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迎接我的是人生之中的第一次……活性化。”

树影斑驳的雪地之上,深黑色的魔女终于停下了脚步——在她身后,那一直一直倾听着她所有故事的女仆,却是在魔女放弃逃离的同时,略显疏离又有些警惕地停在了茵黛身后的一米开外。

她没有回过头——因为魔女没有这个必要。即便她真的去和自己的仆人四目相对,那张面具也足以掩盖掉她90%以上的表情。

“和你不一样……或者说,优昙,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是已经堆积成为质变的量变——还记得在悚然震撼机库里发生的那些事吧?负面感情会将冥泥变成专属于你的许愿机器,于是当时的你,便获得了足以令你站到史黛拉·洛尔瓦面前的翅膀。”

“而当时的主人您——”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去死。”

低声轻吟着,魔女以最温柔的姿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有一个瞬间优昙甚至会觉得,或许她能够夺走这位魔女的所有法力,却绝无可能夺走她的这把剑。

对于阿尔德涅来说剑是用来寄托思念的信物……对于她,又何尝不是呢?

“只不过,没准是因为脑袋做出的某种应激反应吧,关于我自己在活性化后到底做了多过分的事,我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只是记得,当我的脑袋和身体分家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魔女端详着手中的佩剑,仔细地端详了许久——像是永远都看不够一般,就连在最终收起剑、转过身来面对优昙之后,暴露在面具遮挡之外的双眼中也还带着肉眼可见的不舍。

“意识也好,身体也好,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飘,只是没飘多远就再一次戛然坠毁——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帝都贝瑞莱特城外,污水池正中央的垃圾山上……真正告诉我那天刑场上在我倒下后又发生了什么的,是我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报纸。”

“主人……不,不用说了——”

“20491名平民,16名修士,3位行刑者,以及127名维持刑场秩序的帝国志愿兵……当然,还有帝都贝瑞莱特历史最为悠久的七英杰纪念广场本身,都在那一天一起被溶解成了一池漆黑色的泥浆——很讽刺吧?唯一的幸存者又是阿尔德涅·范布隆克。鬼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没准是因为之前和我共事了两年让我带出了对冥泥侵蚀的抵抗力?管他呢……”

提到那位骑士长的名字时,魔女的声音甚至有一瞬间变得柔和了起来——当然,那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而已。

“我不知道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把我送到那座垃圾场的——但是,我更不能理解的则是,我的剑也随着我本人一起去到了那里,以至于陪伴我一直到了现在。而自那之后的事……就没有更多好说的了。”

“您逃出了帝国,来到了罗兰德……遇到了绘司老板娘?”

“嗯。她给了我一个新家……但也是在那一天之后,我才突然发现世上多了一个特莉丝坦·普利斯坎。没错,我的本名是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是我在13岁生日之前所使用的名字,甚至还是个男生的名字,但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我甚至一直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妹妹,毕竟……算了,先不说那么远。我13岁之前的生活,还是留到以后再和你讲明会更——”

魔女的话语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两条尚未完全冷却的手臂犹如某种植物不屈的根茎一般,执拗地自她的腋下穿行而过,最终在她的背后彼此交汇:魔女能够感觉到,自身后传来了女仆胸前温暖而又柔和的触感:或许不如自己的一般饱满,却有着自己早已丧失殆尽的体温。

“主人……已经不会一个人去死了哦?”

“因为有你在吗?”

“……不。因为当主人逝去的那一天到来时,所有人都会在另一边欢迎您的。如果我先走一步的话,我一定会帮主人去说服他们的。跨过那扇大门只需要小小的一步——更重要的,是跨过大门之后要用怎样的心情昂首阔步才对哦。”

那一瞬,茵黛第一次将自己的双眼睁到了最大——那是她从不曾听闻过的话语。

许久的沉默中,雪花落下的声音是这树海之中仅有的回响——诚然悲伤,诚然沉重,却总是依旧饱含着……希望。冰冷的希望。

“优昙……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是孤儿啊。有如此宏大的刑场用来送别主人的过去,而我,我至少也曾陪伴着我的父母走到了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那年我比您被处刑时还小12岁。”

闭上眼时,泪水自优昙眼角滑落而下——划过她微微向上扬起的嘴角,旋即落在茵黛的大衣肩膀之上。

“结束就是开始,死亡亦是新生——那先一步离我们而去的人,将在未知的世界上为后来的我们留下最明亮的道标。漫漫长夜也好,无尽惨光也罢……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哪怕只是一个幻想,一份执念,一叶自认为永不会实现的梦……但是,主人,但是。”

她以最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了茵黛的腰——她依旧还能在这泥浆构筑而成的身躯之中,感觉到生命的律动。

“他们都会等着我们的。在那扇大门的对面,还会有下一段旅途等待着重获新生的您和我……生命,梦想,希望。所以至少,请相信这一点——请相信吧……”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和我岂不是……都已经成了另一个全新的存在了吗?优昙也好,茵黛也罢——”

“会被记住的。”

终于,女仆却是比自己的主人先一步哭出了声——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那代表着别离与新生的那一天。

——就算在那一边也无法相见,但是,优昙……

“请记住……咱们存在过,作为优昙——作为茵黛,作为这世界上最偏执的一对主仆!主人……要记得!一定会记得!会被记下来的!”

——她的叫喊声震落了松针之上的积雪:同一个瞬间,茵黛终于也向着自己的仆人伸出了早已冰冷的手臂……或许她已经无法再赋予这双手以温度,但她至少还有力量。

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足以让一切去铭记的力量。

“会的,优昙……会的……”

——那是茵黛在被处刑之后的八年以来,第一次主动答应了别人什么。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大约在两年以前的某一天,魔女曾在追杀特莉丝坦的路上,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座垃圾场本应所在的位置:她本打算顺路把那里也夷为平地的。

只是,当那座在垃圾场原址之上拔地而起的教会孤儿院映入魔女眼帘时,她终究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她还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之夜,但那灯火通明的钢铁堡垒更是犹如不屈的巨人一般,以永不弯曲的脊梁为稚嫩的花朵们撑起了一片永不落雨的天。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孤儿院窗中飘出的稚嫩歌声甚至比雷鸣还要更加有力——以至于会让她在这自己重获新生的所在足足耽搁了一个小时。

——或许不会有人知晓,这里曾有一位魔女迈出了她重生后的第一步:但生命……生命之歌依旧还在延续着,绚烂地唱着。

“说真的,优昙。抛开主仆身份不谈……我会不会有点,过于孩子气了?”

“这个嘛……”

一边回应着自家主人的疑问,优昙却是有些僵硬地转过了头——这个主人,明明就是很在意别人会怎么看她,但自己又死活不承认还以孤单自居……但是,这样的她……

“我个人感觉的话……这样的您还蛮可爱的?就算您比我老上五岁,但如果在这一点上能有些反差的话——”

“——够了,给点阳光你还真灿烂了?”

下一秒,一切都再一次恢复正常——话音未落,茵黛暴起的一巴掌直接打飞了优昙的大半张左侧脸颊,甚至还连带着半块下颌骨。

“先把你下巴捡回来去……然后回营地。刚刚我什么都没说——对除了你自己以及绘司之外的其他人而言!明白了吗?”

“嘢,唧唧啵啵嘢……”

失去了下颌骨的女仆一时说不出像样的话,便只得以一阵叽里咕噜的含混喉音作为回答,只是在发声的同时也没有忘了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头:只是,若那张嘴此刻还依旧保持着完整,那么优昙恐怕一定是会笑出来的。

至少……她没有要自己把之前她说出的所有一切都当做不存在。

接受了我作为同伴一同分担您的回忆了呢,主人。所以说,下一步就是在“同伴”的基础上……

让她再一次相信希望,相信所谓的羁绊……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将不再孤单。

——哪怕所有这一切的内容,都与常世之理迥异也罢……其实。

所谓的世界,不就仅仅是“爱我之人与物”与“我爱之物与人”的结合么?这一切会是人人不同的,这一点根本就是所谓人间的正道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