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迦楼罗改……撑住了?还好……”

目睹那壮观的银色虫群托起那只更巨大的黑色蝴蝶时,早已习惯了冷漠与戏谑的魔女也在心底找到了丝丝久违的暖意与庆幸——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为任何事感到过“庆幸”了。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理所应当的……自从她重新想起帷幕之后有林德尔与依拉朵娅的存在之后,这种感觉更是愈加强烈了。

这艘船真的会沉吗?或许只是因为有自己在上面,恐怕就永远不会吧……

蓦然之间,茵黛手中的剑向下沉了沉。一种没来由,或许也前所未有的伤感裹挟住了这个几乎不再是凡人的魔女。

“我……不。所有这一切……”

——停下?还是……继续下去,作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却始终要在林德尔掌中跳舞的木偶存在下去?该死,是谁剥夺了我去死的权利来着……

“不对。至少,至少我还曾经有过——”

她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搏动——直到一阵刺耳的声响打破了魔女身边这诡异的宁静。那是从她胸前衣兜里传来的尖锐脆响,是通信水晶接收到信号的提示音。

这个声音是她为优昙刻意选取的——为自己的仆从设置专属提示音,是她登上阴迦楼罗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她认为这是她最重要的事。

“优昙?”

“主人。阴迦楼罗那边的事如果你都搞定了的话,不如过来关心一下你女仆的死活好不好?哦对,我好像死不掉,不过——主人我跟你说!这艘战舰的主炮口径可比你的大多了!”

“很好。它马上就会失去主炮。”一瞬间,茵黛只觉头上的青筋都要爆炸了——哪怕她体内其实根本没有血管。

“该死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是就是!”

下一秒,黑色的身影在那氤氲着浓烈魔力的雾中卷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暴——茵黛是带着怒气飞走的,不过,她至少暂时忘记了那些毫无意义的黯然神伤。

优昙总是能把茵黛拉出那个魔女主导不了的世界——这是她最大的天赋。或许也是茵黛最大的幸运。

——魔女非常肯定,与优昙的相见并不是来源于任何人的安排。

在那银色巨舰的炮口前,魔女终于看到了自己最爱也最恨的那个仆人——她正以连自己都做不到的敏捷身法躲避着漫天划过的魔导光束炮火,还时不时地以手中的长炮向战舰回敬出一发又一发淡紫色的弹丸。

即使不是在床上,茵黛也对优昙能拿出的火力心知肚明:她很清楚地记得,当初优昙曾经用那东西一发击破了大炮之街的护墙外壁——那可是城墙!可是现在,优昙的炮火甚至都做不到在敌舰的装甲表面留下哪怕一丝伤痕……仅在命中对方防空炮台的时候,可以让防空炮的炮管哑火掉。

不过,那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那门已经击伤阴迦楼罗两次的主炮并不是优昙以一己之力能够伤害的东西。而现在,炮口中又在继续积蓄魔力了。

“能感觉到吧,主人?有巨大的魔力反应正在……”

“当然能。如果有机会让这东西内部的魔力流出现紊乱,或许就能直接从内部引爆它,可是……”

“说得轻巧。”一边说着,优昙再一次侧过了身——三道光束划过了她与茵黛之间的空气,看起来舰船尚存的对空炮台不仅持续锁定着优昙,也已经捕捉到了才刚刚到达这里的茵黛,“你说咱们要怎么进去啊?我可没在这东西表面找到什么舱门!”

“……你还是太保守了!”

一边摇着头,茵黛的嘴边露出了丝丝冷笑——她一把就抓住了优昙的手,随后直接挥动背后的翅膀,向着巨舰俯冲而下,任凭优昙如何惨叫着抗议都不为所动。

“主人!你不能——”

“没事。我会和你一起钻进这玩意里面……然后,体会一把当一门大炮炮膛里的精子会是什么感觉!”

当炮口内满溢而出的光淹没所有视野时,茵黛闭上了眼——随后,她用力一甩自己的手臂,便将优昙整个人……一直线地丢进了面前的炮口。当然,她自己也跟着冲了进去。那里面暖和得就像是个焙烧炉,针对魔女自己的温度耐受能力而言。对于普通人来说的话,那里面足够汽化骨灰。

“抓住我的手,优昙……咱们逆着泄露出来的魔力放射向内深入。”

“明白——说得我就能在这里面看清东西一样。”

如果说,刚刚外部环境中的高浓度魔力已经凝结成了可以被肉眼所见的雾气,那此时此刻,这炮膛中的魔力浓度就已经接近于阴迦楼罗改反应炉心内部运作环境的状态了——仅仅是在主炮发射前,从炮膛最深处泄露出的魔力,就已经在炮膛内部凝结成了几近某种液体的光,仿佛纯粹的魔力也和普通物质一样,因巨大的压力而液化了。

在这种完全干燥的“水体”中飞翔的感觉,其实更接近于在激流中游泳,因为魔力的流动法则从某种角度上讲,与水流确实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比如说,魔力永远都会从浓度更高的区域中流向浓度更低的区域,且流动速度与两个区域之间的浓度差值正向相关。如今,茵黛感觉自己的翅膀仿佛成为了某种涡轮机的叶片,正全力扑打在一股比泥浆还更加粘稠的浊流之中:她在逆流前进,这很费力气,不过她确实还在前进。

这是和时间的赛跑——一旦主炮在她们到达并破坏主反应舱室充能完毕、开火发射,她们两个就会直接灰飞烟灭。更糟糕的是,这并不会让她们死去,只是会给她们带来痛苦。漫长的痛苦,发生在再生过程之中的痛苦。

那可不是她们之中任何人愿意看到的情景——某张大床还在等着她俩尽情享受。所幸的是,这艘战舰主炮的炮膛还并不算很大,可能是因为魔导光束炮不需要太长的炮管来进行加速的缘故吧:很快,她们就在这狂暴的魔力流中,感知到了一扇大门的存在。那是隔绝反应舱室与炮膛开放部分的大门,不过优昙与茵黛都没有急着主动打开它……那就相当于帮战舰开炮。

而且,这扇状若花瓣的大门,已经在缓慢地向四周打开了——尽管肉眼无法用于观察,但茵黛能够肯定,留给她和优昙的时间不会多于三分钟。只可惜……

“好像……是死路哦?主人。”

优昙说的是实话——作为回应,茵黛只是在明知女仆看不到的前提下狠狠摇了摇头。她甚至没有动手去尝试撼动四周构成炮膛的那些未知金属:连战舰主炮都能够承受的材料,恐怕也不太可能会畏惧一个魔女的攻击,无论是法术攻击还是近身打击。

——林德尔……如果你看得到如今这一幕,会不会嘲笑我呢?

迷乱之中,魔女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几分钟前,她本就是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激情,把优昙和自己都丢进这门炮炮口里这间大熔炉中的: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某一瞬间觉得,粉身碎骨的感觉也很好呢?明明自己其实曾经粉身碎骨过不止一次,也因此疼过更多次……

——可还是无法抑制。越是知道自己有所背负,就越是想要抛弃一切沉沦下去,想要烂成一个无可救药的自私魔女,想要当一个被肆意使用的碧池。一边喊着“为了正义和坚持”,一边随波逐流、自甘堕落的混蛋。

这是我的理想吗?再度粉身碎骨之前,茵黛甚至已经开始扪心自问了——直到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她的思绪。那不是因主炮发射而起的震动,而是来自于……

“——舰体外部传来的震动?是谁在攻击这艘战舰……吗?”

——可是,目前的阴迦楼罗改根本没有发动攻击的可能性。舰内其他人也没办法在这雾气中自由活动。不是自己人,而是敌人的敌人……可是,自己连这神秘战舰到底所属何方都不清楚,又怎么能推想这战舰的敌人究竟是谁呢?

更加剧烈的震动从站在反应舱大门外的茵黛脚下传来:她感觉到自己和炮膛正在一同下坠,而且十有八九是因为这艘来路不明的敌舰被击沉了,甚至是被切成了两半——因为,她能感觉到那反应仓正以比空心炮膛更为迅疾的速度向下坠落,以至于令炮膛内部的空间都跟着开始了旋转。

“向上飞——顺着魔力的流动!逃出这里!”

想都没想,前一秒还宛如死志已决一般的魔女,心头如今已然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她并不热心于击败这艘战舰,却很想见识一下是什么为自己所不知的东西发动了攻击。好奇心有时比不安感更能帮人活下来。

于是,她便真的活了下来:当她与优昙一同飞出炮口、重回苍穹之下时,那半截主炮组件恰好砸在了雾气最下方的地面上,迸发出一颗硕大的火球——如今茵黛已经看清了,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将战舰切成了两半,切口恰好就位于主炮反应舱室后方不远处。

她抬起头,一个巨大的人形阴影正笼罩着她和她的仆人。一个白色人形的阴影。

“别来无恙,二位。我是不是来晚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