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她所见到过的最荒谬的景象:不同于常识之中帝国城市中那铺天盖地的古铜色、锈红色乃至于黝黑色金属板材料,在这虚空之中蔓延开来的,则是一片暗银色的铁之海洋:炽铁魔女操控着这台比她记忆中大上不少的嘉兰百合在这钢铁之海上空一往无前地飞着,而在她们的身后,紧追而至的则是一片壮观却又令人胆寒的流星雨。

那是旋转着的齿轮,以及拖着长长焰尾的飞弹:虽然有着和帝国军兵器相近的外形,但在弹头尖端的整流罩表面,她却看到了一个令她更加熟悉的图案——一个骷髅羊头。显然,那东西并不属于贝瑞莱特帝国。

——当然,还被捧在嘉兰百合胸前的她与女王自然是看不到这些飞弹的:如果看得到的话,那么她们没准会觉得更绝望一点,因为……

“哦呦……看来这些家伙是不太想要放过咱们呐。我说,小蜜蜂?你应该没受伤吧?”

炽铁魔女的声音再一次自嘉兰百合内部响起,听起来虽然依旧保持着原本的低沉与可靠,但是却额外多了一分紧张与担忧,“情况有点不妙。后方的飞弹比这台机体的速度更快!”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这一点:背后那些飞弹的引擎声,以及锐利的齿轮们在飞行时彼此碰撞时的声音都是如此的响亮,让她完全能够以此来判断对方与自己之间的距离——而这个距离听起来就正在一刻不停地缩短着,虽然就目前而言,炽铁魔女还能有一些时间,但是……

“啊,啊呜……咳!”

她想要做出回应,然而嗓子却还依旧发不出干呕与咳嗽之外的声响:那一刻,她只感觉到一丝难以逃脱的绝望就这样从心底没来由地悠然而起,但所幸的是,炽铁魔女却没有像是预想之中那样没能理解她的意图,反而像是能够与她心灵相通一般,甚至还在作答的同时,操纵着嘉兰百合的头部做出了一个无奈的摇头姿势。

“是吗……说不出话。那就用点头和摇头回答我,能活动吗?我指的是能不能在咱们下面那种地方活动。这些飞弹追踪的应该是我的机体,我去引开它们……事后汇合!安心,我永远都找得到你们。”

她怀抱着女王从嘉兰百合的手掌边探出头,将目光投向了这台火红色的机体正下方——身后那金铁交鸣之声正变得愈加清晰,然而在她们的正下方,却除了纯黑色的虚空之外……一无所有。

那一瞬,她只是觉得有些恍惚:然而炽铁魔女却没有给她更多时间去思考。或者说,这位不知为何从故事书里活了过来的安瑟·德拉格米尔,此刻没准正是希望她能别做那么多的思考,而原因……

“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就用心眼去看!别忘了,这里从来都不是要依靠肉眼来观察的世界……准备好了吗,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于是猛地点了点头,同时也没忘记在抱紧怀中那幼小的女王同时,听话地闭上自己的眼:下一秒,她只觉得自己耳边的风一瞬间变得更响亮了起来,感觉起来就像是炽铁魔女把自己和女王当做一颗子母手榴弹一般,投向了正下方的虚空之中。

她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生怕只要自己一睁开双眼,就会在虚空之中看到自己的末日:她从没有如此这般地害怕过,然而也是在同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每一滴鲜血都在沸腾,都在燃烧……尤其,是在自己的肩膀后方。

直至此时,她才终于又一次有些不合时宜地恍然大悟:是啊,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舍弃掉蜂的翅膀,是这样吧?就连毒刺也没舍弃掉,以至于让自己的腰肢因那略显臃肿的虫腹而感觉到了一阵阵的疲劳。但若不是因为还保留着这些,刚刚那谁来着……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也不会称呼自己是“小蜜蜂”,对不对?

我……我是会飞的?对,所以……

——相信。

那不是炽铁魔女的声音,而是一个更加冰冷,却令她更加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她没有张开眼,但就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她的心底便涌起了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

遵从!……相信?那就用最炽烈的心境去相信自己,去……展翅翱翔!

“我,我……是会飞的!”

那一刻,她张开了双眼,同时也用最大的力气展开了背后的双翅:不知为什么,那对翅膀就像是才刚刚从茧壳之中挤出来的一般柔软,翅膀根部与躯干相连的地方,生出的绒毛甚至还有些湿漉漉的,然而,当她第一次试着挥动这双稚嫩的双翼时,却感觉到有一阵比刀刃更加锋锐的风就此呼啸而起,盘旋在她的身侧。

她低下头,女王诚然已经不在她的怀中了,但她却并不担心——因为此时此刻,那小小的女孩已然出落成为一个接近十岁的大姑娘,同样挥舞着背后的一对蝙蝠翅膀悬停在她的身侧。女王的眼睛是宝石一般璀璨的红,她的头发如同未经染色的丝绸一般散发着纯白色的柔光,而她那赤裸裸的胴体与肌肤,则褪去了那状若石膏像一般死气沉沉的灰白,取而代之的则是透着一分淡红色的苍白,美得令人胆寒。

那一刻,她看着女王几近完美的身躯,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她能感觉到自己胸口前的花朵正随着女王胸前的起伏而富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着,好像一张正渴求着什么的嘴。

而在她的四周,那曾经被女王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使用过的风,此刻正随着她背后那对雄壮的翅一次次的挥舞而愈加剧烈,愈加势不可挡:虚空被撕裂成为片片黑色的碎块拼图,而在裂缝之间,她再一次看到了银白色的金属。

那不是齿轮,也不再是飞弹,而是一只又一只自下方逆向延伸向上,在半空中几近荒谬地摆动着的金属钟摆,在每一只摆锤上还安装着三片一组的风车叶片,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粗糙的产能装置——在这牢不可破的虚空之中,这比梦境还要更加迷幻的风景便是全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没有炽铁魔女的踪迹可寻,也看不到刚刚一直追逐着她们的那些可怖之物。

但她敢相信,自己和女王绝不是孤独的,哪怕当她们在这些描绘着弧线的铁之间疾掠而过时,便是此时此刻唯二两颗纯净的流星——钟摆,风车,所有这一切就如同无数黑色的巨人一般,连续不断地自她们的身边退行而去,其中不仅仅没有一丝一毫生者的气息,甚至就连一点最微薄的意志都感觉不到,就只是这样一直运转着、运转着,无论斗转星移,无论沧海桑田……

这就是机械。忠诚而又麻木的机械,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改变的机械……

——乓。乓乓。

她的思考被身后传来的噪声所打断:那是剧烈的气流声、刺耳的引擎轰鸣声,以及子弹划破空气时留下的尖啸声就此混为一谈,而当工蜂与蜂王一同转过头时,在身后则是看到两串拖着焰尾的子弹就此不偏不倚地划过了她与女王各自刚刚所处的位置。向她们开火射击的东西,看起来既像是某种帝国式无人机,又像是一艘小型飞艇——那东西有着流线型的气囊与梭型的吊舱,推动力来自于尾部的小型锅炉与两组金属旋翼,子弹则显然是从机首那两组旋转式六管火枪之中投射而出的。

“咕……”

她咬紧了自己的牙关,有不成句子的咒骂从喉咙之中被挤了出来:她想要试着摆脱身后这如跗骨之蛆一般的追兵,与女王一同在这如海底森林一般轻摇曼舞着的钢铁丛林之中,与那台面貌可憎的飞行机捉起了迷藏——依靠着体型更小,动作也更加灵活的优势,她们如同两只真正的蜜蜂一般,在这锋利而又坚牢的铁之中划出愈加复杂、也愈加曲折的飞行轨迹,寄希望于背后的追兵失去方向,甚至是干脆撞在这些钟摆与风车扇叶之上撞个四分五裂,但事实却是……

无论她们如何小巧腾挪、急进移转,那块铁铸成的膏药就是死死不肯放弃,甚至还变得愈加难缠、愈加富有攻击性,就好像它不是依靠自己的旋翼与气囊,而是靠着传送在追踪自己一行二人,甚至就连那两管速射枪的射击也变得愈加精准,愈加——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几乎淹没了她的意志:她感觉到自己左侧的翅膀被撕碎了,沉重的、半人半虫的躯体就此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歪歪斜斜地向着深渊之中坠落而下,一刻不停地坠落着、坠落着,直至自己的脸狠狠地撞上了一块冰冷而又有些凹凸不平的水平表面之上。

那些凹凸不平的东西是铆钉与焊缝:她挣扎着,令自己的身躯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表盘之上,有鲜血染红了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整个变成了蜜蜂一般淡金色的衣裳。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女王挥舞着翅膀落在了她的身后,背对着她;而在更远处,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则是数之不尽的、背后插有发条的……“女王”们。

她听到女王的呼唤。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就连喉咙,也第一次彻底冲破了那些蜜糖与蜂蜡的束缚,重新在这冰冷的钢铁世界中恢复了应有的……阴阳怪气与讽刺满满。

“站起来,我的仆人!”

“……为你而战,我的主人!”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她是优昙,是魔女茵黛最忠实的仆人:此刻,她正与她赤裸全身的主人在圆形表盘的正中央背对背站立着,四面八方都有人偶与机械压了上来,它们口中还唱着阴森冰凉的歌。

“成为我们吧……成为兵器吧,成为钟表的一部分,滴答滴答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