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信息档案,监护人那一栏,“国家”两个字扎痛视觉,徐鲚站在陈旧的教学楼前,抬头放眼望去,简单的设置就像是即将拆迁的楼房。他久久地站着,没有向前,只是凝视。
被安排过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期中联考。从小到大他就不喜欢考场,也从来没有参加过考试,自从自己第一次仿佛逃跑一样地从考场中狂奔而出……
因为那里的气氛让他觉得沉闷,总有人会在这一间考场中郁郁昏昏,即便那个人不一定是自己。他不想看到和自己一样颓靡的人,那是一种审判和嘲讽——对于所谓先天命运,和后天遭遇。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被人评价,满面的笑容是虚伪,扭曲的愤怒是痛苦,无奈的失望是忧伤……
可是那个埋葬在记忆中的墓碑却一直铭刻着“价值”,于是他出乎自己意料地踏进了考场。不可思议的,他居然获得了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省级桂冠,使这个不出名的地州学校成为了一定程度上的焦点。
那个黯淡的黄昏,徐鲚进入了考场,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目光贴在桌面上不看向四周,因为只要看向四周自己就会有逃跑的冲动,他不想看见某些和始终郁郁昏昏的自己一样的人!
发试卷,交试卷,徐鲚和自己忍不住飘移的目光战斗着熬过去三天,而考试全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条件反射地完成,以至于徐鲚三天下来都不记得考了些什么。毕竟心不在焉的人虽然吃饭不香睡觉不熟,但却足以完成吃饭睡觉一系列动作。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考试的人,他姑且只能把自己的反应定义为“条件反射”。对试卷没有什么印象,对考题没有什么印象,就像他对每场考试都在变的发卷老师毫无印象一样。这些日常的平常的甚至是庸常的,丢进脑海里最多一秒钟就沉底,哪里会有那么大精神把海中的沙子捡起来,再想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丢进去的。
只是考试这么一件,对于徐鲚来说形如吃饭睡觉,连动用主观思维都不需要的事情,他却长这么大一次都没尝试过。离谱得就像婴儿从没吃过饭、睡过觉却已经有了十四岁少年的身形。
记得第一次进入考场,六岁的徐鲚还没有发到卷子就已经满眼泪光,他的视线聚焦在周围的几个人身上——左后方的家伙目光呆滞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正前方的家伙彻底趴下呼呼大睡……
不就像平常的自己?目光呆滞着和天花板一起愣神,困了就直接闭上眼睛。似乎把自己揉进枕头里,在脑海上又一次远航,可以逃开什么、得到什么……
渴求?
他大叫出口:“你们都嘲笑我!学着我发呆,学着我……”
已经呜咽出声了,泪水滂沱的他拼命地冲出考场,离开学校。
其实对于徐鲚而言,他不知道平常自己该干什么。
年幼的徐鲚没有父母逗着玩玩具,没有伙伴叫着去外面捏泥巴。或者,对于他这样一个连朋友和父母都没有概念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根本就远在天边。
他全部的时间除了发呆愣神、郁郁昏昏,只有翻点这看看,抓点那看看。看着看着也就识字了,那几乎是和开始讲话在同一时期。
对于现实的麻木,反而让他沉迷书中,从小说到杂谈、从军介到民俗,甚至包括各级教材和专业知识书籍。
每个寄宿家庭的书他都几乎翻遍,而至今为止大概换了多少个寄宿家庭,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就像没有人会去记忆自己这辈子刷了几次牙一样。
当然,寄宿家庭不会对他这种行为抱有好感,这是从对他本人不抱有好感开始就打下了坚实基础的。所以徐鲚就有了逃避“家庭”的场所——图书馆。
为什么选图书馆?不是因为那里有永远缺席的图书管理员,或者免费提供的热水,只是因为战争时年的图书馆是最空旷的地方,没有他恐惧的人声。
偌大一个空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城墙一样高的书架下面休息,时而打个盹,时而看本书,阳光被不同形状的窗户切割、平展在眼前——这对于徐鲚来说是最惬意的事情了。
别人看书是因为能和生活产生共鸣,而他看书则是为了学习该怎么生活。
……
期中联考过后,徐鲚一举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备受赞誉的滋味让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条件反射”——一发言几乎占掉老师全部的戏份,并且总是跑题千里,距离足够跨越几个大洋再回到原地。
每天都有几堂课可以看见,老师兴高采烈地进门、满脸无奈地摇着头出门,不知道是嫉妒学生的强悍,还是悔恨自己的无能。
尽管如此,人师通病,尖子虽然扎手但更乐意尖子在手,因为光是拿在手上就有“高徒出严师”的快意。所以谴责微漠得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就只有打个喷嚏都能惊天动地的关照。
几个月后,从市中心调来的一个姓吴的男老师任徐鲚的班主任。
尽管被从名校调到乡下有贬谪的意味,但吴老师仍然对自己的调动原因也就是徐鲚爱不释手,与作为孤儿的他同吃同住。
有时候他们一起在房间里讨论某些正常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沉默寡言的徐鲚难得滔滔不绝,拥有硕士学历的吴老师通常招架出住,用“等我下去查查资料”来逃离话题。
慢慢地,两人已经亲密无间得日常了。谈笑、下棋、打球,以及唠叨填满了每天的生活。另外,徐鲚也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孙蔑。
“徐鲚和孙蔑就像上下的臼齿,少一边就会吃不了东西饿死。”吴老师很乐意在办公室里这么调侃。
一夜星空。徐鲚站在吴老师的宿舍里,望着窗外的寂静,朵朵云霞拼成完整的形体,那仿佛是给他第二次生命之人的面容。敬仰着凝视着,他对这熟识的脸孔说谢谢。
其实很多事情,只是没有勇气去迈出第一步,并非没有能力。每个人都有自己某个方面的天才。
今后的日子里徐鲚很少发呆,也很少在自己不需要睡觉的时候强制自己入眠。但是,他始终也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那些拥有父母与朋友的人,还总是在种种场合呆滞和沉眠,就像当初一无所有的自己……
午后的艳阳把空气加热得活力四射,徐鲚和孙蔑一起去山上远足。登山远足对于海边人徐鲚可是新鲜事,所以他为这一天准备了满满一个周的期待。
半山腰上,林木葱茏,溪水分流,偶尔飘飞的树叶闪耀着鲜亮的绿色落入水面,晕开一圈圈的波纹。谈天说地,环顾山色,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总能没有一秒钟倦怠地流动着,维持恰到好处的默契。
突然,一群全身脏兮兮、头发凌乱的成年人从四面的树丛中咂着嘴围过来,圈住了两人之间的默契。
这是学校里的一个圈子,圈子里的人虽然已经成年,个别甚至二十出头,但却只比徐鲚高两年级。也是说,他们被初中这个阶段刑事拘留了。
对于眼前这几个人,徐鲚再熟悉不过了——他们作为学校里资历最老的留级生,曾经为难过刚来的自己,可惜被一群过路的老师撞到。在这个战争年代,教师职业跟暴力机关只差着军事武装而已,所以后果可想而知。
凭借上次被保护的经历,徐鲚照葫芦画瓢一步上前,扬着理直气壮的脸说:“你们几个,上次还没得到教训吗?”
旁边的孙蔑一听,顿时浑身哆嗦。上次?今时不同往日啊,我的优等生,难道能指望这种荒山野岭会跳出几个板着脸的老师?还过来对着一群顽固子弟谆谆教诲或拳脚相向?
徐鲚的博览群书是与世隔绝的,所以对于人与人的交流,他还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思维层次,只会套用已出现过的固定模式。
一如孙蔑能想到的,对面的人成了被点爆的炸弹。
几个人二话不说,提起“家伙”就砸过来。
孙蔑挡在前面强笑:“大哥哥,有话好商量……”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推倒在地。体质瘦弱的徐鲚在后面挨了两棍,全身颤颤巍巍地向后退着,连站都站不稳。
一无所知的徐鲚大概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在他心中一群人提着棍棒围着几个人喘息如牛的情景只会在文字里出现。
脑袋嗡嗡响的时候,孙蔑已经站起来了,毫不犹豫地将高举棍子的成年人推倒在一边,用一口不切合年龄的语调叫嚷着。
“他妈平常一副不知死活的嘴脸,我已经看你很不爽很久了。你还真以为你他妈把你早生出来几年就嚣张了?”
话音未落,全场寂然,所有的人都木头了。因为以往低头做人、闷声闷气的孙蔑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稍后,徐鲚听见自己更加粗重的呼吸和高大的成年人站起来的声音。再稍后,他听见“咳——呗”的向着地面吐痰的声音,力气十足得像是把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到最后,就是一群成年人张狂的笑如同那天的海啸一样轰击着自己的耳膜。
徐鲚不明白孙蔑想干什么,惊恐地去确认:“孙蔑?”
孙蔑转身拍拍徐鲚的肩膀,拉他起来,笑道:“你先去山顶吧,我跟这堆人有一笔账算了。等我放倒了他们我来找你。你留在这里会妨碍我的……但是别走得太快哦,兴许我动作快点还能追上你。”
“呀!原来你这么厉害。”
徐鲚歪着头,惊讶地笑。周围的人很配合气氛地寂静了一下。
“当然,我父母都是军人。”
孙蔑志得意满地宣布。徐鲚崇拜地仰起脑袋,重新发觉他比自己大上一岁,乐呵呵地回应过去笑容,信赖地挥着手离开。
“快点哦,我们要一起去山顶!”
“笨蛋,要撞树上了!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