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2019年6月12日，下午三点零七分。
月海市的天空不太寻常，云层底部呈现了不规则的扭曲折皱，形状类似倒立的海洋波浪，浓厚、灰暗，散发一股犹如浮世绘的妖异氛围。
会议暂时结束后，欧罗坐在公司阳台的吊挂式藤椅上，略微仰起头，心想若自己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叫作波状糙面云的罕见云种。
直至二年前，波状糙面云才正式被官方收录进国际云图。由于它给予人类恐怖的观感，过去时常被穿凿附会，认为是灾厄即将降临的警示。事实上，这种天气现象只与下雨有关。
对面广场的LED电视墙，恰好在播放气象新闻，年迈的男主播提醒傍晚过后会有强降雨，请观众记得携带雨具。下方跑马灯则显示，本日凌晨在花月区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欧罗内心浮现一种违合的感觉。
——报导过于平淡了。
据统计，去年月海市共发生了五百多起命案，平均下来每天都有人不幸遇害。在有限的篇幅、工作时间内，记者没办法替全部的命案作细部报导，因此他们会将新闻区分为“有价值”、“没有价值”两类，值得报导、能获取收视率的就加大曝光力度，反之便简单几笔带过。
兔子君称得上小有名气，再结合蛾男的都市传说、猎奇性死亡等噱头，无论怎么想，都是属于有价值的新闻。
但欧罗翻阅了网路上的电子报，无论是哪家媒体，都只把兔子君的事件描述得轻描淡写，就连“猎奇”的“猎”字也不见一撇。
他用手机连上常逛的综合情报网站“KOMICA”。
“KOMICA”以高匿名度和言论自由为主要特色，讨论环境非常宽松。站方采取非营利性的运作模式，活跃用户多达数百万，其影响力已超越部份传统媒体。譬如颇具人气的“闲聊板”，不少重大事件的情报都由此产生，因而成为记者取材的焦点。
然则，即使在KOMICA版面上，也只能搜索出寥寥数笔、且无关痛养的文章。欧罗隐隐感觉到，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巨大手掌，正不断地操纵着命案的相关消息。
干脆作个实验吧？
欧罗点击手机屏幕，试着使用匿名身分，杜撰一篇与命案相关的讨论帖。
该怎么起头好咧……
有了！瞎掰自己的亲戚了解内情，就像常见的网路谣言那样，至于配图就选蛾男的肖像画好了，虽然有点可怕就是。
欧罗尽可能不直视蛾男的脸，熟练地操作介面。
「OK！大功告成！」
他仔细检查了用字遣词，确认没有错漏字和病句后，便按下了发送钮。
〈震惊！杀死Youtuber兔子君的凶手可能是蛾男。〉
〈无名氏19/05/26(五)15:10:29ID:F2ngY7EwNo.182601del〉
〈大家听过蛾男的都市传说吗？我的舅舅是媒体从业人士，他告诉我兔子君的死亡现场散落了许多飞蛾，并且还是在密室之中死亡，根本不存在外部入侵的可能性。这让警方觉得很棘手，才禁止媒体发布讯息。目前不能漏泄太多，如果回复数破百我再更新。〉
一分钟过去——无人回复。
二分钟过去——还是无人回复。
过了五分钟，仍未见任何网友搭理欧罗。
在热闹的KOMICA上，即使再无聊的主题，多多少少也会有几个人愿意留言。
「被系统“Shadowbanning（隐形降权）”了吗？」
欧罗站起身，一边走动一边低喃。
所谓Shadowbanning，乃指网站在没有封禁用户的状态下，将用户的发文暗中窜改成类似“仅有自己可见”的状态，等同于自言自语。
欧罗怀疑是内文的关键词触发了某种机制，于是改以谐音、emjoi表情的方式，又发了第二篇主题。结果这次系统干脆连演都不演了，光速删除了讨论串，并锁定用户Ip位置，使欧罗无法继续发文。
「不会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持续刷新页面。
讨论版多了一篇新文章。
〈多嘴的人，舌头会被剪掉。〉
〈无名氏19/05/03(五)15:16:13ID:cJo9gkfoNo.182633del〉
〈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你懂的吧？〉
文末配了一张放在手术盘上，血淋淋的舌头照片。
一股颤栗从体内升起。
「大——叔——！」
就在欧罗楞住的当下，小小的冲击伴随声音从身后袭来，害得他差点向前扑倒。
「别、别突然推我啊！」
「咦？这么弱不禁风？你可是体重超过一千两百吨的痴肥中年男子欸。」
二叶用手遮掩嘴角，面露奸笑。
趁着会议结束的中场休息时间，她换上蓝白色的水手服，双脚穿了过膝袜和小皮鞋，模样清纯可人，看起来宛如介于初高中之间的女学生。
「别把我说得像侵略地球的怪兽。」
欧罗重新站稳脚步，有气无力地吐槽。
「呵，刚刚在看小学运动会的锦集吗？看得这么投入。」
俏丽的美少女又问。
「是啊……看着小学生进行大队接力的样子，会忍不住想象自己就是那根接力棒。女孩们用娇小的手掌，笨拙、怯生生地握紧住小生，啊，太棒了——我最好会这么说啦！」
二叶点点头，钦佩地拍手道：「就算大叔看起来累到就要暴毙了，仍不忘身为性犯罪者的职责，值得人家加一分。」
「我是勉为其难配合你好吗？」欧罗重新坐回藤椅上，抹掉额头的汗珠，「对了……二叶酱哪来这身打扮？」
「从公司衣柜翻出来的哦，之前参加粉丝见面会时穿过。好看吗？」
背着双手，二叶优雅地转了一圈，任由裙摆被微风掀起一小角。
「很、很好看。」
欧罗色眯眯地端详。
「卡！感想未免太平淡了吧，再来一次。Action！」
二叶模仿热血导演在片场的调调。
「非常好看！假如要选一个动物来代表我当下的感想，那就是“snake”！因、为、我、蛇、了！感谢款待！」
欧罗挤出吃奶力气，激昂地大吼。
「恶心死哩，果然警察局才是大叔的归处。」二叶薄薄的唇角泛起笑意，「喏，这条手帕给你，赶紧把汗擦一擦吧！备注：不用还给我了，因为感觉很臭。」
「哪里臭了？像小生这种斯文的读书人，身上会是塞纳河畔的味道。另外，我很感谢二叶酱的好意，但你给的是掉在地上的广告传单吧……」
欧罗打开传单一看，上面写着“开幕大放送，卤鸡腿饭特价15元”。
「哎呀，看来人家有天然呆的属性～」
「这已经是老人痴呆的等级了。」
把传单收进口袋，欧罗一脸严肃说：「说点正经的事，二叶酱来得正好，我有重要的消息告诉你。」
「如果要说“反正我都快死了，请帮助我脱离处子之身”，我会立刻送大叔去化学阉割哟。」
「不是啦——」
欧罗递过手机，一股脑说出自己的遭遇。
然而，那篇不寻常的讨论串已经被删除，就像不曾存在过般。
听完欧罗的描述后，二叶“嗯～”地沉吟，态度暧昧的说：「……大叔的意思是，有股意志在阻止情报流通吗？」
「对！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再发一次帖证明给你看。」
「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哦，倘若大叔说的是事实，那么你很可能被网路警察锁定了，别忘记保密协议。」二叶分析道。
「对喔……我会不会被逮捕啊？一边是蛾男，一边是警察，这是何其残酷的修罗场呀！我真的快疯了！咕啊啊啊啊啊啊！」
欧罗抱住后脑杓，发出怪鸟般的叫声。
「冷静点，先抽支烟嘛～」
二叶温柔地递过香烟。
「谢谢——呸！那是别人扔的烟蒂好吗！」
「不、不行了，逗死我了。」
盯着紧抱肚子，拼命忍笑的二叶，欧罗忍不住说：「二叶酱还真是粗线条。就算没梦见蛾男，但是身边都闹出人命了，你和兔子君好歹是朋友吧……」
「言下之意，大叔认为我很冷血？」
二叶无预警地降低语调，使欧罗顿时一惊，连连摇头否认。
「昨晚抛下弱女子逃跑的懦夫、垃圾、人渣，有资格批评我吗？」
她不悦地蹙起眉头，加强语气说道。
「非、非常抱歉！」
「还有，头戴式摄像机拍下的影像，也是你擅自交给警察的对吧？」
「是的，非常抱歉！」
欧罗模仿出轨男艺人谢罪的鞠躬姿势，头低到快要碰到地面。
「我感受不到大叔的诚意，道歉的时候，用刀子切腹是常识吧？」
「……道歉时要露出的是奶子，不是肠子。」
「哼，你以为兔子君遇害，人家就不难过吗？」越说越激动的二叶，发出一阵哽咽，眼眶泛出泪水，「光是难过有什么用，难道我掉两颗眼泪，死者就能够原地复活？我也很想哭啊！一直、一直拼命忍耐……」
「别哭了啦，都是我不好。」
「呜、呜呜……大叔要怎么补偿我？」
她摀住脸蛋，啜泣了起来。
「我请你吃饭，餐厅随你挑？」
「呜，人家才不要……」
「那、那给你一迭乃木坂46的握手券如何？」
「呜，去死吧……呜呜……」
「呃，反正只要小生办得到的，请尽管吩咐！」
「大叔说的哦？」
二叶抬起头，恢复小恶魔般的笑容，活力十足地宣布：「那么，和人家一起揪出蛾男的真面目吧？」
「等一下，二叶酱怎么装哭啊？还有还有，你的要求未免太难了，我恐怕……唔！」
欧罗话还没说完，耳朵突然感到一阵被拉扯的痛楚。
「二叶酱，好痛……」
「每到了秋季，法国人就会把经过训练的猪赶到松林里，让它们帮忙寻找埋在地底的松露。因此，那种猪被称为“松露猪”。」
二叶说话同时，施加的力道也不断加重，欧罗感觉自己的耳朵就快要被撕下来。
「现在还没替主人挖到松露，小猪就想逃跑吗？」
「……我愿意陪你，请、请务必让我陪你揪出蛾男。」
「要是胆敢再逃走，会没命唷？」
「我保证会乖乖听话！」
欧罗连连点头。
「很好。」
二叶这满意地才松开手，笑着说道：「那人家先回去了，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会议的第二回合，大叔可千万别迟到～」
扔下这句话后，她轻轻举手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阳台。
「吓、吓死我了……」
等到二叶的身影完全消失，欧罗重重吁了一口气，接着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根被压扁的香烟，双手随即往裤子口袋摸索，找出印了美少女图案的打火机。
吐出一口悠久的烟雾后，身心总算觉得舒坦了一点。
他心想，方才二叶散发的气息，未免太恐怖了吧？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某种非人之物，披着女学生可爱的外表一样，难道她的背后藏着拉链吗？唉，以后还是尽量顺她的意思比较好。
对了，自己好像有事情忘了询问二叶，似乎是跟W-line好友名单有关的事情……
想不起来了。
欧罗以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用拿烟的手抓了抓自己油腻的浏海。
算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