,哪怕是在虚空之中。这片天空,早就浸透了我的毒。鱼群将死去,青草与鸢尾都将枯萎,你,也会消失!从此刻起,我的毒将变成永不衰弱的光,以这颗美丽的星球为起点,向着漆黑的深空传播。所有的物质、时空都会被剧毒抹消。最终,这个世界会推演成中空的美丽宇宙。如果宇宙有停止膨胀的那天,那么,它也就会有彻底消失的一天。”

“哈哈哈哈。”长啸之后,良久的沉默,那人令人畏惧的声音再度响起:“真是可怕的恶鬼。但你的同伴,他也将跟着陪葬。”

嘭——

枪声,振聋发聩的枪响,没有丝毫犹豫的子弹出膛,就好像有人对着耳膜扣动了扳机。火药的爆发,像是给世界的一记重锤,砸出了我气管里的活塞,砸碎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夜色从此尘埃落定,只有我猛烈的呼吸声,我连接咳出了好几口痰。

伴随着严重的耳鸣,漆黑的视野变得模糊。在这片虚幻的视野中,我看见了漫天淡蓝色的火焰,那是海兽们在燃烧。鲸鱼被烧光了头部,蛇颈龙被烧掉了尾巴,海兽的龙卷被烧成平缓的波浪。随着游动,随着燃烧,海兽的身体渐渐变成光粒,然后消失了。更远的地方,装有脏器的玻璃瓶,像是一盏盏灯泡在破碎,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个男人笔直地站在光影的中心,保持着托举宝箱的姿势,开心地笑了。在他左胸前,血红色的花朵晕染开来。

“哈哈哈哈!”他发出大笑,像是完成了某件心愿,将手再次高高托起,将看不见的宝箱举向天空。那双悲哀到极点的目光,穿过海兽的悲鸣,穿过遥远的星光,好似达到了宇宙的边界。良久,直到他胸口的喷涌的鲜血染红了草原上所有的花朵,他才慢慢垂下干枯的双手,收回亿万光年的目光,看着我旁边的女人,如同望着水中之月,用着怜悯的语气说道:“你……竟然产生了感情……”

卫牧雪没有说话,右手水平地举着仍在冒烟的左轮手枪,我看不清她的脸。

“那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的视角下,时间不是单向的线性发展。时间是一块水面,从任何地方投下石子,都会产生涟漪,涟漪彼此影响,波纹永无止境。过去与未来,彼此推演,相互影响。”

“为什么要告诉我?”卫牧雪没有放下枪的意思。

“这是这场波澜里,我应该做的事情。”

海兽与内脏消失殆尽,天空再一次回归静谧。

草地在退化,露出泥土,泥土在消失,变成虚空。

“你……骗了我!这一切都是谎言?”她愤怒地喊出来。

“呵呵……死亡、内脏、泡沫。究竟哪个是我的谎言呢?”被子弹打穿的胸口变成了空洞,洞口像是在吞噬白纸的火焰,引燃了他的身体。

“等等!”卫牧雪冲了过去,却只抓到了虚无。

“答案在箱子里,钥匙在你手中,打开箱子看看吧。”他消失了,最后留下这句话。

世界在瓦解。

虽几度陷入晕厥边缘,我却仍可以看见她朝我跑了过来。她将我的身体翻了过来,我这一眼才看见自己的下半身已经不见了,从腰部开始全都不见了,肠子和内脏都流了出来。

啊,原来我的内脏也长成这样,真恶心!

要是还闻得见味道,可能会非常臭吧。

哈哈哈,这回是真的完了。

她扶着我的后脑勺,我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应该是血吧。但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对不起,我挥刀的速度太慢了。鱼太多了,我忙过来,不小心让它们吃掉了你的屁股。”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呢!我可连呼吸都困难,都没有余力反击你。啊,真的累得不行,好想回到宿舍的床上休息。那个唠叨的室友也不在,我以后都可以好好睡觉了。

“你不会怪我吧!?”

真啰嗦,要不是你是你把我带到这鬼地方……我应该还在宿舍里快乐地玩电脑游戏。

嗯……算了……思考和后悔真是个体力活,真费脑子!

我松开了手,太困了。闭眼的瞬间,感觉身体又深入冰冷无声的海底。

这样便好,很安静,我不由得喜欢上了不断下沉的感觉。

“再见哦!”

嗯,再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