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吃一点奶油吗?”
轻轻拍了拍手背,路雪琪叫醒了沉浸在回忆里的江夏,翘起右手食指,指尖对准他的冰摩卡,用期待的眼神注视。她杯中的咖啡已经见底,于是开始向江夏索求。
“哦,没事,都给你了。”
从走神状态回归,江夏挠了挠头,发现他一直呆滞地坐着,冰摩卡都没碰过。
他不太喜欢冰摩卡,确切地讲不喜欢咖啡,甚至摩卡这种仅略带苦涩味的都难以接受,和某人非常相似。
与之相反,路雪琪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得到允许时立刻开始扫清他杯中的奶油。
话说回来……这不是用来跟咖啡一起搅拌的吗?
“你很喜欢?”
留意着窗外黑衣人的动向,江夏向正起劲的路雪琪搭话,她一直专注在吃上,满脸享受。一层奶油就变得如此幸福,这种的女孩估计以后很好养。
确实是“养”。江夏默默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餐桌上进食甜品的路雪琪就像一只家兔,只要拿出一根胡萝卜就会乖乖跟你走,拿出一堆胡萝卜后半生都奋不顾身献给你的感觉。
单纯的女孩子果真尚未灭绝。
“嗯?很喜欢!”
鼓着满嘴奶油,路雪琪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欣然承认,诚实直率这点令江夏一时间哑口无言。原本以为她会考虑一番,作出闪烁其词的回答,或许也是江夏对女性这种生物太生疏。
不过女孩子喜欢甜食,本来也并不是需要拐弯抹角承认的事。
“你也尝一点吗?”
打断了幻想,路雪琪抬起头,眼神充满警觉,如同维护胡萝卜的小兔子。
“不,还是算了。”
微闭着眼,江夏摆出不与相争的坚定立场,唯恐这只小兔子上来咬一口。
不知道三月雨这时候进展如何。江夏摸了摸鼻梁,惭愧之情油然而生。
此时她应该谨小慎微地躲避着追击,往指示的地方行进,危机四伏。而自己却在……若无其事地喝咖啡。
这事要尽量避免告诉本人,不然他可能就此被碎尸万段。
“果然……还是想尝一点吧?”
路雪琪小声嘀咕,又一次拽回了江夏,像是对他屡次走神表示抗议。她盯着江夏杯中仅剩的一块奶油,内心做着激烈斗争,犹豫不决。
“没关系……”
“给。”
在及时回绝之前,路雪琪举起装着生奶油的小勺,恋恋不舍地递给他。
喂喂麻烦别作出这明显不情愿的表情!再说奶油不应该跟咖啡搅拌吗?你是打算吃掉奶油然后让我喝完剩下的咖啡?虽然我也不喜欢奶油……但相比之下更不喜欢咖啡!
况且,这份本来就是我的吧?为什么局面变得像是我抢了你的胡萝卜一样啊!
“吃呀!”
“都说了,不用管我,我真的不喜欢。”
“可你一直看来看去的,明显就是想吃啊!”
“我是在思考事情。”
“不可能!有人会在甜食面前思考其它事情吗?”
“摩卡不算甜食吧!而且这不是很正常吗……就算是甜食,也会有人不喜欢吧。”
“不正常!”路雪琪不服输地将勺子送到江夏嘴边,“不可能有人不喜欢甜食,全世界都应该喜欢的!”
“真不知道你的‘全世界’代指什么。”
“三月雨,还有班上的同学。”
“包括男生?”
“不包括……”路雪琪语气弱了下来,“我没和男生聊过这些。”
“大学里没男生找你搭话?”
真是稀奇,路雪琪这样娇小可爱还单纯的女孩,应该是学校的抢手货才正常。
“我没上学。”
路雪琪放下了勺子,头也跟着低下来,这一幕真的就宛如聋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哎?”
这着实让他惊讶了一下。三月雨为了调查赤鸢,考进当地高校,目前以大一学生的身份进行秘密行动。
路雪琪和三月雨是高中同学,江夏下意识将她也当作了大学生。
“经济拮据,我高中二年级就辍学,跟从赤鸢。”路雪琪摩挲着咖啡杯,“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只能这么做。”
“家人呢?”
“母亲很早去世了,父亲丢掉了工作,欠了不少债,最后失踪了。”
“家里的长辈没有抚养你吗?”
“父亲从来没带我见过。”路雪琪摇头,“小时候我问父亲,他总是闭口不谈,后来我慢慢习惯了,以为家里没有长辈。”
“也就是这时候,赤鸢找到了你。”
“嗯。”她左手小拇指在桌上来回转圈,“他们答应,只要加入,就会帮我还清债务。”
“这你都信?”
话在说出来时就后悔了,江夏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面对困窘的家境和未知的世界,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当然经不起这种程度的诱惑,何况她还如此纯洁。没被赤鸢洗脑,尚能辨认是非善恶,已经是难中之幸了。
“信了……”路雪琪的声音越来越低,“赤鸢没有让我做什么,而且真的帮我还了一部分债务。”
“大概看得出来。不过为什么?”
这印证了江夏的直觉,她连听闻死亡都无以平静,也绝对不会做过出格的事。但这同是江夏的困惑之处。赤鸢诱惑路雪琪,却从不命令,和棒球帽男截然不同。那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江夏知道我的能力吗?”
“这就不清楚了。”江夏摇头,关于路雪琪,目前仅确定是咒术使,以及拥有神秘的“魔神之血”,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危机预知。”路雪琪毅然决然地透露,“我能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事件,但具体会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赤鸢把我囚禁起来,利用我的反应预测危险性,应该是想避开联盟。”
睁开双眼,江夏微张着嘴,毫不掩饰惊诧。
路雪琪的能力竟然属于占卜系。拥有占卜能力的人,即使在联盟也是凤毛麟角。
据考证,历史中有一个民族精通占卜术,那即是吉卜赛人,其诞生的占卜师规模堪称人类之最。在其文明达到鼎盛的时代,守序者家族都以吉卜赛人的预言作为行动基准,掌握魔神的行踪。
但在某个时期之后,这个盛极一时的民族忽然失去了伟大的能力,占卜系守序者也濒临灭绝,至今寥寥无几。
危机预知,以及目前存在于虚构中的“间谍”,双重保险令情报局也无从下手。得益于此,赤鸢能避开联盟也合理了许多。
“在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你没有预知到危机吗?”
江夏回忆了一遍,当时策划这起近乎荒唐的行动时,路雪琪不曾表露任何的恐慌或者不安。
“这个……危机预知需要隔很长时间才会出现,在网吧的时候已经出现过一次了,所以……”
看来不管何种能力,无论是三月雨和布伦希尔德的切换,还是路雪琪的占卜都会受到限制。这在情理之中,他也并非第一次遇见。
“对不起……”
短暂的寂静,路雪琪两只手放在短裙上紧攥成拳,宛如等待家长斥责的孩子。
“无需道歉,能力受限制不是你的错……”
“不,我是指……协助赤鸢的事。”
咖啡馆悠扬的管弦乐回荡,在她小声说完后戛然而止。旋即婉转柔和的曲调徐缓响起,轻淡的伤感海潮般涌现,这首是《月光鸣奏曲》的第一乐章,如梦似幻的旋律将气氛压抑至谷底。
“我不会说你是无辜的。”反复揣摩,江夏幽幽地开口,“你协助了赤鸢,这是不可磨灭的罪证,可我也不会因此将你视作仇敌。尽管对你了解甚微,但我大致明白你有难言之隐,赤鸢只是利用了不知情的你。你应该庆幸的是,你的双手未曾染血,尚能作为纯净的人。”
“也许,是这样……”
谈话间,路雪琪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语气不再平静柔和,像是起伏错乱的音谱。江夏试图从她的表情或者眼神中读出答案,可她始终不肯抬头,头发的阴影遮住眼睛。
“你……没有杀过人,是这样没错吧?”
为了确信之前的答案不是错觉,江夏尽量压低了声音,使她听起来不会觉得沉重。
“没有……可我见到……”她声音带着啜泣,像是勾起了黑暗的回忆,“那间房子里……他们握着枪……满地都是血……”
话音未落,路雪琪右手捂住嘴,泪水顺流滑落。江夏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被泪水沾满的,不堪疲倦却勉强坚持的,即将崩溃的双眼。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即使未曾亲手杀戮,可未必没目睹过。既然身在赤鸢,见到杀人的场面,也不是奇怪的事。那群恶魔根本不在乎弱者,或者说无关紧要人员的生死。
真残酷啊,脆弱善良的她在汨汨流出的鲜血中,究竟抱以怎样的表情,作出怎样惊恐无力的反应,难以想象。
“我和……朋友一起……加入的……开始只知道是游戏组织……”抽泣着,似乎已经很难连贯成完整的话语,“那天晚上……她告诉我……逃走吧……”
啜噎着,时间的流动都放慢了。凌晨没有什么客人,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就像面临诀别的恋人。
“我们逃出去……走了很长时间……但还是被找到……他们拿着枪……把她拴在绳子上……然后……”
肩膀轻微颤抖,那是在强忍失声,她始终保持窃窃私语一样的小声,中间还被音乐覆盖了某些部分。
“那个人,是你很好的朋友。”
江夏用十分生硬的话语表达安慰,他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别人。尽管看起来油嘴滑舌,但在这种时刻却只能哑火。不得不承认,他在后悔,如果平时稍微练习一下,也不至于无言以对。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路雪琪依旧哽咽,“再也没有人……对我说……逃走吧……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谁也找不到……”
空灵的节奏消失散却,第一乐章收尾落幕,咖啡馆迎来暂时的沉默。江夏静坐着聆听倾诉,缄口不言。
他两只手放在木椅上,透过路雪琪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油画,画中描绘了玫瑰公主的传说。该死,真是童话一样的浪漫,又像极了童话的残酷。公主受到了女巫的诅咒,被封锁在王宫里,英勇的皇子们披荆斩棘来拯救,却被蒺藜缠身痛苦地死亡。唯一与童话里不同的是公主醒着,但只能看着英雄挣扎死去,尸骨无存。
前来救她的朋友,一定是最英勇的“皇子”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那人推开封锁的门,对无助的她伸出手,轻声说“逃走吧,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一刻,万千光芒照耀。
对她来说,这段刻骨铭心的回忆,恐怕已经成为了挥之不去的痛苦。那时的场景,那时的枪鸣,无数个幽静黑夜里蓦然惊醒,坐在月光洒满的床前,一幕幕回放绝望的片影。
鬼魅般如影随形。
倘若,她生在普通的家庭,没有赤鸢的干涉,或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本应在教室里和朋友闲适地聊天,或是困倦地瞌睡。夜晚迈着轻快的步子,绕大街小巷尝遍甜而酸的糕点,周日在图书馆里静静翻书,路过某个书架和某人迎面撞在一起,像书中那样展开美好而青涩的恋情……没有人会拒绝18岁的青春,如同摇摆的风信子,旖旎绚烂。
可现实终归不是如果,梦里才有童话般的倘若。
沉默,相顾无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路的行人都像是变慢了,和三月雨约定的“会和时间”步步迫近。明明留给伤感的功夫所剩无几,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如何让她从悲伤回忆里走出。
“对不起……这些不该现在说的。”
情绪逐渐稳定以后,路雪琪轻轻拭去眼泪,用光了所有餐巾纸。
“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
“没什么。”
江夏搓了搓手指,犹豫着要不要把“即使现在不说,之后做笔录也要坦白”告诉她。路雪琪抬起头,露出歉意的微笑,使他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江夏有没有……做过这些?”
路雪琪将视线偏向别处,在桌角和杯子之间徘徊,目光里满怀着期待,以及些许的不安。
“非要说的话,和你情况差不多。”
这时已经无可讳言,不必对其隐瞒。
“差不多……是指?”
“我没杀过人,但也见过人的死亡。”江夏手指缠在一起挠来挠去,显然这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
路雪琪睁大了栗色眼瞳,随后又恢复了正常,两只手握在一起。
“很……痛苦吧?”
“很痛苦。”他微微点头,“时隔多少年,回想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时隔很多年……至今仍然记得。”
她声音微弱了半分,似乎是自言自语,不过仍然被江夏听见。
“历历在目。”江夏直视路雪琪,注视着栗色的眼瞳,“人常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那其实只是漫长的催眠,有些事注定无法忘记。”
“听起来,很有文艺青年的感觉。”
她半张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露出闪烁的眼睛,轻轻点了点江夏的杯子。灯光倾洒,照出她落寞的脸。
“别人说的。”江夏难为情地摸了摸头发,“我自己想不出这种话。”
“我知道。”路雪琪认真地说,“你的嘴比较笨嘛。”
“这倒是希望你能否定一下……”江夏咕哝了一声。
“我之前想自寻短见。”路雪琪突然说。
“啊……”
“后来又不想了。”路雪琪继续说,“如果连我也死掉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记得她了……。”
“她没有家人?”
“没有。”路雪琪轻闭嘴唇,“我们两个很相似,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成为朋友的吧。我们是小学三年级认识的,她比我大一个月,所以我一直叫她‘姐姐’。”
“小学时代一直持续的朋友啊……”
“是啊。”路雪琪望着空荡荡的咖啡杯,“所以我决定,一定要从赤鸢里逃出去,然后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愿望确实很美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不再是普通人。”江夏食指敲着桌子“特异能力,咒术……一旦触碰了世界的真相,你就无法再回归以往的生活。幸亏你的能力对赤鸢至关重要,否则现在的你或许早就命丧黄泉了。”
“对不起……”路雪琪再次沮丧地道歉,想必深刻体会到了冲动的后果。但即便如此也不表露任何后悔。即使明知面临赤鸢的追击,也没有想过束手就擒。
真是个脆弱又顽固的女孩。
“时间快到了。”江夏收拾了一下桌面,起身示意离开。棒球帽男带着黑衣人前去下一层,说明三月雨成功引开了他们,接下来就是在天台会和。
路雪琪也站起来,凑到江夏旁边。他们混在成群的人堆中,不紧不慢地踩着一块块瓷砖,像小时候经常玩的跳格子。
“谢谢。”她踩着江夏的脚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