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人还记得年月的丛林之间,夕阳于晚十七点准时落入了林间的天际线下:贝拉多娜趁着最后的一点阳光,把自己在光辉庭院之中的起居室打扫了一个干干净净,而那位埋头在她书桌前的客人,也终于抬起了头。
绿仙子和她是在约三年前认识的。在某一个坎塔蕾拉无力约束她的夜晚之中,贝拉多娜的刀叶就像是对待那些普通旅行者一样对闯入森林的蒙面女孩拔出了剑,随后却反而被对方杀了个七零八落。
“很厉害的追随者,可惜战斗方式有点过时。恐怕就和你自己一样吧?现在的世界上,流行一套把猎物玩够了再吃的手法。”那人当时和她如此说着。“给我一点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用我的知识作为回报。有兴趣吗?”
当然有:而且不仅仅是为了更开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知道,脑海里自己那个名义上是妹妹的家伙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所以一个电波同步的聊天对象可是比一套新玩法要有价值得多。同样是拜这套单方面的隔绝所赐,贝拉多娜一直以来都把这位客人的定时来访藏得很好。
而现在她也依旧陪伴在绿叶仙子的身旁。
光辉庭院中,除了那些古老的研究设施之外也还保留着很多当年的人员宿舍,而现在这些失去了旧主的房间自然也就成了贝拉多娜自己以及刀叶们的卧床。她确实是一个居于森林之中、不受固定身躯局限的附灵没有错,但所有那些来自过去的回忆,还是让她会在大多数时候选择借助一个刀叶的身躯来“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所以现在,天又要黑了:外出的时间又要到了,自然也要把房间提前收拾得整齐一些。哪怕床上不再有那个贪睡的妹妹。
“你收拾好了?正好我这里也基本完事了。”书桌边的蒙面者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而从窗外,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尖锐却又模糊的吼叫声。“是那些人。真没想到那个女仆居然还能变化成那种形态……”
“能让我见识一次你这么惊讶的样子,也算是值得啦。”仙子笑了笑,她背后的六片叶子之中,已经有两片化作了枯黄色。“在最后的愿望实现之前。真好啊……”
“你这家伙真是的。明明都几百岁了,还装出一副小孩子的模样——该说你恶趣味吗?算了,我懒得在乎就是。”站起身来的同时,黑衣人从桌上拿起了一件小东西,随后走到了贝拉多娜的面前。“喏,我最后能给你准备的小礼物也完工了。”
那是个造型有些古怪的项环:主体部分像是一只磨损严重的帝国式魔力拘束项圈,但在正中央本应镶嵌着拘束器主体的环装结构中,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块鲜红色的结晶。在贝拉多娜眼中,这块被黑衣人雕琢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石头现在就像是一朵美轮美奂的玫瑰花。
哪怕那不是真的花朵。哪怕贝拉多娜·坎塔蕾拉本来没有姐姐。
“辛苦你了,可是对于一个即将失去一切的人来说——”
“听我说,贝拉多娜。听我说……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当椴木市消失时,你也就可以安眠了?是这样吗?”
“是的。”她闭上眼。夜空之中的一切都倒映在她的眼底,天上的无光之海一直都是她最珍视的美丽。
黑衣人歪了歪头——像是惊讶,但贝拉多娜不敢肯定,因为她戴着一张全覆盖式的面具,她一直都是这样。
实际上,贝拉多娜一直都没见过这位来者的真容,只是能通过她有些怪异的模糊声线听出这是一位女性,而且她知道对方自称的姓名。仅此而已,她甚至不知道在那最初一次的相遇中,来者“拿走”了什么作为向她提供外界知识的报酬。
沉默,短暂却让人感觉像是停滞一般的沉默:窗外再一次响起了凄厉的咆哮声,贝拉多娜应声想要转身去关上窗户,动作却是被黑衣人的一声轻叹所打断。“你下定决心了啊。”
贝拉有些含糊地答了一句“是”,随后便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臂绕上了她的脖颈。是黑衣人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只项圈。
“那就收下我最后的礼物吧……以后我也不会再过来了。”
“因为你不再需要了嘛。话说回来,最初咱们认识时,你拿走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说实话应该也没关系了——其实只是你的一根头发而已。”黑衣人的话语声中传来了一阵模糊的笑,“不过确实帮了我很多。不说这些了——”
她将手深入黑色的长袍之内,从中掏出的则是两个帝国领域中最常见的铁皮罐子。“喝一杯吗?趁着她们还要有一阵子才能赶到。就当是……壮行。”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其中的一只罐子递给了贝拉多娜,朴素的金属表面上歪歪斜斜地刻着“麦芽酒”几个帝国文字。
“那个,我没有进食的必要——”
“我也没有。最后也再陪陪我好吗?三年了,我一直都盼望着你能和我一起走……”黑衣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但我属于这里。我的愿望在这里……而且我也没有去往他乡的愿望。一起喝一杯吧。”
仙子拍了拍黑衣人的肩,随后打了个响指:一根藤蔓瞬间便从二人脚下腐朽的岩石地面之中钻出,伸展而出的叶子化作一张茶桌与两只小凳。“坐。”
太阳比之前更黯淡了一分。
就像她自己所说的,贝拉多娜没有必要去进食:她是森林,只需要光合作用就可以了,也正是因此她甚至已经有上百年没有进食过了。当冰凉的麦酒接触到舌尖时,气泡在口中融化的触感甚至让她一时感觉有些恍惚。
“真的没有留恋了吗?对于这片天地——”
“开玩笑。说得就和你有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仙子微笑着把黑衣人的质疑又一次顶了回去。她能感觉到,对方似乎是想要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什么能够解答她自身疑惑的答案才对。“同类啊,同类。如果你想不到什么,恐怕我也不行。”
“贝拉多娜……”
“傀儡就是这样的。咱们身上都有一根拖在别人手里的线——而且对方并不知晓。就像老天爷也感觉不到自己在下雨,但咱们就是这样诞生了。无依无靠,抓着一根奴役自己的锁链活到现在,哪怕对方放开了手也依旧会被捆得喘不过气来。”仙子轻轻地拉扯着脖颈上的项圈,她看上去还很喜欢这小东西。“所以,我选择走好自己注定的最后一程。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完成我的心愿,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想在那之后也试着去寻找一下,没有项圈的日子要怎么过吧……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这种机会。”黑衣人有些踟蹰地低下了头:透过面具的缝隙,贝拉多娜第一次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为少见的漂亮红眼。“希望能有吧……你的妹妹自始至终都对你封闭着心,我不知道我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那个大笨蛋……大笨蛋……”
本有些聒噪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委屈的轻声抽泣:没有眼泪落下。
“好啦。虽然看不到你的容貌,不过在别人得偿所愿时你是不是也该笑一笑呢?人在笑起来时都是最好看的样子。”
仙子闭上眼轻轻地微笑着。她看上去就像个精致的大号布娃娃,女孩子玩的那种。
“而且呀,眼泪苦干的人都会变成怪物。所以尽管放声大笑吧!开怀也好,嘲笑也好,让所有的一切都看到!哪怕他们不在意……对了!”
一口饮尽罐中最后一滴酒液时,贝拉多娜站起了身。她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背后,抓住了那两片枯叶其中之一,随即将其用力扯了下来:就连窗外愈加清晰的鸣叫声,都掩盖不住那一阵如同撕碎皮肉一般清冽的“刺啦”声。
“贝拉多娜?!你这是干什么!”
“反正也是用旧了的身体!干脆,也让我给你留下一点临别礼物吧!项圈我很喜欢!”
仙子笑着,随后打开了身后的橱柜,从中取出了一把锃光瓦亮的剪刀:刀刃前端十分锐利,干净利落的刃上刻着几道优美的花纹,与艾琳诺瓦的建筑一样有着类似的有机设计风格。
她令剪刀在半空之中开合了两三次,发出清脆的唰唰声,随后便将自己的翅膀送到刀口之中裁剪起来:她用左手捏着那看似枯叶,实际上就和皮革一般坚韧的翅膀,使其细腻流畅地在刀口中移动着,左右手的配合把黑衣人看得都呆在了原地。
未几,当她停下动作时,这片死去的翅膀已然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羽毛:形状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体型超大的孔雀留下的尾羽,但当贝拉多娜将其围在黑衣人脖颈之上时,黑衣人只觉得这东西就像羊绒围巾一般柔软。
“我要出发了,你也该回去了吧?”仙子眯着眼恬静地笑着,“路上有风的话要小心着凉哦……特莉丝坦。”
“我会记得,贝拉多娜……我的朋友。我会记得这里的一切,但我不知道会因为从没和你提到过他们,以及直到现在才和你进行联系这两点后悔多久,明明我也在追击这些家伙,顺便帮某些人获取那些同样造就了你们姐妹俩的白色黏土。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抢先我一步,相信我。”
妖女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第一次哽咽了起来:同一瞬间,她的耳边传来了蕾嘉·丹特莉安发来的通讯语音,而在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脖颈上,项圈正中央的宝石也随之微微闪了一瞬。
“已经检测到定位仪发出的信号。准备撤离吧,特莉丝坦,除非你想让自己的身体也灰飞烟灭——真是辛苦切西了,她挖出的位置和椴木市的灾难完全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