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陆,73区,破旧的公寓楼顶。
几个小时前还煌煌灼人的天光,此刻全部被满天阴霾吸走了。就像足够多的干燥海绵碰上足够的水,迅速肿胀膨大,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气还真是说变就变。吴卿已经走远了呃,你还不跟我走么?”叄簿无聊地斜倚着楼顶的扶手栏杆,看着身边的少女坐在栏杆上,双腿晃荡两眼无神,手指紧紧扣住栏杆,瑟瑟发抖。纯然一副坐得太高吓傻了的表情。
啧啧咂嘴,叄簿一把将少女抱下来,她才到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样子,就是一身黝黑的皮肤配上灰色棉布裙实在难以让人产生垂涎三尺的反应。
“诶,我说,你也真是,那么怕高,还要让我抱你坐上去。这么舍不得吴卿走吗?”
少女完全不理他,兀自朝楼道口走,叄簿也不在意,干笑两声跟过去。
“对了,你叫什么?”叄簿走到少女面前,一副带路的样子,还不时转过身找话头。
“淼”少女只吐了个单字,削瘦的脸总是隐藏在及肩的发丝后面,带着大多数时候都一成不变的表情。
“嗯,好名字。不过就是那个了点,徐鲚想的吗?”
步行过空无一人的旧楼区,叄簿扯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淼有一句没一句地,或者说有一字没一字地应着。叄簿时不时侧过头来看看,实在找不着什么话题了才转过身专心带路,淼的手则在这个瞬间伸向灯笼裤裤包。然后她立刻停下了脚步,然后她没有表情的脸僵硬在凌乱的额发后面。
“诶,淼,你是不是在找这东西?”叄簿回过脸来,清淡的口吻,右手指间夹着一根长条状的仪器,上面蓝色的光还在一闪一闪。
叄簿瞬间透亮的回眸里,淼的瞳孔紧缩成一点,胸前大幅度地起伏着。
“呵——”随即是轻笑的声音,叄簿展开另一只手。一只泛着蓝光的萤火虫翩跹飞舞,通体透明。“放心,刚刚的对话,忠陆政府一句也没听到。他们不敢在大城市里用的东西,我们敢啊。所以,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哦。你没对我们造成任何伤害。”
头顶阴霾伏动,耳边低风轻啸,淼把下嘴唇咬得发白,却没有一句言语。
“外国流民的孤儿,被忠陆政府‘收养’,再通过‘教育’,形成两种身份,间谍和一个正当却低微职员。我说的对不对?”叄簿走到淼面前,弯下身子水平了视线。她的呼吸扑到他的脸上,几乎滚烫。
咧开轻松的笑,叄簿一脸孩童的纯真,“不用担心的,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们那是个很好的大家庭,每个人都有类似苦痛和悲伤,没有人会看不起你的。因为如果那样,就等同于看不起自己。”
一双透亮的眸子在凌乱的额发后面剧烈地颤动,淼的神情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变化,脸上绽放出一个不太熟练的笑,像是在模仿面前的男孩。
“嗯。这就对了。”叄簿笑嘻嘻的,大手拍在淼的头上,把她本来就蓬乱的头发揉得更乱。
抬起头,仰着一张脏脏的脸,淼再次地笑,似乎比先前熟练点了。
观光电梯缓慢地升,玻璃的四壁不但能放进来晃眼的阳光,连带阴霾的天色也放进来了。
“为什么当初设计这个电梯的时候要弄得这么慢?而且整栋楼就这么一部观光电梯。要这样,还不如走楼梯。”雷绪闲极无聊地抱怨着,目光早已不愿停留在腻烦了的风景上。
龙嵬眉线轻挑,斜眼看他,低啐:“有什么不好的,缓慢可以拉长思考。”顿住言辞的唇角,勾勒出锋利的笑。“再说,你不觉得这里视野很好吗?”
“有什么好的?十年如一……呵,是哈,的确挺好的。”雷绪像是突然会意过来,满足地把目光重新聚焦到身下越来越矮的风景上。
“这里的风景,马上就会不一样了吧。”
叮——
停在“2”上的电梯缓缓开门,似乎比它升降的速度还要慢。会议室里红毯铺就圆桌满座,眉宇锋锐的少年们一齐抬起桀骜的面孔,神采奕奕。
“怎么样?中科院院长,您觉得呢?”
坐满站满了人的忠陆国议政大厅,首座上的主席侧首向身后白发秃顶的老人。老人扶了扶鼻梁上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轻咳一声开口说道:“理论上来说,人为是可以制造这样的灾难的。但是以现在的科技要做到却不现实,除非时光推进两百年。”说着,老人的目光落到会议室中心的投影荧幕上——大片的数据和弧线,用刺目的红和白镂刻在黑的底色上。
“当然,如果徐鲚的失踪和这起事件相关,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完全具备,让人类科技提前两百年的素质。”
老人的话音如同沉重的武器,轰然坠落到地面上,掀起一片埃土后只剩下粘稠的寂静。良久之后,首座上的主席才打破寂静:“军事部长、国防大司令,你们如何认为呢?”
“主席,以我看来,距离他们预告的日期还有十天,我们可以先发制人。他们既然是要在73、72、71这三个区做手脚,那么这十天内,必然要派人到那里去做准备。我们可以把军队装扮成市民,加强这块地方的监管。只要抓到一个他们的组织成员,就可以顺藤摸瓜,阻止这起恐怖行动了。”主席左边,方正脸的中年人扯开浑厚的嗓音。与斑白的鬓发截然相反的,中年人满脸悍然。
主席右边的军事部长却没有开口,一张年轻的脸沉郁在阴霾下。他脑海里回响过几天前徐鲚和吴卿的对话,“反人类”这三个字,赫赫炸响耳边。突然他笑了,抬起忽而从容的脸。军事部长完全不顾还有人正在和主席说话,截声道:“主席,我觉得这两件事情不可能相关,这也纯粹就是声东击西的策略。因为徐鲚在和吴卿的对话里明确表现出来一点,他要去的地方是裔华政府,而非什么恐怖组织。当然也不排除裔华政府收购恐怖组织的可能,但是裔华国籍的人在我国的产业早在两年前就被驱逐干净了。要建造如此庞大的一场灾难,难道会是我们忠陆国人赞助的?”
“这可难说,世态炎凉,人心日下。徐鲚不也是忠陆国人吗?”国防大司令眉眼横挑目光下沉。
军事部长嘴角抿起无声的弧度,随即开口:“的确。既然这样我们只要控制好资金流动就行了。在这一个月内,封锁全国资金过万的流动,理由就是这一大堆灾难演化数据。有人要用钱来造一场灾难,我们就把钱给管好不就可以了吗?当然,对方也可能早有存款,但存款也是要从银行取出来的,银行都被锁了还可能吗?或者,他们也可以动员几万人在不同地方取钱。不过我估计这个恐怖组织要是有如此规模,那他们也不用借灾难的名义起事了,不是吗?”
“嗯,很不错,两位的想法都很有效。立刻执行下去。好了,暂时先到这里,散会吧。”主席思索良久,终于还是点头道。
拥挤散去,偌大的会议厅又再度显得宽敞。从会议开始就一直被挤在角落里的吴卿,跟上军事部长的步伐。作为徐鲚事件的直接人员,他也被允许旁听这次会议。
“部长,我想问一下,刚才……”吴卿抬起从刚才就一直紧皱的眉头,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部长为什么要说谎?”
“反人类这件事,本身就是众矢之的。既然敢这么说,为什么又要要求疏散平民呢?平民也是人类呐。”军事部长倒是全不忌讳,放声说出来:“我们的前人,因为被寒冷所苦,所以升起了温暖寒冷的火;因为被黑暗所误,所以亮起了驱除黑暗的电;因为被干旱所害,所以引来了灌溉干旱的水。”
“那么现在,如果我们被灾难所迫,亿万的灵长,是不是也会消除灾难的源?”
军事部长向着人影散尽的长廊,划开嘴角上无声而锋利的弧度,阔步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