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需要击败他——魔女很清楚这一点。即使仅凭直觉,茵黛都能够想象得出阿尔德涅此时此刻出现在帝国军阵之中的理由:和史黛拉一样。

只不过,那位修女比任何人都更加直爽——倒不如说,茵黛会好奇这么一个心底藏不住话的家伙是怎么潜入帝国军坐起谍报工作的,而骑士长……他一向如此,不仅仅是在那次处刑之后。

茵黛一直都对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尔德涅印象深刻——因为她就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个人会像是他那么别扭!即使是做了正确的事,也习惯于一个人保持低调……就更不用说犯错了:或许作为一个“侍从”对于当年作为“主人”的自己保持一个谦卑谨慎的态度谈不上是什么错误,但……

“当年就因为‘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不经过我同意把我的秘密、连带着一整套你所谓的‘治疗方案建议’一起透露给了教会医院,最终导致我身份暴露……即便如此都没能让你学会更开朗坦诚一点吗,阿尔德涅?!不就是给我检查身体吗,你自己不行?!”

那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更接近一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般的失落:作为当初阿尔德涅实质上的导师,茵黛很清楚,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男子心底有着远超自己的正义感与责任心,以至于……

——以至于他会觉得,所有一切都应当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后果,痛苦,灾难,责任,所有的一切!仿佛她茵黛自己就是个无能的花瓶一般……!

“抱歉,茵黛……但那并非我的职责所在!我只是——”

“——你这个木头脑袋!铁块疙瘩!死板到家的混蛋!”

她再也不想听到又一句“抱歉”了……毕竟很讽刺的是,这位骑士长还真的没犯过什么错,至少动机上没有:但现实就是,魔女非常想给他脸上狠狠来一拳,虽说也是不至死的那种。

由此,她将手中的剑就此向天高高举起——那不是属于一位异端者、一位魔女的架势,而是骑士茵黛在那些纵马驰骋于帝国国土之上、沐浴万千景仰之时最为标志性的起手,更是教会骑士团曾延续数百年的力量与骄傲: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颜色变了。

“深渊之梦烙印于心,饥渴之魂彷徨无穷……暗涌迸裂击!”

曾经,当那年轻而又高傲的女骑士将剑指向对手时,将敌人连同空气一同撕裂的会是感应到她凝于剑中的魔力,就此自九天之上坠落而下的圣光:然而此刻,当茵黛将那依旧熠熠生辉的骑士剑插入地面后,从血红色的沼泽之中喷涌而出的,则是狂暴不羁的漆黑洪流——那不是冥泥,而是更为纯粹的混沌属性魔力化为了实体,向着不远处的骑士长奔袭而来。

“要么道歉认错,要么就被暴打致死——做出你的选择,阿尔德涅!”

“——抱歉,茵黛……我全都拒绝,我也……我也有我自己真正想坚持的道路!”

不出魔女所料——不甘于就此下跪认输的骑士长,则是在最后一刻将手中杖尖对准了魔女,旋即从中打出一道金光熠熠的雷电光束:从原理上来看,这根本就是之前影镜行动队用来引雷击毁机械巨人盖博尔格那一招,不同之处则在于此时此刻被打向暗流的雷电之光,则源于阿尔德涅自身的魔力。

——在骑士茵黛大活跃的时代,却很少有人知道阿尔德涅为她提供了无数次弥足珍贵的后方支援:无论是技术层面的,还是单纯以魔法进行支援射击。甚至此时此刻的魔女茵黛作为教团出身者却对机械技术颇为苦手这一点,也要归功于当年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阿尔德涅。

但他从来都不认为这值得任何东西——哪怕是对于茵黛而言,他也只会觉得自己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于他而言,所有的美德都蕴含在牺牲、忍耐与谦卑三个词语之中。

由此,茵黛自始至终也没有喜欢上过这个过分傲慢的家伙:目睹那雷光阻住自己的暗流时,茵黛甚至差一点就忘了自己是来卡蒂姆长城干什么的。

“为什么……为什么从来都看不见世上不是你独自一人——”

她曾怜悯过为她通宵不眠直至晕厥的他。曾经有过。

“——前行之痛铭刻于胸,独行之意光耀如星……雷光寂灭破!”

……直至她看到那注定以苦行填满一生缺憾的少年,在她面前手执铁杖半跪于地: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以最虔诚的姿态向她祈祷,但从那祈祷之中诞生的,却是排斥一切关怀,也荡涤一切罪孽的雷光。

黑泥涌流蒸发成为阴沉的雾,而当魔女几乎可说是有些狼狈地向后一跃、踏上卡蒂姆长城城墙顶端回避这一击时,她看到自己脚下那超越了千年战火的古代金属城墙,已经被骑士长打出了一个足以令成人通过的大洞。

那是自这座长城落成后无数魔物士兵都没能做到的事,至少没在帝国的战报之中做到过——否则,城墙上不会有更多大大小小的金属补丁。据魔女所知,阿尔德涅一直都很擅长打洞,尤其是在她自己的心上。

“你还是——你还是一样的固执……”

“这叫有原则,茵黛。请原谅我吧,很多时候这个世界、这个国家需要的,是比诚实更为沉重的东西。辛苦你了……”

一边回应着城墙上的魔女,骑士长再度抬起了手中的杖——但这一次茵黛能感觉到他并不是要驱使什么攻击法术,而是将魔力送入了杖头的一块小小结晶体:那不是在她作为骑士时见到过的东西,反而更接近于更久远的记忆中,萨巴斯当时还正在研究的单人用迷你传送核心,以及“影镜”号中出自魔王之手的巨大版。

“——等一下,你就不能对我说一次真心话吗,哪怕就一句!”

“我永远都会为了那个教导我何为公义、规则与责任的骑士……那位曾被我深深伤害过的女性献上一切,作为我自己的赎罪——无论她现在是骑士还是魔女,是圣徒抑或魔鬼,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所在。”

“你——”

回过神来时,魔女眼中骑士长的身影便已经在一团转瞬即逝的银光之中消弭无形:那一刻,难以抑制的怒火如同熔岩一般径直冲上了她的头顶:她随手从身旁的某一具帝国兵残骸身边拾起了一支左轮手枪,随后则是发了疯一般对准“那个混蛋”消失前一刻所处的位置倾斜光了枪中所有的子弹。

嘭,嘭,嘭,嘭,嘭,嘭。没有人打搅,也没有人阻拦——她的队友都知趣地退到了一边,而她的敌人现在早已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另一边,云端之上同样正进行着一场意料之外的战争。

“战况紧急莫顿解决问题后再联络——额!”

即便此时此刻,展开了背后血翼的优昙、玫瑰仙子贝拉多娜与依靠滑板翱翔在这云端之上的修女史黛拉,是以三人之力围攻孤身一人的白衣黑天使,但实际上的战况却是和这表面上的人数优势完全相悖:就单单凭借最纯粹的“飞得更快”,特莉丝坦几乎是将三人玩弄在了股掌之中,以至于优昙甚至连和卡蒂姆长城那一边的队友通话都出现了困难。

因为她也不知道,那个在云层里如同闪电一般左忽右闪的白色身影究竟会不会在下一秒化作一颗流星冲到她的怀里:为了掩护携带着冥泥信标的史黛拉,三人在特莉丝坦的速度优势面前不得不选择了抱团聚在一起以防被冲散,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数占优的这一侧反而成了被包围的那一方。

“撑住,贝拉……绝不能让信标被击毁!”

“但我总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

白色的流星拖出深红色的尾焰,随后从中便有鲜血一般惨红色的火花激射而至——某一个身影相错的瞬间,优昙看清了特莉丝坦背后那对黑色的“翅膀”本质上究竟是什么,而这惊鸿一瞥甚至让女仆差一点当场被气到爆炸:那哪里是生有羽毛的双翼?分明就是两组状若利爪的黑色触肢,还在尖端生着正将魔力转化为无穷烈焰喷吐而出化作动力的喷射口!就连那射速堪比帝国军链式机关炮的火焰弹幕,都是这尾焰之中的衍生物……

——而现在,那就好像永不会停歇一般飞驰着的天使……好像玩腻了。

“是时候让你们坠落了,优昙……终将永世飞行在这天空之下的人可以不是我,但绝不会是你!”

回过神时,那刺耳的气爆声已然疾行到了一行人的头顶——只是在那被击中前的最后一瞬,女仆长则先是将自己的发带拽下来塞给了贝拉多娜,随即便向前猛地一扑……

“——优昙!!!”

伴随着史黛拉的惊叫之声,那血红色的流星就在她的面前准确无误地……击中且仅击中了优昙一个人,旋即推着她俯冲而下:当她低下头时,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暗红色的妖莓海中已然升起了一道深灰色的烟尘柱。在她身侧,贝拉多娜向前伸出了手掌,优昙的发带则是稳稳地悬浮在她的掌心之中,旋即溶解成为一团纯净的冥泥。

“快……她希望的是咱们赶快完成任务。而且修女小妹妹……我觉得其实你不用担心你的旧仆人,相信我。”

顶着史黛拉焦急而又疑惑的视线,玫瑰仙子甚至是有些调皮地歪了歪头——而在她脚下的沼泽之中……确切来说,是那座被三人当做目标的古塔废墟之上,剧烈的冲击波甚至在空气中激起了肉眼可见的涟漪。特莉丝坦的身形被径直震飞到了半空之中,而留在塔顶天台之上的……则是一颗纯黑色的巨蛋。

“这……”

“你没见过她的另一面呢……不过我见过,这孩子也见过。交给她吧。”

仙子眨了眨眼:在她的脚下,那有着金属骨架翅膀与强韧双脚的怪鸟就此破壳而出——优昙以自己破碎的翅膀抓住了地面,而当她张开口时,在空气之中迸裂的则是差一点让史黛拉当场晕厥过去的剧烈音爆。

“咕,咕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