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女仆所体会到的,是走在死亡边缘的感觉——上一次优昙体会到同样的感觉,还是在她获得这具身躯之时。
当时的她,还根本没有考虑过“冥泥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问题……然而现在,当她再一次苏醒过来时,可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呜……咳,主人?我,我没事吗……”
“如果换做某个并非由泥浆构成的普通小女孩,恐怕现在连灰烬都剩不下……优昙,你变脏了,也变强了,记得之后如果一起睡的话先洗个澡。”
意识恢复之时,正午的阳光刺痛了优昙的双眼——下一刻,那耀眼的光芒便被茵黛投下的阴影所覆盖。女仆可以很明确地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正躺在罗兰德地区那标志性的金黄色草原之上,而除了自己的主人之外,绘司也一样正守在自己的身边。
——老板娘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有着“小鹿乱跳”厨房中那扑鼻的香气。
“洗澡?主人,在您体内洗泥浆浴可以吗?”
“——好的,看起来她的脑袋没什么问题。绘司你要不要在她身上种点草莓试试看?”
“容我拒绝,茵黛,她身上的土腥味一定和你一样大。”
重新从地面之上坐起的同时,那略显有些脱线的欢乐气氛也重新回到了三人之间——同一个瞬间,映入优昙眼帘的则是更远处那座庞大的钢铁废墟:地上战舰悚然震撼那庞大的舰体正中央部分已然多了一个巨大而又狰狞的伤口,仅剩下最后的宏伟还在苦苦支撑着这堆一度危险、一度强大的钢铁没有断为两半。
“好了,主人……我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刚才——”
“史黛拉·洛尔瓦在脱离机体的同时令那台巨人自爆了,把战舰本身也炸了个大口子……舰艇乘员的幸存者把她带走了,战舰本身的残骸就停在那里。至于你,就感谢我和绘司吧,要不是我们两个在最后一刻合力发动的魔法护盾,你也不会仅仅是被震昏而已。”
茵黛的解说一如既往地简短,然而这一次优昙却无比地确认,自己的主人并没有把话说全——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冥泥构成的肢体感觉起来一切如常,而刚刚自肩头爆裂而出的那对翼手现在也不见了:但她知道,自己昏迷前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
“这些……不是重点吧?主人,刚刚我身上……”
“这个啊,优昙——”
“请告诉我,主人。我不想用我不了解的力量服侍您,而且您当时也提到活性化这个词了吧?那到底是……”
再一次,蓝眼睛看着红眼睛——有一瞬间,优昙甚至看到茵黛的目光在躲闪自己。
“抱歉,你——”
“相信一下你的仆人不好么,茵黛?就算她真的……出问题了,你不是还能把她的自我直接抹掉么,怕什么。”
女仆循着打断魔女的声音转过头,却仅仅看到了绘司的背影——那一刻,优昙脑补出的是一张表情极度复杂的脸。
她肯定知道很多有关主人的东西:女仆完全能够确认这一点。但是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一样,有些事并不是说她知道她就可以乱说出来的,毕竟……当事人是茵黛,不是绘司。
所以说,现在——
“主人,绘司老板娘说得没错。您对我有绝对的控制权,所以为什么您还要担心……我会就此失去控制,破坏您原本的某些考虑呢?同时,如果您是担心我会在知道某些事后动摇的话——”
“够了,优昙……不要再烦我了,也不要再继续怀疑下去了,省得你再活性化第二次——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过仅限目前对你有用的部分。”
一边说着,茵黛几乎是如同破罐破摔一般,在开口的同时把自己的佩剑连着剑鞘一同重重地朝着地下一丢——那是优昙从未见过的样子:无论是在女仆得知茵黛曾身为教会骑士这一点之前还是之后,她所得见的魔女对于这柄剑都算得上是爱护有加。
“主人……”
“冥泥,我之前告诉过你这不是什么简单的魔法材料……因为,这种东西至少在我自己看来,可以说是有一点点——智能,或者说意识?肯定还不到这种程度,但除此之外我也不清楚究竟还能用什么词……对了,应激反应,应该说是应激反应。”
当魔女背过身时,绘司便来到了女仆身边——她没有说话,仅仅是从背后取出了一个水壶递向优昙:那里面是散发着淡淡甜香的某种果汁。
“我能够明确告诉你的一点就是,冥泥,或者更直接一点说,你现在这具充满冥泥的身体,会与你意识之中的负面感情产生共鸣——这并非我有意为之,而是泥浆本身的固有性质,我自己也逃不开。至于共鸣的结果……你刚才已经体会到咯。”
“也就是活性化?”
“对。而且……有印象么?在与史黛拉正式交战之前,有没有在心底怀疑或是怨恨某物时,感觉到身体也对这份心情做出了回应?说实话。”
呼应着魔女的质问,优昙将手按在了胸前那朵昙花所在的位置——花瓣似乎也变得比之前更大了一些。
“有,主人……”
“那就对了。冥泥就是这样,你的灵魂越是污秽,泥浆就越是会让你变得更强——暂时的负面感情爆发会演变为短时间内的活性化,而过程更加平缓、结果却更加不可逆的则是随时间推移逐渐深化的堕落,从灵魂到肉体一点一滴的堕落。”
那一瞬,魔女的语调却是优昙从未得见的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你会因力量变得麻木,变得对生死失去概念,变得不再去爱任何人与任何事,变得漠视自己与目标之外的一切……你会沉浸在空虚与腐烂的泥潭之中无法自拔,刺瞎自己欣赏花朵的双眼,拔掉自己品味世界的舌头,直至成为一具仅仅为了实现目标而存在的空壳——那便是吸吮这泥浆之人必将走上的末路。更加重要的一点是,即便达成了目标,泥浆也会让你永远无法死去。”
“主人,那您——”
“每一次短时间的活性化都会让这一过程加速,而即便你从此能够完全阻止每一次活性化的发生,也仅仅是让这一切的到来更慢一点而已——别忘了,留给你走上这条路的时间是永恒,所以学着去享受过程吧。你不是和那位大小姐讲过吗?”
魔女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最恶毒的诅咒,也是最苦涩的自嘲。
“热爱命运托付给自己的一切……优昙,现在的你会比史黛拉·洛尔瓦更需要这句话——我本来打算晚点再告诉你这一切的,毕竟在足够你自己发现这些之前,你还能有足够多的时间去享受这个世界本身,然后到时候只要我出手抹掉你的人格,至少你的灵魂还可以像个凡人一样死去。不是心急吗,不是总在怀疑吗?现在感觉如何啊?”
“主人!”
以最快速度站起身的同时,优昙拾起了被茵黛丢下的佩剑——剑鞘之上,在那代表着十字方舟教会的齿轮花纹正中央,本应镶嵌着宝石的凹陷之中此时已然仅剩一丝天蓝色的粉末。
“怎么了,优昙?你觉得我在骗你吗?”
“不是,但主人,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您可以击碎我的心,但您自己呢?如果真的是这样,您——”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帮我分担任何东西。难道你之前觉得我这是自私吗?还是在逞强?你是不是太过高看你自己了?”
“不是,但——”
“够了。咱们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吧,绘司你也是——你知道这些的时间可是比我这个仆人要早。至于优昙你,如果什么时候觉得承受不住了,死而无憾了,来找我就好,我会把我强行从你这里夺走的死亡还给你的心,然后吃掉你的身躯……保证一点也不剩。”
有一瞬间,看向自己主人的背影时,优昙想要落泪——但终究,战胜了泪水的是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那好吧,但愿您到时候嚼我的时候不塞牙。”
“塞牙?你以为我会用脸上这张嘴吗,优昙?”
“否则又是哪张?人不都是只有一张嘴吗?”
“女人有四张嘴哦,小姑娘……而且如果我想的话,我还可以有~更~多~”
那一刻,罗兰德草原上的阳光从未如此灿烂过:以至于会让已经在这里居住了近百年的绘司也感觉,有些过于耀眼了。
“真是,你们真的是心怀黑暗的人吗?茵黛,还有优昙……我看你们干脆改行说相声去好了,保证叫座。”
“我谢谢你了绘司,我觉得你找不到比我们两个活得更久的剧场!哈哈哈哈哈……”
“是么?就算未来你们必然会超过我,但现在我可是已经比你们都年长至少九百岁了哦——别小看人啊!抱歉,口误,是别小看魔物啊!”
流干眼泪之后,人就会真正成为怪物——但在那之前,至少要先笑够了再说。
毕竟,那最为广阔、最为悠久的剧场就叫做“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