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水晶荧幕之中的景象时,切西感觉手脚像冰一样冷。三分钟前还被她捏在手里的那杯南国风味果茶,现在已经成了地板上的一滩热水、一堆潮湿粘稠的水发果干,加上一撮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万幸她不像是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与茵黛一样喜欢某些腐蚀性强的饮料。
让她胆战心惊的是荧幕上,竞技场正中央那头傲然跃起的怪物。某个花费了她十几年才终于在几分钟前变得清晰起来的印象,现在已经彻底被撕成了碎片。被那怪物的羽毛与利爪。
荧幕上,熔炉死亡竞赛的直播放送并没有停止,但切西已经无心再看了,她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身躯,而那身躯正像猫儿一般紧紧地蜷缩在宿舍一角的行军床中,用一床深绿色的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自己。
闭上眼时,她试图入睡,幻想着某个心底最美好的印象能够像之前一样来到她的梦中,拥抱她、安慰她,代替一位伴侣为她在训练中留下的伤口与寂寞包扎,但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个怪物。那东西有着少女的身躯与一张人面,身披黑色长衣的躯干之上缠绕着锈蚀的铁链,取代了足部的爪则像是来自于某种猛禽。怪物每一根弯曲、锐利的指甲上都沾满血污,左爪中还紧紧抓着一根惨白色的长矛。
它并没有手臂,从左右肩部延伸而出的是一对两组铁灰色的骨骼框架,还有着诸多纯白色的翼状断肢如同羽毛一般被串刺在这些框架之上——当切西闭上眼时,就会看到自己被这东西用足爪抓起,随后串刺在翅膀之上成为一个新的战利品:随后她就会在恐惧中醒来,恢复神智,感觉到自己浑身盗汗、心脏狂跳。
一次又一次。哪怕荧幕中的怪物,只是才刚刚和那个蒙着面的处刑者有来有回地打了不到五个来回,总共也没有经过多于三分钟。
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像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模糊而又温柔的幻想守护神一样绕着自己跳圈圈舞跳上十五个年头?她想要忽略掉这三分钟内发生的一切,让自己恢复成那个冷漠、内敛而又高效的特务军头切西·妮朵丝,但她做不到。不止是自己屋中的荧幕,隔壁、隔壁的隔壁还有同样的解说词乃至惊叹声传来,这些全部都是证明。
窗外,正午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极光镇,但没人会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帝国式建筑中最主要的建材,是无法保留热量的金属。
荧幕中的内容让她绝望,但此时的她却不敢鼓起勇气切断信号:相比较于肉眼可见的怪物,她更害怕那些看不到的鬼魅,尤其是在已经知道“鬼魅确实存在”这一点之后。扮演一个“人尽皆知却不可视”的鬼魅就是她最主要的工作,她深谙此道。
多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影镜”号的隐形护罩,让所有人都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逃过所有一切的目光,但不是为了借此谋害什么人,她由衷地想着,为的是让自己无暇去猜测荧幕中的战斗——这场折磨,这场梦魇,还会持续多久。快被不安碾成粉末的她的肉身啮咬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那锋锐的边缘原本是她身上最贴身的一件武器。
此时,寝室门外传来“咔哒”一声门锁的轻响。
被窝中的切西·妮朵丝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将脸朝向门的方向:只是门锁响了一下而已,大门并没有被打开,但来者“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去拽门把手”的行事方式,于她而言就如同一句开门见山的自我介绍。
“切西?没睡着吧,记得一小时后把新的报告书给我。你刚刚发通信到舰桥说发现了‘影镜’号行踪的线索对吧?”
“是,蕾嘉参谋长——切西保证完成任务!”
她在开口时有意将嘴露出到了被窝之外,为的是不让门外的上司听出自己正猫在床上:那只会招来不理解和责难。当话音就此落下时,切西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显然,蕾嘉在离开时不仅什么都没发现,而且都懒得再多说哪怕一句话。她只是来确认自己的命令而已。
终于,切西·妮朵丝放下了心:她把头埋在一个一点都不软和的枕头里,低声啜泣了起来,泪水在同为军绿色的枕套上打湿了一个纯黑色的卡通人影。那显然是切西自己动手绣上去的。
——哭是绝对不能被看到的,所以在进入帝国军后,这还只是切西第二次落下眼泪。
第一次是在大概十三年前:承受不住高强度训练的她在偷偷哭泣时,被恰好路过寝室门口,一时兴起的教官老兵直接当成了人尽可欺的软蛋,随后她的体内就此被刻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件事过去三年后,仅有八岁的切西凭借着自己的冷酷与狠辣成为了青年营中的标兵:当那位教官在颁奖大会上准备为她佩戴勋章时,她用自己军靴靴子头里暗藏的铁钉,狠狠地踢爆了那人的裆部,随后踩断了他的脖颈。那之后,她就因为这次干净利落的秘密行动,被当时正在观礼的蕾嘉·丹特莉安招致麾下,通过执行杀手的工作偿还杀死上官的死罪。
显然,切西打得很好,切西杀得很好,但切西不仅是出色的战士。有一位无面的女神一直都在支撑着她……曾经是这样的。而现在……
——竞技场正中央,从半空扑击而下的怪物狠狠地将那位蒙面的处刑者踩在了自己的右爪之下。鲜血从他的盔甲之中渗漏而出,而刚刚还帮助他一时间击退了优昙的法术,此刻却无法在这妖物深黑色的体表之上留下哪怕一点点伤痕。
“咕呜呜呜呜……”那是如同猫头鹰一般低沉的鸣叫。其实优昙本来是想直接说人话的,但她却有些无奈地发现,这个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无可挑剔的新身躯形态,唯独缺少的就是如同常人一般说话的能力。无论她想要表达什么,最后从那张并没有变成鸟喙的口中涌出的声音,都会被扭曲成令人不寒而栗的鸟鸣。
只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一边感受着奔涌在身体之中的力量,优昙同时以自己的左爪将那根不曾发生变化的矛枪高高举起,悬停在处刑人的面孔之上,同时将自己破碎的翅膀向外伸展至最大。
这不仅仅是为了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胜利,更是为了用翅膀扇起的风属性魔力抵消单独一只右足对处刑人身体的大部分重压。毕竟,此时的优昙即便不算翅膀,也已经是身高接近三米的庞然大物了,而这位处刑人显然还有话要说,自己可还不能直接压死了他。万幸处刑人盔甲是完全隔热的,否则这种姿态无异于活煎人肉。
“咳,我输了,你这……怪物……”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处刑者的面罩之下涌出了几滴白色的泡沫,却并没有丝毫血痕,“你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
“咕——”有些气愤的长鸣,在外人听来似乎是“要你管?”一类有些不悦的反问,而在发出声音的同时,优昙也重重地踩了一下脚下处刑人的胸膛……尽管依旧并不致命,甚至并不至伤。虽然身躯化作了怪物的姿态,但优昙依旧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更能够以足够精确的手法“打倒”而非“打死”面前的对手,哪怕她还是在处刑人的四肢上留下了不少的伤口。
“算了,反正听起来你现在……也说不出来就是,不过……”一边说着,处刑人对着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伸出了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哪怕他已经什么都抓不住了:大剑与战斧,一对无心的兵器此刻正散落在优昙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之上,被来自熔炉竞技场地底的高热烤成了通红。“算啦……该做的,我都做……咳,都做到了……”
“咕噜噜噜噜……”这次是如同猫咪一般温柔而又带了点惋惜的低鸣。
“你也会……做到你能……咳,能做到的,对吧?如果,如果——”像是拼尽了全力一般,再度开口时,处刑人用双手紧紧握住了优昙按在自己胸口上的右爪,揉捏着冰冷、坚硬的皮肤上每一道积满血泥的皱褶,“如果是你的话,小贝莎她……”
没有再用含糊其辞的声音做回答,自冥界崛起的人形巨鸟点了点头。那张依旧保持着优昙原貌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个令人宽慰的笑容。
——那一刻处刑人甚至感觉如同昨日重现:只是回忆中的角色身份却在如今对调了。
带着尸臭的热风。衣衫褴褛、被当做非人之物的孩子与披挂整齐的士兵。
“真好……你们都,都长大了……”老兵低声惨笑着,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般觉得,活着是如此、如此的幸福,“壮美的漆黑天使,还有,还有那个——”
那一瞬,优昙的双眼就此瞪到了最大: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仿佛看到了记忆之中那个最最模糊也最最想念的身影奔跑着穿越了时空交隔之间的迷雾,张开双臂向她迎面跑来。
温暖,纯净,久未谋面的唯一一位亲人——
“咕,股呜呜呜……!”期待让她的声音跟着颤抖了起来,但随后,一切却都在一阵电光石火之中归于沉寂。
——乓。那是来自竞技场外的一声枪响:老兵的头就此在优昙脚下炸开了花。自始至终,没有人见到过他的面容,也包括优昙。
巨鸟眯起了眼,随后猛地抬起头:场外,某个裁判手中的枪口中还在冒着青烟。
“处,处刑者落败!代言斗士玛特尔胜利!没用的垃圾……垃圾都要被处死,感谢大家收看这一轮的熔炉死亡竞——”
下一秒,刚刚启动的备用广播系统中,裁判因恐惧而打着颤的声音在风中被撕成了碎片——昂起头时,巨鸟张开了口,随后就有风暴从中迸裂而出,是足以撕裂钢铁的音波。
“咕,咕呜,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
狂野而又悲痛的嘶鸣与哀嚎声中,观众席中的每一个人耳孔之中都流出了鲜血:除了某个单间中的茵黛与葛洛莉。提前一秒在心底收到优昙“预告”的冥泥魔女临时用自己备用的面具过滤器当做耳塞覆盖在了主教女士的双耳之外,至于她自己……
就和那化作怪鸟的女仆一样,茵黛没有血可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