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茵黛是怎么想的,优昙并不是很清楚:拿了那张招募代言斗士的告示之后,她就离开了人事斡旋所。她一分钟也不想在那地方多呆,所以只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自己一个人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座黑色火山口状建筑。

——熔炉竞技场。一小部分人赚取赏金的逐梦之地,更多人的殒命安息之所。

与往常不同,虽然在优昙来到竞技场门外时,茵黛与葛洛莉也已经追着她赶了上来,但最终进入了竞技场的人依旧只有优昙一个:因为这里的规矩。只有代言斗士能凭借手中的委托许可单独进入这所名义上是司法机构的杀人工厂,而影镜行动队目前暂且也没有冒着暴露的风险破坏这些规矩的理由。

而和一切从简的人事斡旋所相比,这座竞技场用来雕琢死亡的方式则是露骨得让优昙感觉有些炫目:那些最为杰出的囚犯,表演时最为卖力的行刑者与被处刑者,当他们终告安息之时,其头骨将会被剥离而出并制成石膏铸造模,随后则是用于将铁水浇铸成为一比一完美复刻头骨每项特征的金属面甲。

那些有些积蓄的士兵或工人,大多会为自己的孩子买上一面作为对某种成就的奖励,比如说在军校的实战演练中杀死了某个弱爆了的对练者,亦或是成功在后院中养活了一棵翠绿色的树苗:每个帝国人都相信弱者的悔恨会遗留在他们的遗骸之中,而这些仅存的执念将驱使着生者永远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事实真的会是如此吗?当优昙凭借手中的申请书一路来到囚人宿舍、面见自己的委托人时,她情不自禁地就此扪心自问。有太多的错误被重复了太多次。

牢房或许是这所凝结着海量表演欲望的竞技场中最朴素的部分:生锈的铁栏杆与脏兮兮的黄铜龙头,本质上就和罗兰德或极光镇监狱中那些染着血污的桌椅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一样充满着残忍、冰冷的实用主义色彩……对于优昙而言,面前唯一值得她关注的存在就是那个蹲坐在牢房正中央的小女孩了。

如果不是因为被那孩子用来包裹身体的肮脏抹布,优昙没准会觉得她会是从某个花园里跑出来的——而且,还是从那种只有在帝国贵族或是富商家中,真正有活生生的花朵开放的高级园林:四目对视时,女孩像是已经知晓了优昙的身份,对着面前的女仆长做出了一个毫不做作的微笑。

干净,柔和,像是阳光下晒得暖烘烘、软乎乎的天然棉被。优昙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洛尔瓦庄园当差时,因为帝国全境都被酸雨所困扰,所以始终都没真正用日光晾干过几次被子。

“你是……”女孩开口,她的声音像是猫在行步一般轻柔,“您是接下委托的代言斗士吗?”

“代言斗士优……咳,玛特尔。是我。”作出回答时,优昙差一点就说出了自己“如今的”真名:考虑到这毕竟是和帝国司法机构打交道,用一个新名字还是有必要的,“赏金猎人,代言斗士玛特尔·古夫。”

想了一下,她选择了巴兰·古夫的姓氏来做匹配,构成一个完全帝国风格的全名。先不论其他因素,单是“优昙”这个魔物风格的名字出现在了熔炉竞技场中,已经就可以算是一件异常之事了。

“贝莎·艾什莉。罪名……是违规向参加熔炉死亡竞赛的囚犯提供武器?是你没错吧。”

“是,是我,他们都叫我小贝莎。本来我是要被送到斡旋所恢复‘学习’的,但有个人他——”

“他帮了你,或者干脆说是给你的罪名里做了点添油加醋之事,使得你被留在了这里,成为死囚。不得不说,那家伙做得还蛮正确的,代言斗士委托也是他替你发出来的吧?”接下话茬时,优昙有些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

“是的,是他……我本来就是那个人在我还没来及接受教育时就急着买下来带到这里的。他是个处刑者,但是斡旋所那边一直都很反对他带我逃课。其实如果当初我留在那边继续学习的话,没准——”

“不,别这么想。”

优昙打断了小贝莎的话语——使用的方式是直接一把堵住她的嘴。斡旋所常用的手法。

“玛……玛特尔女士?这是?”

“叫我玛特尔就好——听着,小贝莎。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和你相遇前与你有没有交集,但我敢说的是,他比任何人都爱你。他是你的太阳才对,没有他,你将面对的会是永无止境的冰冷与黑暗。”

如果不是因为牢房里没有床,优昙没准会直接把这孩子按倒在床上:按倒在地的方式未免有些不雅,虽然没准更符合两个人各自的身份。

“可是玛特尔,这里也……也很黑,很冷啊?我无意冒犯,毕竟就算是为了奖金,你也是来救我的,我会无条件地感激你,但太阳——”

“太阳总会出来的。总会。相信我,至少你的会。”

放开那女孩时,优昙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牢门之外:她只是出于必要来和这孩子见一面的,她并不需要做其他的事。其他任何事。如小贝莎所言;即便这座竞技场的名字叫做熔炉,场中央的地面下也确实有着一座人造火山口,但牢房里确实很冷。

优昙不怕冷,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是当她离开时,背后再次响起了女孩的呼唤声。

“我的……”小贝莎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唤主人的流浪猫一般,急切、柔弱而又带着几分酸楚,“那玛特尔……姐姐呢?”

“我?我不需要。这个世界上是天明抑或天黑,那与我无关:无形的花香曾经束缚着我,现在则有着有型的花朵缠绕着我——我是个有心的、活着的木偶。我为陪伴别人、服务他者而存在,但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这样。木偶不需要有温度。”

她头也不回地沿着通道离开了牢房区:代言斗士的手续还没有办完,就算是办完了,她也更应该等在预备休息区,而不是囚人宿舍。

“放心吧,小贝莎。我是不会输的。一个师的帝国军也休想带走我的命。”如同希望小贝莎能够安心一般,她如同一个张扬的演员一般开口说着。然而随后,她就压低了声音,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微弱声调自言自语了起来。

“姐姐。真是个让人怀念的称呼……”

她走过竞技场走廊旁的一扇窗: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天上又下雨了,想必是有着绿色水珠的酸雨。淅淅沥沥的水声之中,她的目光穿透雨幕,随后则是停在了竞技场外墙脚下的入场口处。

茵黛和葛洛莉正站在那里。身穿红色便装的主教正撑着一把纯黑色的折叠伞,看上去应该是临时从街边买来的,而茵黛则毫不在意形象地淋着雨,周围所有的椴木市市民都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她。

想来自己的出战已经被写到了竞技场的时间表上,优昙想着,因为她看到葛洛莉分明在售票窗口前买了两张入场门票:就算她们都不会认得“玛特尔·古夫”是什么人,但贝莎·艾什莉的名字,茵黛也知道。

于是有一瞬,她想要向外伸出自己的手臂:她想向茵黛呼告,告诉她自己就在这里,但她终究没有那么做:没什么意义。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场必胜的比赛,而到那时候,茵黛也必然会在观众席上看到场中的她。

“在看什么吗,小姑娘?”——同一瞬,在优昙背后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又有些苍老、浑浊的男声。她回过头,看到了一位已然披挂整齐、戴着覆面头盔的行刑者。

“没有。您是?”

“去送死的人。你应该也是吧?这么年轻就来当代言斗士,真是……该说你是勇敢还是可怜呢?不怕那些爱你的人担心吗。”虽然优昙可以肯定自己从没在任何地方听到过这个声音,但在开口时,他无疑带了点惋惜的调调。

相比之下,优昙自己倒是反而更冷漠、更符合这座竞技场本身一些。“不怕。”

“我知道他们不会担心我,因为他们用不着。”像是觉得自己又过于粗鲁了一般,女仆在作答完成之后先是顿了一顿,便又补上了一句说明——那一刻,陌生行刑人的头盔中顿时传来了一阵苦涩的笑声。

“真可怜。没有人会在意你的生死……”

“因为我必然不会死。希望到时候你不是我的对手哦?我是为贝莎·艾什莉代言出战的。”

“啊,是那个小妮子吗……那么,也就是说你要……”

——意料之外的反应出现了。女仆回过头时,处刑人并没有摘下他的头盔:但是,他却在优昙面前隔着自己的面甲捏了一下下巴。和脸上一样,金属同样包裹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怎么了吗,老先生?”发问时优昙眯起了眼。由于面甲的存在,她看不到处刑人的眼神,但她肯定处刑人能看到她自己的,“贝莎·艾什莉……我的委托人有什么问题吗?我刚刚从她的牢房里出来。”

“不,并没有。好好干吧,小姑娘,争取给整个帝国看场好秀——还要记得带好一双鞋底够厚实的靴子。橡胶底的就免了,那玩意会融化的。”像是鼓励一般,处刑人把手搭在了优昙的肩头。即使他只是很轻地拍了两下,优昙也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淡淡的疼痛,冥泥并没有夺走她的痛觉神经。

“下雨时天空并不知晓……但流血就不一样了。你准备好制造一起足够盛大的流血事件了吗?”

“当然,虽然我自己并没有血可流。”优昙笑了笑,奔涌在她体内的是腐臭发烂的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