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结果优昙也没有真的用自己的四肢种出可以吃的香菜:抛开从冥泥中发芽的植物还能不能吃这一点不谈,茵黛也并没有真的把女仆当做菜地使唤的打算,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本来就不喜欢香菜的恶趣味魔女,拿自己的仆从开的又一个玩笑罢了。

当然,这没准也和女仆在与主人一同越过哨所废墟后,便几乎完全收起了声的谨言慎行不无关系:即便在洛尔瓦庄园工作时,优昙的原主人并不需要她随时都谨小慎微地去察言观色,但那些陌生的萨巴斯魔法师可就不一样了。

毕竟,优昙也见到过顶撞他们的仆人——最后,这些可怜虫多半都在这群黑家伙的强烈要求下,被洛尔瓦男爵乃至于她优昙自己亲手送进了地下室:按照茵黛那模棱两可的描述来看,那里面似乎是萨巴斯的一个魔法实验室,至于具体研究的魔法是什么,优昙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而此时此刻,这份几乎是在生死边缘锻炼出来的敏锐则是让女仆轻而易举地确认了一点——相比于和别人一起聊天,茵黛明显更喜欢安静的环境……至少在战斗之外的场合下,她几乎从来不会主动挑起什么话题,宁愿在主仆二人之间保持着于优昙看来有些尴尬的沉默,乃至于疏离感。

——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调教仆人的手段吧?优昙甚至如此猜测着,毕竟她也有所耳闻有所体会的事实告诉她,一个能被轻易看透的主人也算不得是一个好主人:这种人往往都会被轻易地下克上。

不过,魔女在大多数时候保持着沉默,并不代表着在这穿越了哨站之后的漫长旅途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至少在优昙恢复了人形、拔完自己身上的香菜苗,然后将那两台曾带二人来到哨站,战斗结束后也幸而未被魔女顺手摧毁的步行者依次开到自己主人的面前时,茵黛还是以最简明扼要的发言,把她选定的下一个目的地,以及到达之后的任务告诉了自己的女仆。

“跟着我继续向南前进。按照咱们之前的速度来看,估计再走上一天左右就能到达罗兰德城,距离帝国领土最近的魔物堡垒城市之一。我的落脚点和情报来源都在那边,到了之后咱们再去处理白叶村那些袭击者的事。我还不能确定他们是敌是友……至少要先打听到他们的踪迹,然后再考虑后续计划。放心,只要条件允许,到时候我肯定不会拦着你杀光具体执行白叶村袭击的那些人,但如果我需要他们多活一阵子,你绝对不能先下手为强……如果你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我不介意通过冥泥以及强制支配帮你控制一下。”

——和之前在村子中的初次见面一样,或许显得冗长,但却没有半个字的无用信息:显然,茵黛更加习惯的方式是一次性把所有的信息都灌注给听话者,然后不再重复第二遍,而优昙其实……也并不反感这种行事风格就是。

总比朝令夕改强——而且于己而言,这也相当于是一个久违的放松机会……来欣赏一下帝国境内见不到的景色,对不对?

毕竟对于包括优昙在内的绝大多数帝国人乃至于帝国军人而言,生于帝国、死于帝国是无可违逆的宿命——鉴于帝国国土多半都位于这片大陆的北部,这也就意味着绝大多数帝国人一生之中所能见到的景色,也便不外乎于常年冰封的雪原,茂密阴森的针叶林,或是略显泥泞的黑土平原……当然,还有那些如同钢铁本身一般冰冷、坚固而又骄傲的城市。

即便白叶村距离帝国最南侧的边界已经很近了,在被茵黛收留之前,优昙也从未得见过除却黑色平原以及白桦树林之外的景色——也所以,当那一望无际的金色草原与更远处诸多赤红色的矮小丘陵一并闯入视野之时,女仆几乎都要被惊得合不拢嘴了。

“好美……还是说,看惯帝国境内景色之后,我有点审美疲劳了?虽说只是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草原和山丘,但是——”

“纯粹,宁静,没有人类痕迹的污染……魔物们的领域总是能比那些冰冷的都市让我感觉到更多的温度。”

侧过头时,优昙看到旁边另一台步行者驾驶舱中的茵黛恰好再一次点燃了她的烟袋——这一次,优昙就没有再去多考虑魔女在抽些什么了:冥泥会让使用者的五感变得更迟钝,这一点此时此刻的女仆自己也已经有了一些体会。

不过,如果她真的是这样想的话……

“那个,主人……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这样把人类制造的步行机甲就这么——”

“无妨。工具与其制造者、与其使用者都没有本质上的联系。更重要的不是咱们乘坐着什么,而是咱们都在想些什么。无论是等级制,掠夺,还是无穷无尽的怀疑与竞争……只要记住永远不要把这些人类创造的感情垃圾带到这片净土之上就好。说起来,会有人类能完全摆脱这些东西吗?我不知道……”

那是优昙第一次在魔女的双眼之中读出了显而易见的困惑——其实,女仆自己也很想在茵黛扪心自问之时,抢先答出一个“没有”,但作为女仆的直觉告诉她,此时此刻她似乎不应该行如此僭越之举。

有些问题,是必须要她自己去探索,去解答的——况且还不急。相比之下,更加重要的则是……

“主人,先抛开这些空泛的问题不谈——从哨站一战起,咱们已经走了快一整个白天了吧?您看太阳都快落山了……这个,距离您提到的罗兰德城大概还有多远?如果还很远的话,您看咱们是不是先安营扎寨休息一下,我的步行者带了备用的燃料,按时间算也该给咱们的机体补充一下了。”

“啊,这个就不用了……应该还能再坚持几分钟吧?”

“没问题的。仪表显示步行者还有大概23%左右的燃料续航,其实再走一整个白天都还撑得住。”

“那就好——距离已经不远了。看到咱们面前那座山丘了吗?”

循着茵黛伸出的手臂,优昙在地平线上仅仅能看到,在那矮小而又有些荒凉山丘顶端有着一根十分显眼的旗杆:尽管那很明显不是自然形成的东西,但至少目前在女仆眼中,一根单独的旗杆绝对是和一座“堡垒城市”扯不上多少关系的。

堡垒嘛,城墙在哪?防御设施又在哪……总不会整座城市是隐形的吧?就算魔物和人类之间必然会有着文化与认知差异,但既然是用人类语言中的“堡垒”一词来形容,那至少……

“泥中传来了你的心声,优昙。你想得没错,罗兰德城的确完全能够用人类定义中的‘堡垒’一词来概括,但魔物和人类造物之间的区别可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当然这也不怪你。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其实和你的反应是差不多的,毕竟……”

开口的同时,魔女微微低下了头,眼角之间流露而出的则是一分淡淡的笑意——再一次,向曾经的自己致以缅怀,仅此而已。

“那主人您的意思是……”

“其实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罗兰德城的正上方——那根旗杆作为标志,对应的是城镇中央领主公馆所在的位置。”

“地下城市吗?可是,如果要把一整座城市都埋在地下,出入口又——”

“出入口从不存在——或者说,无所不在。抓稳你的座驾,优昙!”

张大的双目所见之物,是魔女自空气之中凭空呼唤而出的幽蓝色阴影——那是由纯粹的魔力凝结而成的一只摇铃。风在茵黛的指尖化为轻柔的一触,在铃铛的边缘敲出一阵清脆的节奏,随之而起的却是大地之下那雄浑而又低沉的震动: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在颤抖着,而它即将就此现身。

“主人,您这是——”

“干嘛?我不帮你把门叫出来,难道你想自己挖洞下去?”

下一秒,自松软的泥土之中轰然现身的,是比传说之中的巨龙更为庞大的虫——那是全身覆盖着土黄色甲壳,在身体前端有着一张漏斗状血盆大口的死亡蠕虫。尽管这足以吞噬一栋人类高楼的庞然大物并没有能被当作是眼睛的身体结构,但在茵黛铃声的呼唤之下,巨虫还是在破土而出后便第一时间确认了魔女与女仆所在的位置,随后……

理所当然的——主仆二人就这样连带着坐下的机甲一同,被巨虫吞入了口中:下一个瞬间,沙土宛若流水一般被巨虫以蛮力挖掘开来,而那庞大的身躯则是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口中的二人一同,重新回归至地面之下。

“救命,主人——”

“省省心吧,死亡蠕虫又没动嘴嚼你——好了,到位,睁开你的眼睛吧。”

就在优昙以为自己即将被消化成为一团泥浆时,光芒闪耀而起:于地底再一次张开大口的巨虫将含在嘴中的两台机甲稳稳地“放”了下来,而当驾驶舱中的优昙终于在魔女的呼唤之下,颤抖着张开双眼时,映入女仆瞳中的则是她人生之中从未曾得见过的景象——

夯实的泥土撑起了高大的穹顶,大大小小的窑洞开在土墙之中,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身影走进走出——自然,其中大部分都有着与普通人类相差甚远的身躯,小到一对简简单单的猫耳,大到取代了整个下半身的蛇尾或是昆虫身躯。最低处的地面之上,坚实的石板构成了整个洞的基础,而更特别的存在则高悬于二人头顶,铺满了那整个宏大而又朴素的穹顶。

那是如天空一般纯净的蓝色花朵——铺满土层的藤蔓之上,无穷无尽的青蓝色花朵已然盛放成了一片倒悬于头顶的海,甚至还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之下泛着柔和的波涛。

纯粹,宁静,不曾留下人类痕迹的污染:或许宁静无力如喧嚣那般,于一瞬之间让心灵缴械投降,然而却只有宁静才能让人沉醉——连心灵都融化掉,如同深渊之底,而开阔的空间则是稀释了所有可能打破宁静的声音,只留下一片温柔的黑暗,任由造访者沉浸其中。

“据说在上一个二十年,这里的花还是金黄色的,而在这一个二十年中,她们会保持着天蓝色……就是这样。欢迎来到大蚁冢之城罗兰德,优昙——这座由罗兰德蚁后与她的眷族所统治的地下堡垒城市,可是魔物们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好好习惯这里吧。”

女仆侧过头,魔女对着天空吐出了一个纯白色的烟圈:烟雾扭曲着,汇聚着,于消散之前最终凝结而成的,则是一只蝴蝶的形状,在这地穴穹顶散发出的蓝色微光之下静静地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