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最古之魔女的魔力已然超过了茵黛之前所见过的几乎所有非魔王魔物,但当整座阿姆·阿洛特废墟都开始天旋地转之后,如此这般混沌而又迷幻的场景依旧还是维持了许久——想来,即便是对于艾琳诺而言,改变这座城的面貌也并非能够一蹴而就之事。

也正是拜此所赐——当代的冥泥魔女则是获得了一个宝贵的机会:提出问题的机会。

——不是向艾琳诺提出问题,而是小心翼翼地对着自己的养母绘司发问。

“你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

“所以你该不会是想因此而责备我吧?我隐瞒了所有有关白黏土的知识是没错,但是——”

“不……我能够理解你。换做是我也一样什么都不会说,毕竟……我其实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不是么?”

一边说着,魔女则是侧过头瞥了特莉丝坦一眼——那位妖女似乎正在看着四周的斗转星移愣神,反正是没有以一个类似的侵略性眼神回敬自己的“姐姐”。

“在和冥泥有关的事上……我也一样。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点刺的。”

“你明白就好……谢谢你能理解。如果说之前我就看出了白黏土和冥泥之间的联系,那我自然就告诉你了——但谁让我曾经只是个士兵而非魔导学者呢?不过说实在的,没看出来这一点没准也能算是我的一个失误。毕竟……”

“绘司?”

“白黏土,自溶解之海而来,分化成为世间一切生灵的粘稠海水……以及冥泥,将万千生命溶于一炉的泥浆。完全相反的性质,不是么?或许我真的不该看不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但谁让我毕竟不是个学者呢?为什么我就不是……”

一边几乎是有些刻薄地自我挖苦着,绘司摊开了双手——只是在那一刻,打断了老板娘的人却并非贴在她身边,以左手抚上她肩头的冥泥魔女,而是另一侧的女仆小姐。

“安啦,绘司老板……人本来就是因为区别而存在的。”

开口的同时,优昙则是在从背后搂紧绘司的同时闭上了眼——而在同一个瞬间,所有人眼前的景象则是再一次变得清晰了起来:与之相应,老魔女的低语也一同如约而至,只是这一次在开口时,艾琳诺的语调之中则是多了几分凶狠的反驳。

“区别?别开玩笑了……区别!只会让所有人彼此杀戮直至死亡的区别,生者最后的敌人——如果你们看不透这一切,那我就帮你们一把好了……绘司,希望你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正确……然后选择正确!”

终究,风云变幻停滞在了一处狭小逼仄的街道之上——恍惚之间,优昙甚至以为自己就此被老魔女丢回了那座最初映入她眼帘之内的艾琳诺瓦,只是当某一位居民就此从路边那同为白色贝壳状的建筑之中推门走出时,女仆则是无比肯定地确认到了无法被忽略的区别。

“这是……角人族?普莉美拉的眷族吗……”

“的确如此,但是——艾琳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比较于完全作为一位外来者的女仆,当那几乎可说是以残襟断裾包裹着瘦弱身躯的角人族男性将手伸入怀中时,绘司甚至流下了愤怒的泪水——被他掏出的是一支似乎是由水晶磨制而成的注射器,而在那晶莹剔透的针筒之中,所盛装着的……则是颜色非常淡的半透明绿色液体。

很不巧的是,这逼真的幻境虽说依旧无可触碰,但气味还是能够被模拟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那男人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将这液体注入自己的手臂时,优昙几乎是立刻便凭借自己的鼻子发现,即便曾被稀释过,但这液体……就是之前曾被那些帝国生化士兵所使用过的东西没有错。

“即便人类的炮火打不到这海拔三万米的高空之上,但绝望的魔爪却比艾琳诺瓦的翅膀要伸得更长、更高——即便在她的背上我们依旧能够繁育一小部分经过改良的作物,即便从帝国军手中抢来的魔导装置也可以通过冷凝云朵来为城市供水,即便包覆着这座城镇的结界足以抵抗威力三倍于此前我击毁帝国战舰那一击的炮火,但这看不到终点的旅途……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击溃了我等眷族的心。”

当老魔女的声音就此再度响起时,一行人则是沿着这比之前的艾琳洛瓦与阿姆·阿洛特肮脏一千倍,更堕落一万倍的街道,看到了数之不尽的人类与魔物尽数颓然瘫倒在街角两侧——花朵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行道树的枝杈被当成了斗殴的工具,而在每一个人手中,都有着一管淡绿色的药剂。

“我……我救了他们的命,却无法阻止他们的心从内而外在绝望中腐坏——若不是拜药物所赐,自杀率和犯罪率恐怕还要再翻三倍。三万米的高空之上,我们比任何人都见到了更多的尸山血海,更多的战火与悲伤……正是因为我们即便如此都在寻求和平,寻求安宁,我们便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供降落之处。外来者们,你们听到了吗?就连艾琳诺瓦都在哭泣……”

当艾琳诺的话音就此停顿那一瞬,足以背负这一整座城市的枭首狮鹫便迎合着老魔女的话语,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又悠长的哀鸣——虽说优昙并没听过猫头鹰究竟应该是怎么叫的,但此时此刻的女仆却完全能够断定,那绝非一只真正的枭所能发出的声音:与其说那是鸟鸣,倒更不如将其描述为一阵……女人痛苦的惨叫更为贴切。

那一瞬,女仆想过要反驳——然而就和身旁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在那剧烈的震动就此袭来之时,优昙也一并就此失语:循着碰撞声的来源,女仆抬起头,却是看到在那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之上……荡起了一阵透明的涟漪。

——由此,老魔女的声音便就此延续了下来:同一时刻,那每一位外来者的身躯却是就此飞入了半空之中……显然,这并非是如同绘司的重力操作一般简单的术,因为当老板娘试图将自己的魔力冲入头冠、控制重力将自己稳定回地面之上时,她却失败了。

“地面之上的一切是如此令人绝望……你们看,那便是当今被你们称作极光镇的地区,可是一千年前的那里又是什么呢?兽耳族的家乡,戈尔卡大树海被连同驻扎其中的魔物前哨被一并烧毁,而那些人类兵士呢?他们同样在驻守此地的第三魔王‘无名之歌’希蕾奴麾下眷族所哭泣而出的颂歌之中被烧坏了脑子,终究自相残杀为深埋于地底的腐尸与骸骨——会结束吗?有结束吗?甚至就连这天空之中也……!”

当阴影遮蔽日光之时,老魔女的声音也就此更为激烈地上扬——只因为这一次,那笼罩在艾琳诺瓦后方更高处的阴影却并不是人类的钢铁战舰,而是某个或许并不那么冰冷,然而却更为令人难以接受,同时也能让魔女与女仆一行更为熟悉亲近的东西。

——那是以魔法之力悬浮于天际之上的大陆:即便形状有所不同,但主仆二人与绘司还是能够一同辨认出,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背后的这庞然大物,绝对就是那座居住着第九魔王“欺瞒之月”基尔巴特的云中城……诚然,那些悬吊在城市下方的东西并非三人记忆之中克劳迪亚如今所拥有的吊篮状建筑与蜘蛛网般密集的吊桥,而是无数没有眼睑的巨眼,但这确实就是克劳迪亚不会有错,因为那块被当成城市骨架的浮空大陆本身,并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绘司,我知道你在离开我后就投靠了基尔巴特……投靠了普莉美拉大人的血亲,但你可曾知晓,他甚至亲自前来追杀过我们这些与世无争之人?克劳迪亚,云上之城……我看到了你们的记忆,如今的你们只是将其当做一座或许有些古怪的城市——但是绘司,你可曾想到过,这个如今被你当做第二故乡的所在,曾经居然会是一座散播毁灭的活体堡垒?看呀!”

艾琳诺的声音就此激昂而起——就在众人面前,古代克劳迪亚城中那无数根悬垂而下的粗壮肌腱,则是拖动着下整座城市下方的每一颗巨眼就此望向了面前这体型不输于整座克劳迪亚城的巨兽,望向了艾琳诺瓦:当血色的光辉自这千眼之中闪烁而起时,优昙甚至在克劳迪亚最高处的山峰之巅,看到了那位自己印象也一样很深的黑翼天使。

和当代的模样相比,一千年前的基尔巴特无论是在衣着还是体态上都基本不存在任何不同之处——唯一显眼的差异则是那张俊美面庞之上的表情。

此时此刻,魔王几乎已经快要发疯了——当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杖头雕琢着一架天平的法杖时,整座克劳迪亚便一同泣出狂乱的血泪:那一瞬,云端之上卷起了绯红色的海啸。

“明明拥有如此强大的魔力,也拥有足以扭转世界的白黏土,却一心只想要逃离,只想要抛弃曾在和平时期朝夕相处的同伴!艾琳诺,这是战争年代——或许魔法知识不应也不可能有立场,但你是普莉美拉的……是我妹妹的眷族!你理应为我崇高的复仇出一份力……否则,我就只能将你抹杀,以儆效尤!”

那还是优昙第一次听闻魔王如此凶狠而又蛮横的语调——甚至在那一瞬,优昙也一并发自内心地,为当今的基尔巴特已经不会再如此疯狂而庆幸了起来。

“是啊,只因为我们没有选择拿起武器,所以那已然武装到牙齿的同胞,便将武器指向了我们的眉心——即便我们堕落,即便我们深深陷入绝望的泥沼之中不可自拔,但我们……真的就一定要被毁灭吗?被吾主的血亲所毁灭……”

“等一下,艾琳诺……难道你们没有反抗吗?!”

几乎如同理所当然一般,绘司的反问脱口而出——然而迎面砸来的却是如同圣徒一般坚定而不可动摇的信念:当艾琳诺做出回答时,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教堂之中聆听神的声音,纯净、高洁……却又遥远得触不可及。

“没有。除了尽全力张开魔导结界之外,我们没有做出任何反击——抵抗只会带来更多的仇恨,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由此,我没有举起武器。即便当时魔王大人真的消灭了我们,我也依旧会微笑着迎接自己的命运……只是,只可惜,我命不该绝。”

即便如此,由老魔女一个人所撑起的墙依旧无法护住整个艾琳诺瓦——当血泪之潮席卷而来时,位于这兽背部的城镇诚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赤红色的涡卷之中,优昙甚至看到下方街道中的角人族们还在一边用针管刺着自己,注入更多绿色的药液,一边将手中破碎的酒瓶以更大的力道砸向身边同胞的头颅……骨骼就此破碎,而与这些堕落之人一同流血的,则是背负着他们所有一切的圣兽。

潮退,便将兽两条后腿所有的肌肉与表皮一同带走——那华贵的皮毛被烧毁成为朽烂的黑,与被暴露而出的骨骼一样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而在艾琳诺瓦的哀嚎声中,那尚且没有被碳化的筋腱依旧还彼此连接着几近灰化的骨骼,在三万米高空之中一边尽全力维持着平衡,一边……

一边缓缓地下落——那优美的兽因伤痛与疲惫而濒临崩溃,她已然无力支持下去了:与她背上的万千生灵一样,她需要进食,需要饮水。

“很多年之后,我也会无意间想到……如果我当时就这样死掉,逃离所有的堕落与痛苦,结果会不会对一切都更好?我不止一次如此想过……但每一次,我最终都还是撑了下来。无论我还剩下什么……如果这是这病入膏肓的世界对我的惩罚,那么哪怕最后只剩我一个人还能看清这些病灶,这呼唤毁坏与破灭的自我……我也要将其重塑。”

老魔女近乎陶醉一般地轻声说着——真挚,纯粹,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这是我的使命……既然白黏土让我活了下来。总有……总该有光芒带领我们到达更加清澈之处,所以若是世上所有的光芒都就此熄灭——那么,我就只能燃烧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