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竹 」
> 末日之前 <
第一次睁眼，我出现在一片向阳的小山坡上。少女站在柔软的草甸上，清凉的微风撩起雪白的连衣裙，白皙的皮肤闪耀在和煦的阳光下，如同春日里仍未消散的皑皑白雪。
“你好呀！”
少女弯下腰，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倾泻而下，浓浓的笑意带着她身上淡雅的芬芳席卷鼻尖。她向我问好。
“我想编制一顶拥有四个季节的花冠，你愿意帮助我吗？”
突然就对素不相识人发起莫名其妙的请求。我扭过头，不想搭理她。
“好吧，那么再见！”
明明被我无言地拒绝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与我告别。然后她与我擦肩而过，继续向后面的家伙问出同样的话题。真是奇怪的女孩子。我这么想着，不免好奇地朝身后看过去。
如我所料，大家都拒绝了她的请求。不过最后，她仍然获得一簇紫罗兰。她笑逐颜开，连连道谢，顺手冻结了花朵里的时间。那朵美丽的花，再也不会生长，再也不会枯萎，将永远保持着盛开的美丽。
“再见咯！”三步并作两步，少女迈着欢快的步伐离开了山坡。
总算安静了下来，但少女的身影不时出现在脑海里，真是个奇怪的人！夕阳昏黄了整个世界时，我沉沉的睡去，喃喃自语地问道：“还会再见吗？”
第二天，少女又来到了山坡上，做着同样地事情——向陌生人提出奇怪的请求——编制一顶拥有四个季节的花冠。
今天她颗粒无收，太阳正浓烈时，她整理着裙子在我身边的草地上坐下，后面的柳树为她撑起遮阳伞。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忧郁，脸上的笑容比骄阳更有活力。
真是奇怪的女孩子！这种感叹不知道是第几次出现在我脑海里。
不过我不介意与她分享柳条垂下的绿荫，她身上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春天。
“战争要开始了，爸爸和哥哥都去前线了，希望他们平安顺利，早点回来。即使他们不在身边，我也要努力让每天都变得美好。”
她的自言自语全被我收进耳朵，都是跟我无关的琐事。她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甚至是附近的小动物都提及了一遍，并为他们献上祝福。
哇！她太贪心了！一次性祈祷这么多，神明才不会兑现的呢！
“哇！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真的谢谢你！”
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做，无所谓啦！
“那么，明天见咯！”
她站起来，夏风挽起的闪亮长发让我目眩。
再见咯！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她每天都会在午后来到山坡上，即便是雨天，她也会撑着雨伞重复地询问大家：“我想编制一顶拥有四个季节的花冠，你愿意帮助我吗？”
有时她收获了永恒的花朵，有时双手空空。但她都会来到我身边坐下，我们一起看着莺飞草长。她说着身边发生的琐事，我安静地听着。
久而久之，我每天都期盼着时间能够流淌地快点，期盼着黑夜快点过去，期盼着她出现在山坡上。我每天都期盼着时间能够流淌地慢点，期盼着太阳不会落山，期盼着她述说着永不会结束的故事。
青草渐黄的时候，她将完成了一半的花冠展示给我看。
“好看吗？”她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微笑。
蓝紫色的矢车菊，紫罗兰、风铃草，白色的铃兰、茉莉、甘菊，黄色的迎春、月见草、大丽菊，红色的郁金香、玫瑰、茑萝，粉色的桃花、蔷薇、含羞草，橙色的月季、君子兰、孔雀草……我数不过来的花朵被编制在翠绿的藤蔓上，如同绽放的圆形彩虹，在她精巧的双手下，没有一丝的杂乱，相反却组合成浑然天成的美丽，仿佛被浓缩的精美花园，春夏秋三个季节的流转在花冠之上。
“嘿嘿，等收集完秋季与冬季，花冠上就有四个季节了。我要把花冠献给和平女神。据说花朵是和平女神的力量源泉。如果一同献上四个季节的花束，女神一定有力量让战争停止！”她脸上洋溢着充满希望的微笑。
我发现自己已经被这个编制季节的少女深深吸引住了。我想了解她，想知道她的一切，还想安静地待在她身边。
可是，我却胆小地连她的名字都不敢问。
“嘿嘿，和平一定会回来的！”
嗯！女神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我这么相信着。
“明天再见咯！我的好朋友！”
那天之后，少女没有再来山坡。面对她的消失，我只能焦急地等待着，徒劳地揣测着少女身上发生的事情。也许是睡过头了，也许收获庄稼太忙了，也许是被她口中的“战争”吃掉了……
推翻结论，整理线索，重新得到相同的结论，往复循环……
一个下着冷雨的傍晚，她出现在山坡之下。我喜出望外，却被她脸上的憔悴吓住了。她整整瘦了一圈，往日骄阳般的生命里仿佛要被雨水浇灭。
今天她收到一只迎着风雨绽放的雏菊，她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口，像只小鸟蜷缩在我身边，雨水拍打着伞面发出细密的鼓点声。
“你能吃掉我的心脏吗？”
少女突然这么问道。
“据说，吃掉生病的心脏，病人的灵魂就会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继续活下去。偶尔，我也想变成你，感觉应该很棒。”
少女又说到了战争，还说起了山坡之后的供奉和平女神的神庙，最后将话题带回到她的花冠上。
“真期待冬天呢！如果能看见雪就好了！银装素裹的世界，还有洁白的梅花，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炖汤……哇！一不小心就想到事物上了，嘿嘿……”
雨漏进伞下，少女脸上一片湿润，只有笑容未变。
天气越来越冷，我盖上了厚厚的落叶抵御往零下走的严寒。少女戴着小麦色的围巾，每天来到山坡上采集季节。
少女总会比前一天更加消瘦。或许少女是一朵花，等到隆冬过去，春日降临，就会恢复活力。
就这样，在湖水冰封之时，她收获了最后的花朵——万物凋零之时唯一盛开的梅花。
“太好了！”少女呵出雪白的雾，雪的颜色大概就是这样的，“花冠就要完成了。谢谢大家！”
少女弯腰鞠躬，枯萎的发梢被冷风扯直，身影好像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少女一如既往说着没完没了的新鲜事！
只是安静地听着，我就非常满足。
不知道名字的少女，我想变成她，想和她一起体验无止境的细小的事情，想和她一起对抗战争，想和她一起等待归期未知的家人，想和她一起枯萎。
少女愿意吃掉我的心脏吗？这颗冰冷的心脏，不知道幸福与痛苦的心脏。
“谢谢大家！再见咯！”
少女的声音像春日穿过了落叶，敲在心头上。迎着寒风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我不禁感到寂寞。
已经采集完四个季节，少女的花冠也将完成，少女还会出现在山坡上吗？
我的担忧应验了，少女没有出现过了，这次离开的时间比上一次还要长。
但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少女一定会带着流转四季，穿过山坡，为神殿里沉睡的和平女神献上编制时节的花冠。
那时，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我还可以做点什么，我要为憧憬的少女献上祝福！
回想起来，山坡之上，只有我还没有为少女奉上花朵。是的，我要为少女献上祝福。
我推开厚重的落叶，看见了冰块一般的天空，雪白的粒子飘扬而下。从枯草上追溯到冰蓝的湖面，一直到更遥远的模糊世界，视野渐渐变得雪白。不费多少功夫，大地统一成单纯地色调。
在这片浩瀚的白色里，再也没有其他杂色。
刀刃一般的寒风砍碎了我身体，荒芜的世界里，唯有我的身影。但我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一定！一定要献上我的祝福！
不久后的黑暗之中，远方升起狼烟，火光卷积着烟尘升腾而上。轰鸣、哀嚎、嘶吼、毁灭的声音，被寒风推到山坡之上。少女口中名为“战争”的猛兽在这一天出现了，它摧毁了一切，还在素白的大地上留下一个漆黑的窟窿。
狼烟烧了一天一夜才偃旗息鼓，但白雪再也无法覆盖触目惊心的黑色与红色，战争向着更远的地方燃烧而去。
我踮起脚尖，焦急地想要看到少女的住所。
风愈烈，愈越大，夜愈沉。是白与黑轮转交替空无一人的世界。
白日与黑夜统一的时候，山坡下出现了小小的影子，或许是文明毁灭后仅存的一人。起初是站立奔跑的影子，不小心被从山坡俯冲而下的风雪掀倒，于是退化成四肢着地的生物。沉重的积雪最后将影子彻底压倒，但影子还在前进，用着爬行动物的蠕动。
那是已经脱离人型化为焦炭的少女，被寒冬染白的少女，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少女冒着风雪，失去痛觉般的蠕动着，枯槁的手臂举着已然崩坏的花冠。
四季在崩坏在流逝，花朵在枯萎在凋零。
“花冠……做好啦！”
失去喉咙的少女发出声音，让我回想起第一次睁眼的夏天。
嗯，辛苦啦！我看见了，真的很漂亮哦！
已经一朵花不剩的漆黑藤条被冰封，再也没有半点生气，也没有花冠的形状，只是一块黑炭。
“和平女神……会不会答应……我的请求呢？”
别担心啦！当然会答应！
虽然山坡之后的小小庙宇早被炸成了废墟，虽然司掌和平地女神也被炸碎成数不清的冰冷石头。
“没有花朵……战争还会结束吗？”
会的，还有花朵。你看，这是我献给你的花朵。
“真漂亮……”
是吧！所以请务必收下，拿去献给女神吧！拿去终结战争吧！
“你能吃掉我的心脏吗……”
少女最后的声音，摁灭了文明的烛火，最后世界迎来无止境的漆黑。
如果有人还在，他一定会看见。
在希望彻底消失的世界里，在绝望淹没的漫天风雪里，一朵漆黑的鸢尾花正在迎风恣意盛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