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凝澈兮 人戏

明明心知兮 漾嘻

时雷惊 窗同卧倚

朝觉夜 梦梦难醒

神历1995。克里联邦,伊阿克西平原。

天空飞过桀骜的鹰,羽翼在浩瀚的湖面划出一道影子。伊阿克西湖泊,和这里的人一样,把土地的名字镶嵌在自己的名字里。

伊阿克西,是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姓氏。

这里的人,从世界各地,迫于各种不同的原因,飘落至此。并且一落,就是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移换了故乡生根了土壤。

鹰翼飞影掠过湖边的刹那,凝澈的碧波里多出了一张少年的脸,金发,卷曲,稍长。少年伸出手,触到湖水的前一秒,看到波光里蹑手蹑脚偷偷摸摸的身影——只比蹲着的自己稍高一点。

哗啦——

本来想抄一把水洗脸的少年,顿时被推下水中,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少年呜啊一声浮出水面,狠狠地瞪了岸上嘻嘻哈哈欢乐无穷的身影一眼。

“笨蛋班底,来抓我啊!来啊来啊!”稍小的身影在逆光里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又是鬼脸又是嘘气,然后转身就跑。

“你啊你,哪里有个作弟弟的样子。”

明晃晃的餐厅,四面都是窗户,光线被切割过滤以后呈放进来,一如里面的装饰物,静谧而宁和。一张方桌,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哥哥,弟弟。方桌上的菜肴简单而丰盛,牛奶淡淡的气息缭绕在午间的光里,丝丝缕缕。

母亲用一根指头戳着弟弟的脑袋,嘴里念念叨叨:“一天就欺负你哥哥。”

“他不就比我大三个月!”弟弟让开一个位子,抱着脑袋,不满地撅嘴。

“大一天也是大。你有喊过班底哥哥吗?”母亲收回手来,另一只手抬起玻璃杯子,抿了一口里面淳白的温热。

弟弟看到母亲退兵,抓起面前盘子里的披萨嚼了两口,满不在乎。

他们有一样的直发。

坐在对面的父亲看着这边,摇头轻笑,目光又落向身旁。哥哥一张脸埋进盘子里,正在和一整张披萨纠缠,丝丝拉拉地粘了满脸。

他们有一样的卷发。

“你的性格怎么不像你哥哥。一天到晚蹦来跳去,不带倒几棵树不高兴。”母亲还在对弟弟喋喋不休,视线却一直留在对面的哥哥身上。

“你的性格也和爸的性格一点不像嘛!啰啰嗦嗦烦死了。”

弟弟微言大义地出口,却出口就后悔了,声音哑下去。其他三人也跟着哑了,午间的阳光寂静了几秒,然后一家四口一起哈哈大笑,笑声溢满整个餐厅。

他们都是一样的金发。

夜傍时分。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哥哥的脸,他躺在床上,穿戴着印满猪头的睡衣睡帽。屏幕上的天气预报显示今晚有雷雨。划开画面,看了眼时间,哥哥在心里想,差不多了。

掩着的门被按时地推开,外面黑暗中怯怯的身影钻进了里面的黑暗,趴到哥哥床前,发出小心的声音:“班底,早上的事,算了嘛。今晚又要打雷了。”

“嗯,知道啊。”哥哥往里挪出一个位子,让抱着被窝的弟弟窜上来。

今年哥哥十五岁,弟弟也只差几天就满十五岁了。已经不是怕打雷的年龄了。其实这只是一个仪式,证明他是哥哥,他是弟弟。就像他偷偷到水边,他早就清楚地看到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栽进水里。就像他让开一个位子,而他早不怕打雷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窜上去两人挤作一团。

那一晚,弟弟做了个梦。梦见雷声把自己淹没,梦见闪电照亮了整片夜空。大雨哗啦哗啦地泼下来,却只有想象里的哗啦哗啦,因为雨声全部都被焦躁的雷电轰鸣吞没了。刺辣的白晃晃的光,狭长的利生生的伤,遍布自己视线能及的地方。

光是闪电,伤还是闪电。只是闪电不再一闪而过,而是完全停滞在了这个世界,就像关不掉的长明灯、好不了的疤痕。它们全部都包裹了自己,镂刻进自己的身体深处。

然后毁坏,周围一点一点毁坏,事物一点一点毁坏。伊阿克西平原崩裂了,伊阿克西湖泊蒸干了,伊阿克西的人全都焦灰了。万物在一瞬间闪耀光辉,又在一瞬间衰竭。生命,也不过就荣枯如此吧。

只是一切都快进了,以百年为一秒的速度,在光的飞逝里永远地离开。

弟弟庆幸这仅仅是个噩梦。但是当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梦再也醒不了了——伊阿克西,连带着它的土地和湖泊、子民和信仰,一起沉进了一瞬之间的光芒里。

耀眼夺目却不复存在。

钢精混泥土的结构悬在头顶上很高,这么虚无的一段距离里的空气,此刻却仿佛磅礴地压在徐鲚身上。他的喉咙有点干,涩涩地发出声音。一张圆桌对面,雷绪抚开额前的金色直发,轻得似乎不着力地开口:“我的全名,雷绪·伊阿克西。”

“怎么样,听懂了么?神历1995年,世界灾难之年。受难的是全世界人类,不只你和你身边的人。”坐在徐鲚旁边的龙嵬,仰视着这个庞大的地下空间,蓝绿的微光流动在高耸的墙壁和高悬的穹顶上——那是无数精密的仪器设备在呼吸。

“什么意思?”徐鲚怔怔地抬起目光,大雾迷茫。

龙嵬起身转过去,面对高耸墙壁上的一众蓝绿微光,右手五指背过身后,在圆桌上轻敲几下设备的键盘。转瞬之间,像是面前的巨兽睁开了一双硕大的眼睛,占满大半墙壁的巨型显示屏上亮起一张红黑的图幕。密密麻麻的亿万个名字都是刻在黑底上的血色,只有三个名字是显眼的白。

龙嵬,徐鲚,雷绪·伊阿克西。

“这是……”徐鲚木然在原地,肺腔不受控制地猛烈抽动着,只能感觉到心脏还在属于自己地活着。

“呵呵——这是什么?这当然是自然选择!世界灾难之年,受灾面积大到二分之一个地球,而我们是那半个地球上活下来的,仅仅的三个人。”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培养基,名为自然的神选择祂所需要的留下。而我们,就是被最终留下的。”

“至于剩下的那半个地球上的人,由我们来决定是否值得留下。”

“既然代表美好的伊阿克西已经不复存在,那就让我来建立一个美好的伊甸园。”

“自然的神既然托名给我们,我们当然要把这一双叫做自然选择的手伸向整个地球。”

徐鲚睁着一双颤动的眼,枯竭的言语最后衰朽成碎片:“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发在转身间飘掠的神,俊秀的容颜轮廓,回首处焕发光泽,唇齿阖动是庞大的门扉开启时的钝响。

“我的计划,是反人类。让这世界,回归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