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自警团的“擅自行动”除去救下了罗兰德这座被深埋于地下的城池之外,还为其带来了一点别样的色彩:比如说,在这里住了将近八年的茵黛也第一次得见的宵禁。
相比之下,反而是一直居住在帝国边境的优昙对如此情景感觉更加亲切:每当周遭边界表露出一点点可能代表着变故的迹象时,村子都会胆战心惊地开启宵禁模式——尽管白叶村的居民们对内一直保持着基本不掺水分的友好和团结,但对外……就不好说了。
不过,对于此时此刻正急着出城的一行三人而言,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至少优昙是这么认为的。对于半小时前才算是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的女仆来说,能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和自己的主人以及那位老板娘各自披上一身纯黑色的长斗篷,就能悄咪咪地离开这里,总比打出去好。
当然了,少得了皮肉之苦不代表能逃得掉心理伤痛——尤其是对于那位对这座城感情最深的老板娘而言。
“真没想到……我在这里兢兢业业地小本经营了足有70年,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抱歉,老板娘……总归还是我们给您找的麻烦啊。而且,您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
“抱歉就免了,我们都只是做了自己最该做的事。至于打算啊,容我组织一下语言。”
茵黛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跟在她身后的女仆则是侧过了头,有点小心翼翼地向身旁的老板娘轻声发问:有鉴于自家主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会好好说话的人,女仆觉得自己有必要……至少是帮着排解一下绘司的心情。
毕竟,当茵黛回到房间后,一边往身上裹着旅行斗篷一边以最快语速向她解释当时楼下发生的那一切时,女仆几乎是整个人被惊得从床铺上摔了下来:她能够预料到绘司必然会因为擅自行动在女王那边吃点亏,但却没有料想到所有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这么严苛。
或许也是因为这一份震撼,当茵黛说出她打算追随绘司而去的决定时,优昙更是连半个不字都没有说:那一瞬间就足以让她彻底放弃罗兰德这座城市了,但相比之下,此时此刻的绘司,看起来反而倒是颇为轻松的样子——在优昙看来,这位身材娇小却背着一个行李大包的角人族魔物在侧过头思考时,甚至可说……有点可爱。
“老板娘?”
“先继续追击你家主人之前发现的那支队伍,以及那个史黛拉·洛尔瓦……我很在意她夺走数百位魔物的魔力背后的目的,还有她做到这一切的手段本身。既然她在之前阻截你们两个的战斗中,怎么看都不像是把那些魔力投入到了战斗中,那我有理由相信这不仅仅是她出于个人目的采取的行动。”
一边解释着,绘司的双眉都在那一刻皱了起来——那是紧张,乃至于担忧。
“如果以我所知道的最常见的方式,把这个数量级的魔力全部释放成为破坏性魔法的话,可是足以把罗兰德城直接炸没一半多的!我可不相信帝国是为了非军事目的收集的这些。如果他们把这些东西反过来用在罗兰德,以及其他魔物城镇中的话……”
“罗兰德。你还在关心这里吗?”
队列之前,魔女几近于不屑的语调打断了老板娘那忧心忡忡的思虑——那一瞬,优昙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绘司的眼光也跟着黯淡了一分。
“茵黛……”
“知道吗,绘司,我在后悔。我就不该在入城时,和优昙说这里是一座比帝国更加宽容的城市。你看看这些家伙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有必要继续再‘担忧’这帮家伙么?”
尽管茵黛在开口时没有回过头,但是女仆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自己的主人此时此刻会是什么表情。懊悔,可怜,乃至于一分恨铁不成钢?又有谁能算出感情之中各种成分各占百分之几呢。
“有时候我都为你感觉心疼,绘司。难道你现在还相信这里的人会为你的努力鼓掌?你不是虫族,你是角人族,他们能用信息素彼此交流但你加入不进去,这就足够作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轰你走的理由了,更何况现在还有了这种机会!”
“我当然不信,茵黛……但怎么说呢?”
重新正过头的同时,笑容重新回到了老板娘的脸颊之上——恬淡,温柔。
“果然……你也还依旧是个小孩子。做自己该做的事,需要还必须要有别人的喝彩支持着你才能坚持得下去么?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孤身一人讨伐萨巴斯讨伐了整整八年嘛。”
“对,没错,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同也会继续坚持下去,但也正是因为体会过我才知道这有多让人难受!绘司,你能对你自己好一点吗?我已经把我生命的三分之一都用来忍受这种感觉了,你……”
“你的话,三分之一。我的话,百分之九十——安心啦,我比你早一步习惯了这一切。这是人生常态嘛,经历得多了就看开了,小姑娘。”
那一瞬间,优昙在绘司的眼底看到了比昙花更加璀璨的色彩。
“在离开这里之后,咱们先去继续追踪那支队伍的去向,尽可能解决……至少是探明他们在搞什么鬼,然后我打算直接向基尔巴特大人的魔宫前进。他作为自警团的最高领导人,也见识过很多类似的事件了,我只要回到魔宫,再在总部重新办一次入团手续,应该就能恢复自己的身份继续工作了。”
低下头的同时,老板娘将手有些随意地盘在了脑后——那是饱经风霜的释然,其下掩盖着的是一颗尽管伤痕累累,却也同时不再惧怕任何伤痛的心。
“我们强大,我们团结,躬身为民直至陨落。这是自警团的格言……所以我会坚持。至于这座城市回报给我的究竟是鲜花还是臭鸡蛋,那不归我管。”
“——真是傲慢啊,绘司。你这样简直让我感觉有点不值得。”
“你会怎么想那也和我无关啦,小姑娘……你也一样哦,要好好坚持你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老板娘的话并不是对着优昙讲的——但那一刻,女仆却是不由自主地将拳放在了自己的心间,那里盛开着一朵本不应存在于世的花。
再一次,一行三人来到了那座通往地上的峡谷入口——奔腾其中的暗河河水,此刻还依旧保持着茵黛与优昙刚刚回城路过地上入口时看到的那汹涌澎湃之相,但对于此时此刻的魔女一行而言……
“高度不够……我都很难再在这种水位上方跳着出去,就更别说优昙这个小菜鸟了。”
仅仅是看了一眼脚下的激流,茵黛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难色——当然,优昙也是一样的。
“那个,主人,如果我把手臂变形成翅膀的话,没准可以……试试飞过去?我承认我可能还不是很熟练,但这样至少……”
“你觉得可以一试?别逗了,我可不认为现在的你能发挥出足够支持长时间长距离飞行的力量,就算你没受伤也一样……更别说这还会是你的第一次飞行。”
“茵黛说的没错,优昙。对你而言,在这里面贴着激流靠自己的力量飞行太不安全了。所以……”
侧过头时,女仆看到身旁的老板娘已经不知何时在头顶戴上了一副略显庞大的头冠——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双更为华丽,也更为沉重的金属鹿角模型,套在绘司自己那略显娇小的角上时,看起来甚至让人有些不放心……哪怕绘司本人的表情里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老板娘?您这是……”
“我来帮你们出去吧,正好也让你见识一下我压箱底的本事……话说茵黛,恐怕就连你都没见过几次我亲手使用魔法的样子吧?我印象里似乎是只有一次的?”
“你把我带进这座城内部的那次。用什么方式进入这座城,就用什么方式离开……真有宿命感啊。”
轻声叹着,魔女也将队列最前方的位置让给了生有鹿角的老板娘,而绘司则是在走上前去的同时,缓缓张开了自己的双臂——那一刻,女仆可以很清晰地在绘司头顶那一对外接的金属鹿角表面,看到层层细碎而又精致的纹路之中闪起了淡紫色的光。
“狭域重力崩坏场,展开——飘起来吧!”
一瞬之间,伴随着绘司低沉的呼告,空气之中荡起无声无息的涟漪——同一瞬间,优昙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此失去了重量:她试着轻轻蹬了蹬脚下的地面,顿时便像是一个轻盈的气泡一般漂浮在了半空之中,甚至感觉不到引力一丝一毫的痕迹。
“老板娘,这是——这是您的法术吗?”
“没错!很棒吧,制御重力的术,接下来只要你们两个一直保持在我的身边,咱们就能沿着峡谷一直飞出去!至于动力问题……”
喜笑颜开时,绘司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一个仅有不到十五岁的小孩——那一瞬,优昙只是再一次确认到了这一点,然而女仆旋即就被同样飘了起来的老板娘着着实实地吓到了。
“用这个就好!我特制的超大号烟花火箭……抓稳我的手,两位!三,二……”
绘司背后的背包打开时,从中飘出的则是一支几乎和她的躯干本身一般粗细的烟花火箭,红白双色涂抹的纸质外壳看上去不仅鲜艳,更是实打实的危险:那一瞬间优昙曾想过要逃离,但在无处着手的失重状态下,她显然逃不出绘司的手掌心……至于茵黛,她根本就没打算逃,而是主动牵起了老板娘的手。
“一……点火!带我们飞向月亮吧!”
引信燃烧的呲呲声,随后则是身后那标志着欢庆的炽烈气流声,以及耳边宛若刀割一般的呼啸风声——那一瞬间,乘上火箭的三人就此飞入了那暗潮汹涌的峡谷之中:他们的身下是深渊,头顶是不可逾越的岩壁,前方仅有看不清去向的目标。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破坏不了老板娘的微笑——包括优昙的,甚至是茵黛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