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悄悄睁开眼,眯成一条缝观察路雪琪接下来的反应。

“幻觉吗……倒是没有啦,我们不是在说游戏问卷么?”

很轻很随意的回答,两人心里却掀起了惊天巨浪。

这次绝对不是系统故障的原因,她亲口承认参与了金伦迦号的巡行,并随其他玩家一同遭遇了魔神的袭击,她现在应该和其他玩家处于相同的状况——精神萎靡,恍惚中出现幻觉。

三月雨和江夏对视了一眼,继续追问:“确定没有任何幻觉吗?比方说在睡梦中看见一扇比摩天轮还要大的门,醒来之后这个门依然存在,导致分不清梦和现实……诸如此类的幻觉,请你仔细想一下,真的没有吗?”

尽管三月雨非常急切地想要路雪琪给出肯定的回答,但事与愿违,她沉默结束后依旧摇头。

是在撒谎吗?江夏细致地观摩她的一举一动,并没有觉出哪里异常。

毫无来由地,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是恐怖电影里女鬼出场的那种惊吓,而是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一微小的行为被江夏精准捕捉,她在想些什么?莫非又在怀疑他们的身份?还是说……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紧攥的双拳松开,露出被捏成一团的裙角,她摇晃着扶桌站起,手心依稀可见有一层细密的汗水。

在她转身的时候,江夏终于窥见了路雪琪被阴影遮挡的表情——那根本不是在腼腆害羞,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却掩饰不住目光深处流露出的……畏怯。非强盗入室的惊慌,而是更刻骨、更悚然的恐惧。就像被……追杀。

没错,就像被追杀一般。瑟瑟发抖的野兔躲在窟里,外面是野狼和暴狮横行的绝望草原。

这种直觉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转身后她的动作又恢复了正常,没有了之前僵硬的机械感。江夏重新摆回原来半仰的姿势,三月雨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大概在想办法搞清现在的情况。

如果说江夏的意外可以用系统故障来解释,那目前的状况又该如何定论。

在排除了她是守序者的可能性以后,已经几乎没有剩余的选项了。

不……硬要说的话,选项还是有的,只不过……

“好慢啊,女生去洗手间都这么复杂吗。”

试着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江夏用不耐烦的语气埋怨。三月雨直接无视了他的发言,她用笔不断戳着桌面,看起来陷入了某个难题。

事实上,他们面临的就是一个难题。

嘎吱……嘎吱……有什么东西在响。

天花板要掉下来了?

江夏向上看去,天花板没有一处松动,屋里也没有能发出奇怪声音的地方。而且声音的来源似乎在门口,江夏歪着身子朝着大门看了一眼,路雪琪抓着门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灯光下两道泪痕清晰分明,她看着江夏,露出了人质在逃跑时正面撞上绑匪的失措。

路雪琪站在门口,她脸色微红咬着嘴唇,仿佛在刻意躲避三月雨和江夏。

“怎么了?”

三月雨离开桌子走到门前,询问肩膀不断颤抖的路雪琪。

她该不会真把他们当坏人了吧?

“对……对不起……但是我……不能跟你们回去……求求你们不要再来了。”

路雪琪低着头,用极度慌张的颤音啜泣着:“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回去。”

“冷静一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看着遮遮掩掩的路雪琪,江夏笃定他们肯定被误认成了某危险人物,以她的话语来推断,那些人正在四处找她,而且之前成功发现了她的位置。

难道说江夏刚进屋时感觉到的违和感是正确的,她经常搬家是在躲避某些人?

局势不允许他继续猜测,路雪琪已然濒临崩溃,她情绪不稳定得只需微弱的火苗就可以引燃。

“我们只是普通的的调查员,跟你回到哪里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可以向你保证。”

三月雨也上前一步,对着依然站在门口的路雪琪郑重表态,但不著见效。路雪琪并没有因为这简短的声明而产生任何动摇,相反更加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我不会回去的。”她迈着紊乱的碎步后撤,音落之前,路雪琪以极快的速度合上铁门,伴随着清脆的“咔擦”声,大门被她从外面反锁。

这是钥匙锁的功能,它能被人从门外用钥匙反锁,这也是钥匙锁被指纹锁以及人脸识别锁替代的一个重要原因。

透过隔音效果较差的门,两人清楚地听见长廊里回荡的慌乱的步伐,尽管在路雪琪关门的前一瞬冲到门口,但由于距离不足仍然没能赶上,究其原因他们从未想过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破开门!用咒术!”

江夏指了指三月雨的修理箱,以她炸掉江夏家的威力,破开一道门想必绰绰有余。

“不可以,如果使用咒术强行破门会引起巨大声响,这里隔音效果非常差。”

三月雨地摇了摇头。

“喂喂!你炸我家的时候不是用过那个什么结界吗?现在再用一次不就好了!”

江夏突然想喷血,在他家耀武扬威的时候像个不败的天神,又是咄咄逼人又是咒术大炮,怎么到了这里就不行了?

“可那个结界是布伦希尔德……不是我放出的啊。而且……”

“而且?”

“这样太暴力了,把别人的门破坏什么的……”

“你要搞清楚你可是把我家全都炸坏的人!怎么还在乎一扇门!”

江夏近乎抓狂,这态度反转的也太突然了吧!对待他和对待路雪琪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法!这算什么?驰名双标?

“那也是布伦希尔德做的……我没有办法。”

三月雨罕见地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这样一想虽然三月雨确实有点腹黑的属性,但炸开门确实不像她的作风,她本人顶多就是个有点坏的普通女孩罢了。

“那好吧,既然你解决不了,那就让布伦希尔德替你解决。”

不容许三月雨反抗,江夏敏捷地把围巾从她的脖子上抽下来。在绸缎离开三月雨的刹那间,她周围的杀气锋锐如打磨的刀刃。

貌似他可以自由控制三月雨的人格了。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大概?

“闪开。”

冰冷简短的两个字,江夏拿着围巾乖乖地闪到后面。他绝对不能像在三月雨面前那样轻浮,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战时人格布伦希尔德,一台强得离谱却又棘手的战斗机器。这时如果敢挡她的路,或许她会敌我不分地把他也打烂吧?

她从修理箱里拿出之前敲江夏用的八角锤,像是敲螺丝钉一样在门上轻轻点了一下。顷刻间铁门像是被震碎的玻璃,无声地散落成满地的碎片。

“快追!”

没留给江夏惊讶的时间——他也并不惊讶,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三月雨身上他多少都可以接受。只是这八角锤的威力让他充满了阴凉,一阵后怕毒蛇般缠绕着爬满后背。

“追……追你个头,再追出人命了!”

兴许是为了防止布伦希尔德再次不计后果地为所欲为,江夏驾轻就熟地把围巾套在三月雨脖颈上。在轻微的身体摇晃后,她又变回了刚才的状态。

“你对我做了什么啊!”

回过神的三月雨非常警惕地远离江夏,双手环抱着作自我防御架势,神色警惕严肃。

“没什么……就是‘借用’了一下布伦希尔德而已,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啦。”

“你的说辞让我对你本能地产生危机感……”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在意……”

破开门的一瞬间,两人很有默契地跑向不远处的楼梯口。三月雨一跃而起落在下一层,不愧是有着和执行官对等的实力,即使监管者在这种高度起跳,就算摔不死少说也半身不遂。

江夏顺着扶手快速下滑,看见了十二楼正在紧张逃跑的路雪琪。可能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她的腿部明显软弱乏力,就连走路也在抓着扶手。

“停下!”

江夏滑到路雪琪身后时,她已经跑进了通向十一层的楼梯。三月雨从扶手处翻身越过,落在了十一层入口,将路雪琪的位置锁死在楼梯中间。

她抱着扶手停下来,双臂止不住地颤抖。谁都没有将她赶进绝境,可她却像是被逼到了无处可退的悬崖。

“果然……你们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其实我们是……”

“不要再说了!”

路雪琪竭尽全力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楼道内振动回荡。她转过身,看向站在高处截击的江夏,眼神中的恐惧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抬起右手,抖动的中指正对着楼道的墙壁。

“危险!”

三月雨凭借直感察觉到了路雪琪身上的突变,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冲上前制止路雪琪的下一步行动。可为时已晚,两人的手环同时响起了冰冷的警报,低沉的警示音告诉他们附近出现了魔神反应。但环顾四周只有江夏与布伦希尔德两人。

答案已经清晰明朗了,引起魔神反应的只能是面前的路雪琪。

这样一来很多疑惑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答——能看见特克勒斯保护状态下的江夏、引发特克勒斯因子凝聚并导致浓度系数剧变……在他所掌握的情报中,只有“赤鸢”能做到这些。

零点几秒以后,在路雪琪的指尖处迸射出掺杂着樱红色的暗黑波动,犹如开闸的洪水般凶猛剧烈,顷刻之间将楼道的窗户整扇击碎,外面联通着的是无尽的黑夜。

路雪琪径直穿过洞口,翻入凌晨都市的高空,没有一丝顾虑地在夜风中坠落。

“是控制气压的咒术,她想借助风压逃走!”

透过被破开的窗口,一层湛蓝的光晕围绕在路雪琪身边,她没有按照物理规律迅速下落,而是在高空中以平稳的速度降下。

她掌控着气体流动,像是飞行员操控着迅猛的战机,就连方向似乎也在她的计算之中。

毫无疑问,纵观有限的历史,这是只有守序者、诸神以及魔神才能引发的奇迹。在叶枫的描述中,情报局怀疑赤鸢具有让普通人得到魔神能力的技术。但仅限于猜测之中,未被明确证实。

查阅守序者成立至今的所有资料,没有任何学者做到将人类与魔神结合。这不只是被明令禁止的研究方向,更是与理论相悖的不切实际的猜想。

术师的演化极其漫长,甚至超越了人类记载的既有历史。这些历史里不乏人性泯灭的实验,其中也不乏此类实验的影子。但不管是已昭然若揭的黑暗,还是罄竹难书的罪行,无一例外地将此类实验导向同一个残酷的结果。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仿佛神切断了这条曲折的道路,在十字路口立起了严禁通令。即使是位于人类顶点的守序者联盟协约,也没有成员家族有过成功的案例。

那是不被真理眷睐的“无知”,是不被正确承认的“错误”。

但如今,发生在他身边的一切,仿佛在向他揭示着隐藏于黑暗中的帷幕。

——不可以放她走。

不是三月雨,也不是别人的提醒,这是他内心深处回响的冲动。

—必须要把她留下……不惜一切代价。

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他有明显的感觉——从前至今都不曾产生的强烈冲动。像是无形中有一根隐约的钢琴线缠绕着他的思想。

——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又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什么要开始了?他不清楚。但此时此刻,江夏心中无比确信,绝对不能让路雪琪逃走。她的出现会带来一段颠覆整个世界的,不被记入人类以及守序者史册的另一段秘辛。

她是某个“组成”的重要一环。

然而路雪琪的身影已近乎消失于被星辰缀满的黑夜。

不采取应对措施的话,或许会就此失去一个重要的情报源。在这种情势之下,能够有效追击路雪琪的方法只有一个。

既然事已至此……

“等一下你不要冲动,这里可是十一楼……”

看见江夏的自杀式举动,三月雨下意识地冲上前把他拉下来。在路雪琪越出高层的时候,江夏迅捷地紧随其后,他站在窗口前,强劲的热风在面前掠过。

“可放她走的话,任务就要宣告失败了。”

三月雨想伸手拽向江夏的衣襟,可她已经无法阻止。

“你不会使用咒术吧?”

江夏微微一怔。原来如此,在她眼里自己是监管者,是个注定不会出现在一线战场的角色。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行动和寻死自杀别无二样。

假设站在面前的是布伦希尔德,看见他这番英勇的行为……也许会竖起大拇指点赞,并毫不留情地把他踹下去?那才像彻头彻尾的武斗派作风。

江夏顶着呼啸的狂风,在窗口缓缓转身。

那眼神没有往日的萎靡不振,没有焕然一新的锐利,就像静止的潭水——掀起万丈浪潮,却又波澜不惊。

疯了,自己绝对是疯了。江夏心里默念。

正如三月雨所认为的,他只是微不足道的“监管者”。

老老实实当个游戏管理员,上前线冲锋杀敌的任务全交给执行官去做,每天过着不闪耀也不无聊的日子,就这样拿着薪水混吃度日,过着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不是挺好的吗?

他没任何理由向前迈出一步,但仍旧不肯停止。仔细想想,他至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拥有理由。如果讨论“意义何在”的话,那么一切事都是毫无意义的。

只是身体按照心中的指令机械般运作罢了。

江夏俯身将围巾一把扯下,看着人格转换中眼神逐渐迷离的三月雨,略带歉意地微笑。

“抱歉……我暂时需要借助布伦希尔德的力量。”

没有半分犹豫。他站直身体,在十二楼的高空中无所顾忌地向后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