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应云真深夜来访应家,已经一晃而过数小时,被街灯染上黄白杂色的黑夜不知不觉变得稀薄。
“你并不是在抗拒‘战斗’,从你的描述来看,克劳迪‘虐菜’的时候,你身上根本就不会出现个体收敛。你畏惧的,其实是‘拼命’吧。”丝毫不理会儿子嫌恶的表情,应天良不知第几次点燃了手中的香烟,让密闭屋内的混合气味更重了一分,“努力的程度只要‘够用’就好,反正不用拼尽全力,周围的人们也会称赞自己的才华。等到被真正努力的人们拉开差距,也不会想着以百分之两百的努力追回来,‘我只要自得其乐就够了’、‘别人有多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会这么自我安慰着,渐渐消沉起来。”
“哪怕被我砸碎了避风港,烧毁了你的心血,你也没有想过反抗。”
“哪怕辜负了女孩子与好朋友的期望,你也没有想过通过改变自己去挽回。”
“一次又一次,顺其自然地让自己滑落低谷。是,没错,你有个不可理喻的亲生父亲,你有个不那么关心你的高中班主任,你有不少令你反感的同班同学……造成这一切的确实有外在因素,我无意为自己辩护,只是,你……真的尽到了对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吗?”
谈话之初,应云真任性地发泄不满时,应天良没有立即指出儿子的问题,而是等到应云真问出该如何应对个体收敛后,才将这些话顺势抛出。尽管二人已经互不往来,但从应云真母亲的口中,应天良还是了解这数年间儿子的经历的。
“是,你很幸运,有包容你的母亲和新家庭,有仍对你心存希望的旧友。哪怕你再自暴自弃,也不会被彻底放弃,毕竟你的消沉都‘情有可原’。”
“但现在呢?个体收敛已经要夺走你的性命了,你却还犹豫着,跑来问我有没有其他的简单方案?我说的这些,你自己其实很清楚。除了由你自己来作出改变,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难不成你要指望你亲手创作出来的意志最为坚定的克劳迪放弃自己的本心,来迁就你的懦弱?”
说到这里,应天良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已经能猜到接下来应云真会说出什么话。
“如果你也经历了一样的事件,那被自己书里的人物逼疯了的你,连家庭都抛弃了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应云真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但这些话若是由伤害自己与母亲最深的应天良说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那我就不啰嗦了。”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烟一口气吸剩烟头,应天良吐出了一口浓厚的烟雾,“如果你不打算接受我的说教,那你来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个对象聊聊天?”
“你还在装傻吗?”应云真也没想到,天都快亮了,应天良依旧守口如瓶,除了间接承认自己确实经历过穿越事件外,连一毛钱具体情况都不肯透露。这样一来,准备用最近经历问出当年背后隐情的自己反倒真的单方面越说越来劲,成了个来找拉黑对象通宵倾诉的笨蛋,还平白挨了这家伙的一顿唠叨。
这家伙,到底是不愿意说,还是跟沙百源他们一样,至今仍然遵守着禁止泄露的原则?
“啧,算了,那我最后问你个跟你黑历史没关系的问题吧。”应云真越想越气,只好放弃对应天良刨根问底的想法,“你把我收好的最后那些碎片拿到哪去了?”
“嗯?什么碎片?你本子烧剩下那些吗?我什么时候拿了那些东西?”应天良把烟头摁灭在已经快塞满的烟灰缸里,一脸不明所以。
“哈?别开玩笑了!除了你还有谁会闲着没事干从我房间里偷走几块装在普通盒子里的碎纸片啊!”
“我怎么会跑去你跟妍心的新家?我不嫌尴尬吗?”应天良一脸错愕,完全不懂应云真在说什么。
“就算你不亲自来,你也可以让我妈替你拿走,这样不就可以彻底让我不再想写东西的事了吗?两年之前!我高三毕业的时候!你不会敢做不敢当吧?我还是特意问了你之后才把你拉黑的!”
“嗯?原来你有把我拉黑吗,我还以为只是限制好友圈呢。”应天良顺嘴跑题了一句,随后认真道,“小真,我没必要为了这种事骗你,你当时问我拿了什么东西,我不是已经说了不知道了吗?”
“你……你直接说没有不行吗!用‘不知道啊’这种含糊的语气,我怎么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应云真一时语塞,当时正在气头上,自己无形中默认了事情只有一种情况,将应天良的坦言都当成了掩饰,“可……如果真的不是你的话,到底它们哪去了?我找遍了整个家,问遍了家里人,都没有结果啊?除了你,还能是谁?它们总不能凭空蒸发了吧?”
应天良本想再点一根烟,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去拿桌上打火机的右手缓缓变了个方向,轻托在下巴上。
“我的的确确,对你描述的这个情况毫不知情,不过……”应天良思索道。
“不过?”
“说不定……你很快就能再见到它们了。”
“你TM……”应云真再次没忍住,当场爆粗,“能不能不要谜语人啊???”
“就当我开了个玩笑吧。”应天良两手一摊,“我也没法肯定地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它们可能没有真正消失。”
“彳亍!口巴!”应云真从沙发上蹦起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走了!”
不仅没能了解更多秘密,反而是自己一度确信的事情又被弄乱了,应云真顿时有一种白跑一趟,浪费了光阴的空虚感。
“噢,欢迎下次再来,今晚和你聊得挺开心的。”应天良点上了刚才没点成的烟,又后仰着陷进了沙发里,任烟雾将自己环绕。
“我当然会来的——”应云真不再看身后的男人,随意地背对着应天良摆了摆手,“事先声明,这可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只是最近经历了这么多以后,在没从你嘴里挖出曾经的真相之前,我不想就这么善罢甘休而已。”
“噢,随时欢迎。”男人的语气毫无波动,“比起原谅我……我更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
“……”想重重关上应家铁门的应云真忽然想起周边还有很多街坊邻居,不敢在大半夜发出巨大声响的少年索性任由大门开着,直接迈步跨进了巷子中。
“……我会试试的。”
应云真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混杂在了营业至天明的巷口宵夜摊的各种声响中,没有被除自己外的任何人听到。
4月30日,星期四,晴。离五一小长假还有一天,离林家兄妹的父母旅行归来,还有最后十天。
应家父子的再度会面结束之际,城市的另一端,黑金三头龙的据点里,永夜与深红之蛇,高大的男人与贵气的男子之间,正进行着早上例行的对谈。
“首领,碎碧小队的信息已经传到网上了,按照以往的节奏,今天或者明天,黑衣剑士就该再次出动解决自己的目标了。”深红之蛇一如既往地向永夜汇报着自己安排的进度,而今天的永夜并没有像之前一样默默点头。
“红蛇,你到底在想什么?”主动发问的永夜轻敲着自己的兵器,一把封存在深灰剑鞘中的宽大重剑,兜帽下的双眼投出冰冷的视线。
“我只是一直在按照您的意愿行动而已。”面对黑金三头龙真正领袖的审视,深红之蛇毫不在意地,嘴角仍旧挂着那高质量的微笑,“等碎碧小队也被克劳迪解决掉,您的目的不就已经完成一半了吗?”
“我的目的?”永夜沉稳的语气中隐隐夹杂着一丝好奇。
“当然,否则一直在旁边见证着我的安排的您怎么会对下属的接连死亡熟视无睹呢。”坐在永夜对面的深红之蛇扶了扶眼镜,“以首领您的实力,包括我在内,所谓的黑金三头龙精英,对您与黑衣剑士的胜负,根本起不到太大的影响,只有被卷入你们的激战中,遗憾毁灭的结局而已。”
“所以,您千方百计地将黑金三头龙剩余的所有精锐集中到地下神殿,并不只是为了杀死黑衣剑士吧?”高大的男人对深红之蛇试探的问句无动于衷,深红之蛇干脆直接将话挑明,“您从一开始,就打算将我们与黑衣剑士,一同清理掉。”
“哦?”永夜因为上了年纪而略带浑浊的双眼仿佛突然亮了一下,“如果你这么想,那你不是应该为了自保,团结起那些家伙将我推翻吗?”
“我对自己的结局如何并不在意——只希望用自己的双手造就黑衣剑士的毁灭。”深红之蛇道,“至于他们的性命,能拖延黑衣剑士恢复的速度,为我争取情报,已经很有价值了。”
永夜发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声,身上给人的压迫感就此消散:“呵呵,真不愧是你。不过,因为这个世界的排斥,你可能只有唯一一次出手的机会,即便黑衣剑士的状态不全,你真的有这个自信能对付得了他吗?”
“我和您不一样,首领。”深红之蛇微微欠身,“从您最初尝试规范那些人的行为开始,我就能看到您身上崇尚秩序的原则。这说明您根本就没有从小浸染在阴暗角落的混乱中,而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贵族,或者说,骑士。”
“骑士?”永夜又拍了拍剑鞘,“因为我带着这把剑吗?”
“不,这是我在跟随了您这么久以后才逐渐确定的。如同军人般绝对规律的生活习惯与战斗习惯、虽然对这些底层的无药可救之人多次妥协,但仍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以及,您心中现在仍存在着的,与黑衣剑士全力以赴,公平一战的意愿。这无一不在告诉我,您并非一个彻底堕落的人,而是带有自己的目的,在泥潭中坚守着心底光芒的勇者。”
“呵呵,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伟大。”永夜收起了笑容,“无论我心中的想法如何,视人命如草芥,纵容恶行,这都是我实实在在做过的事,我与你们,已经并无区别了——你要走了?”
已经站起身来的深红之蛇颔首道:“是的,我与您不一样,我虽然也出身自贵族,但我早已放弃了那些虚无漂移的尊严和抱负,现在的我只会不惜一切代价,毁灭那个摧毁了我希望的黑衣剑士。”
“去吧。”永夜也跟着站起来,走到红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做的话,就将心底的执念付诸行动吧。”
“当然。”红蛇再次躬身,“我得感谢这个世界的排斥,虽然它让我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但也让我找到了抗衡黑衣剑士的方法。”
若是平时,永夜会对自己的老下属送上一句祝愿平安、顺利归来的祝福,但今天,男人看着男子坚定的神情,只道出了“加油”二字。
“如果……我还是失败了。”深红之蛇远去的身影,传回了最后一句话,“一切就拜托您了,首领。”
“好。”永夜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侧面空无一物的杂物堆,“可以的话,真希望你们一直是我的助力啊。”
“……”空气扭曲,无声地勾勒出一道高瘦的身影。
“你也去吧,为你的主人尽职到最后一刻吧,深红之牙。”
浮现了一瞬的蒙面男子再度消失。
破破烂烂的临时黑金三头龙据点中,真真正正地,只剩下了永夜一人,仿佛他最开始离开王城,独自去往代表黑暗的各个街区时一样。
“将黑金三头龙全部永远留在这个世界,您开拓南部地区的阻力就会减少很多。”高高在上的黑金三头龙首领永夜,竟在自言自语中,对另一个人使用了尊称。
“当然,还有您最大的敌人,黑衣剑士。”
“团长,按理说,我应该毫不犹豫,不择手段地处理掉他。”
“可为什么,他偏偏叫这个名字?”
“克劳迪……他会是当年那个提利亚特家的孩子吗?”
“告别完了?”废弃工地门口,白袍的幻术师不耐烦地看着缓缓走出的深红之蛇,“我就不懂了,你们几个坑同伴性命不眨眼的大恶人,怎么到了这时候还玩起了惺惺相惜?假不假?”
“呵,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深红之蛇轻托眼镜,“最后的结果如何?还是锁定不了吗?”
“哪有那么好找啊。”幻术师没好气地说道,“你一开始让我趁着黑衣剑士出动追踪他离开的去向,去找出他的藏身处,结果他好像跟那帮盯着我们不放的执法人员达成了协议,每次都有人在后面帮他掩护擦屁股,这还怎么找?照你说的浪费时间,还不如我自己想的方法。”
“噢?”深红之蛇瞟了一眼幻术师,“也就是说,你已经有收获了?”
“嘿,那当然,还记得斩红小队那时候黑衣剑士掩护的路人吗?”幻术师得意道,“我们本来以为他那时候是知道世界排斥才这么积极保护那个女的,结果到了蝎鼠那儿才发现,他之前对这个规则根本一窍不通。也就是说,就算是害怕执法人员追究,他一开始也根本没有必要去如此拼命地保护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
“的确有道理。”深红之蛇若有所思,在他的印象中,除非任务要求,否则黑衣剑士一向都不因对方绑架人质而留手,“所以,你后来找到了那个女孩?”
“嗨,别说找到了,那个组织的人员就在他家隔壁蹲着呢,我可不敢接近。”幻术师连连摆手,“按这个保护强度,哪怕不是黑衣剑士的据点,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不过我先说好,按照那个组织全城监视你们的力度,就算是我,也没可能随便对那个女的下手。”
“没关系,我们不需要去跟着她。”深红之蛇露出了找到突破口的满意笑容,“只要‘偶遇’,自然就不算是跟踪了。”
“虽然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总之,接下来就可以正式行动了吧?”幻术师兴奋道,“早该动起来了嘛,都不知道你在顾忌些什么,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放弃的话,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压根就是个可以随便破坏的——‘不存在的世界吧’?”
深红之蛇瞟了一眼年轻的幻术师,淡淡说道:“比起这个世界,以你的能力和态度,我反倒觉得,你更像是那个‘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