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9年6月12日，午夜。

漫长的雨暂时告一段落，弦月久违地出现在夜空，两旁仅有稀薄的云朵飘荡。从窗户吹进车内的风夹带一阵湿冷，让左京觉得本该到来的夏天又远离了几步。

每当夜不成眠，左京会打开广播电台作为背景音乐，再搭配内容枯燥的书本酝酿睡意。而在每周一至周五凌晨播放的夜行驿站，便是左京时常收听的节目。

左京关上车窗，开启广播电台，将频道设定在FM92.7。

女主持人的声音柔和自然，充满一股知性魅力，若以杀人鬼的方式形容，那是种会让人想将其活生生肢解，录下悲鸣作为收藏的美妙嗓音。

「现在是凌晨二点钟。在黑暗的天空下、在寂寞的单人床上，在凌乱的思绪里，人总是变得格外脆弱，各种不可言说的伤痛，忽然变得清晰而无法忽视。这里是夜行驿站，如果你也睡不着，我们可以在此作伴。我摆了一点红酒，让你我透过电波共酌。

「接下来的这首歌，有人说，听起来宛如一句句的道歉，有人则说，像一种欢快的孤独。请借给我几分钟，欣赏GlowCurve所带来的“死在旋转公寓”。」

主持人作完开场白后，从车载音响流泄出的，是一段美丽却无比忧伤的旋律。前奏混杂了铅笔书写的声音、撕开药包的声音、转动发条的声音。恍恍惚惚，崩溃破碎，仿佛在海中深潜，又仿佛快要溺毙。

左京下意识看向副驾驶座。

夏梨梨托着腮帮子、眼神焦点有些涣散，不知道是困了还是在发呆。由于衣服尚未晾干，她穿的是从上司衣柜翻出的连帽卫衣和百慕达短裤。

他细细端详，夏梨梨的穿著不仅没有违合感，反倒有种眼前一新的感觉，怪不得时尚圈会刮起女生穿男装的风潮。

「夏梨梨。」

「咦？」夏梨梨惊呼一声，很快地抬起脸庞，「主任叫我吗？」

「累的话就稍微睡一下，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分钟。」

「我不困，只是在思考关于莉娅姊姊的事情。」

不久前，左京接到莉娅经理的来电。她声称有重要的事要找左京商量，具体内容不便在电话中透露，希望左京能当面与她一谈。

「是吗，说来听听。」

左京调低音响的音量。

「总觉得姊姊找主任见面的时机很微妙……我们才刚被蛾男盯上耶。外加姊姊又不肯把话一次说清楚，非得约在大半夜和主任碰头，实在很难不让人家多作联想。」

夏梨梨一边把玩卫衣的抽绳，一边说道。

「哦？想不到你连经理也不相信。」

十字路口的号志转为红灯，左京踩下煞车。

「当然啰，相信要建立在怀疑与确认之上，如果没有经过确认就盲目相信，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侥幸心态，总有一天会因此付出代价。」

夏梨梨搬出爷爷告诉她的道理。

「说得挺好，那我也被你怀疑过啰？」

左京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问。

「这个嘛～」

悄悄看了左京一眼，夏梨梨用开朗清澈的声音说道：「因为主任是个很神秘的人，所以刚认识的那阵子，是感觉你有点可疑啦。不过我现在很信任主任，除了家人以外，是夏梨梨心中的第一顺位。」

左京表面不动声色，却在心中叹了口气。

真是天真，你最该怀疑的对象其实就在眼前。

「喂喂喂，主任干嘛不说话啊，空气都变得尴尬了。」

或许是想掩饰害羞，夏梨梨往车窗呵出一口气，顺手对着玻璃蒙上的白雾画画。那是只线条软绵简单，表情却意外生动的贵宾狗。

「画得还不错。」左京称赞道。

「可爱吧？牠的名字叫作刻俄柏，雄性，会听指令握手和坐下～」

「地狱犬吗……你老家养的狗？」

对于左京随口说出的问题，夏梨梨却“唔”地想了想，呆呆地反问：「刻俄柏是我老家养的狗吗？」

「……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

「好奇怪，为什么我会画出这只狗狗？」

夏梨梨小声地嘟囔。

「继续谈回莉娅经理吧。你觉得经理与蛾男有关连？」

号志切换成绿灯，左京解除AUTOHOLD。

夏梨梨抹掉窗上的白雾，转为将手指抵住唇角，偏着头说道：「手稿作者刻意写出“蛾男就藏在我们之中”这句话，是为了让推理游戏保持平衡性吧？就像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会有的“嫌疑者格子”，读者可以从格子里看到所有登场人物，以及猜测谁是凶手。假如我是推理游戏的主角，凶手又是我身边的人，那么莉娅姊姊的嫌疑就很高了。」

「理由呢？」

「主任知道“新本格创作七大定律”的最后一条吗？」

不喜欢看书的人，却忽然说出推理小说的专有名词，这让左京感受到一股违和感。

所谓新本格创作七大定律，乃知名推理作家岛田庄司于1994年提出的论点。其中第七条定律便提及，侦探在故事最后指出凶手，必须是令读者意外的人物，如果无法做到，就不能称为成功的作品。

「结局要有意想不到的真凶。」

左京左转进入通往航空城的主干道。一踩油门，雷克萨斯RX便迅速加速奔驰。他不由地想，这辆车不愧是“医师”的爱车，转动力道的回馈相当紧致，与公司配置的老旧桑塔纳大大不同。

「没错。莉娅姊姊长得美艳动人，身材又性感，还拥有一头纯天然的金发。这种外表引人注目、却看起来与凶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角色，往往就是幕后黑手哟～」

夏梨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不过经她这么一讲，左京倒也觉得莉娅像是会在推理小说中登场的人物。好比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群访客意外集结在古旧的洋馆，洋馆的女主人——莉娅‧克里斯塔，幽幽向众人描述洋馆曾经发生的惨剧，不久后，馆内就开始发生怪异的死亡事件。

嗯，真是古意盎然。

「按这逻辑，假如我是悬疑作品的男主角，那你才是最具嫌疑的角色。」左京说。

比了比自己，夏梨梨满腹狐疑地问：「为什么是我？」

「待在主角身旁，性格开朗，又天然呆的女角色，却在结局处翻转成筹谋一切的真凶，这样的剧情岂不是更让人意想不到。」

「对哦！人家是蛾男的话就是神作了。」

夏梨梨捶了一下手心装作赞同，然后左京的侧腰便挨了一记粉拳警告。

「……你想出车祸的话就继续。」

左京握紧差点偏离的方向盘。

「谁叫你怀疑自己优秀的部下。主任玩狼人杀时，一定是把预言家投死的呆瓜村民。」

「哼，我只是证明你的说法充满漏洞。」

「是吗？那主任相信莉娅姊姊啰？」

「正如妳刚才所说，我也不会盲目相信任何人，所以才需要去确认。况且，我挺在意那封恐吓信。」左京答道。

夏梨梨把脸凑向驾驶座，微微撅起小嘴：「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如果真的是蛾男的圈套怎么办？」

「不会的。」

左京笃定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拥有名为联觉（Synesthesia）的能力，能够窥探人类的感情。在通话当下，便确认过莉娅经理的心思，所以不可能是圈套。

当然，左京不可能这么说。

假装思索了片刻后，他说出编造好的理由：「倘若蛾男想真和我们玩一场推理游戏，这么快就对玩家下杀手，未免也太无聊了点。况且，你还记得都市传说的内容吗？」

夏梨梨很快反应过来，大大地点了头：「啊！“梦见蛾男的人会被杀死”，我和主任目前都不符合条件。」

「是啊。你别太担心吧，真有生命危险的话，那位自称有预言能力的少女也不会坐视不管。」

「胡桃吗……嗯，主任说的有道理，那我就安心了。」

夏梨梨放下椅背，小小打了个呵欠。

车内重新恢复安静。

依循记忆，左京驾车通过航空城的市街，顺着柏油路朝东南方继续前进，不久后就来到横跨溪月河的吊桥，两侧桥头的拱门设计如城堡般壮观，桥面红砖有许多精美的石雕。

出了吊桥，夹道开始出现稀疏的树林，到了这带仿佛穿越了时空，周围都是具有百年历史的建筑。风格以巴洛克、哥德式为主，当中最醒目的是建设于十八世纪的长老教会中学，夜晚时会开启造景灯，照亮高耸的尖塔及井然有序的拱型高窗，散发一股奇妙的魅力。

再往前走便是月眉古街，内有许多特色商家，每逢假日会出现络绎不绝的人潮，属于观光客必会造访的景点之一。但由于时至深夜，两侧的店家早已打烊，在薄雾下的街景显得冷冷清清。

左京俐落旋转方向盘，转进一条不起眼的巷弄，最后停在一间名叫“Bunker1942”的餐酒馆外，与眼熟的黄色保时捷911Carrera4S并排。

看来莉娅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