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南野的毒瘴尚不像后来那样猖獗,雾溪南岸,还零零散散的分布着人烟。

在那些后来随着毒瘴漫延而逐渐消失掉的村子里,曾一度有过这样一个传言:

——在南野深处,有一处雷云密布的山谷,谷中镇压着一个妖王。这妖王罪孽滔天又神通广大,被铁剑山的高人合力擒住封在谷中,每天都要经受万道天雷的贯体,但却始终不曾被炼化。

铁剑山上的修者们对这传言讳莫如深,却更让村民们坚信,这南野深处镇压着妖王的传言为真。

于是真相和假相,就这样在传言里,互相将彼此隐藏——南野中确实有一座雷云密布的山谷,山谷中也确实有一个妖王,只是有关这妖王的一切细节,都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

越过铁剑山设下的剑界,深入瘴气肆虐的南野,越向里走眼中越是一片蛮荒,带着湿毒的潮气上弥天下漫地,将大半个南野化作了活人勿近的绝境。

在这片绝境的正中心,天空奇异的聚集着一团闪烁的雷光凝而不散,仿若一朵刺眼的云。

这雷光云团的正下方,便是那传言中镇压着妖王的山谷。山谷之中,到处长满了粗大狰狞的荆棘,几乎没有落足之地,像是长满利齿的怪兽巨口。一道道妖雷从头顶的雷光云团中劈落,似一场雷电的暴雨,不断击打在粗大的荆棘上。而那些诡异的荆棘非但没有被摧毁,反倒是尽情的吸收着雷电,粗大的尖刺上跃动寒光,更添了一分冷厉。

在那一片雷雨与荆棘中间,生长着一座由藤蔓扭结成的藤屋。

“妖王”就生活在这座藤屋里。

“妖王”是个女性,头顶生着一双鹿角样的枝丫,绿色的头发编成了几十股粗壮的发辫甩在脑后,宛如一头的藤蔓;她有着柳叶绿的眉、柳叶绿的眼,柳叶绿的双唇永远轻抿着似笑的很浅;她娴静地叠着腿坐在藤椅上,披着柳叶绿的薄纱衫,浑身洋溢着慵懒的韵味,像岁月陈酿过的酒一坛。

她的身前,正悬着一个藤编的睡篮,睡篮中,一个左脸生着紫色蛇鳞的小女孩正睡得香甜。

妖王看着那女孩,眼中情绪不断变换着,喜爱、怜惜、欣羡、怨恨、嫉妒、厌恶、愤怒、狂热、讥讽、无奈、悔恨、不忍…………

那一双绿色的眼睛里,像演绎了一场跨越千年的悲欢离合大戏。

最终的结局,定格在了妖王口中的一声叹息。

她伸手轻轻的将那女孩从睡篮中抱起,口中低声吟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像是在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给那女孩听。

她口中的歌谣,发音古怪,旋律拗口,明明又轻又缓却偏偏带着一种响彻云霄感,连屋外山谷的轰隆雷声都无法掩盖分毫。

那歌谣里吟唱着的,是风吹松叶,是浪卷岩礁,是青竹浴雪,是雨打萍漂,是独狼夜啸,是兔走荒郊,是浅池鱼跃,是鹤唳云霄。

那是这世间万事万物的声音,却偏偏,是人所发不出来的声音。

那是不管技艺如何精湛的乐手,使用怎样精巧高明的乐器,都永远无法完美重现的声音。

那是这世间最古老的声音,也是这世间最真实的声音。

随着那妖王不停地吟唱,整个山谷都开始升腾起异相:

忽有一座高山拔地而起,直刺向高悬在天穹正中的一团光芒,那光芒又猛然坠落向大地,砸出了一片茫茫的平原,不知如何突然袭来了一阵寒意,于是平原被冻成了一块无垠的平镜,接着便是天雷滚滚将一切都炸成了粉碎,被风裹挟着在风中飞扬,飞跃了波涛汹涌的大洋,也飞跃了赤地千里的蛮荒,直飞到一片琼林玉树的世外桃源,却又猛的冲向天空中没有星星的夜空,彻底的迷失了方向。

可这些异相,明明切实的存在着却没有人可以看见。

就连引动了这异相的妖王都看不见。

因这异相并不是为了她而现。

被妖王抱在怀里的女孩,虽然紧闭着双眼,但小嘴却跟随着妖王的歌谣,开始一张一合,似也在吟唱。

然而那女孩的吟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当然发不出声音。

妖王知道,只要自己还活在这世上一日,怀里的女孩就不可能发出声音。只有当自己离去,新的故事开始,怀里的女孩才能吟唱出属于自己的歌谣。

“但是这个故事,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主角了啊……在上一段故事里,我找了一生,也没有找到我要吟唱的那个人,只能在离去前传承给你……你能找的到吗?那个从很久以前就从故事里消失的主角?下段故事里真的会存在吗?”

谷中的雷声突然大作,妖王停下了吟唱,将怀里的孩子放回睡篮,从藤屋小小的窗口向外看去。

“铁剑山……又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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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雷云从边缘被撕开了一个豁口。

随着一阵刺刺拉拉的声音,豁口还在不断的扩大。

很快雷云就像被撕开的布匹一样,扯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宛如一把泛着冷光的利剑,直指妖王居住的藤屋,并且随着裂缝的扩大,越来越猛的刺了下去。

裂缝前段,是一把闪烁着熠熠寒光的铁剑。

而剑的主人,则在山谷之中漫步前行,所过之处荆棘都被斩断,淌了一地的红。

那地上的荆棘里,流着的竟然是血。

天光从雷云裂缝里漏下来,正照着地上的血路,彷如另一把血红之剑,同样直刺妖王的居所。

而那一剑一人,便是这天地间两把“巨剑”的剑锋。

眼看着两只巨剑就要刺穿妖王居住的藤屋,那扭结在一起的藤蔓,突然打开了。

妖王抱着那个女孩,站在半空,数条粗大的藤蔓从她的背后延伸出来,扭结成一个巨大的莲台托在她的脚下,更多的藤蔓从莲台下延伸出来刺入了地下。

随着妖王的现身,整个山谷的荆棘也跟着舞动了起来。

——不论是妖王之前居住的藤屋,还是她此刻脚下的莲台,亦或是遍布山谷的荆棘,都和妖王是一体的。

——那本就是妖王身体的一部分。

毕寒州终于看见了这个让铁剑山无数弟子在妖雷下吃瘪的妖王,也终于确认了这个妖王的身份。

她跟本就不是妖,而是一个藤精。

一个世间少有的,可以掌控妖雷的藤精。

“鹿女,你们莲海,是想和我们铁剑山为敌吗?”

被称作鹿女的女妖王,居高临下的看着破开了天上雷云和地下血荆棘的人,稍微认了认才轻笑了起来:“毕寒州。”

她看着眼前这个刚硬如山又锋锐如剑的故人,却完全无法将他和记忆中那个温雅寡言的书生对上号。

她明白这种如山如剑般的气质是从何沾染来的,也明白这种气质上的转变意味着什么。

“你也这样选择了吗?”

鹿女心中叹息着。

“我早就不是莲海中人了。我也无意与你们铁剑山为敌。当然你应该很清楚,我并不是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是不想招惹你们压着的那个东西。”

毕寒州听完,心中放下了一副重担。

“我也不愿与你为敌。我同样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但我和你一样,担心压不住那个东西。”

妖王鹿女一脸讥讽的笑了:“值得吗?你们铁剑山,从天南建国就压着那东西,镇着天南的国运直到如今。可你们既不知道它的来历,也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你们既不知道天智疯魔为何要参悟它,也不知道天智疯魔从中参悟了什么;你们压着它,却没人看得懂它,更没有人敢动它。”

毕寒州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动摇着,他知道眼前这个藤精掌握着某些关于“那东西”的真相。

…………可他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去问,更没有胆量去听。

妖王鹿女的讥笑声,仿佛更加的刺耳了。

毕寒州终是压下了心头的冲动。

“我并不想管那些,我只想知道,你来天南是为了什么?”

“我如果说,我来天南是因为天南风景不错,我想在此隐居…………”

这样似曾相识的说法让毕寒州的脸开始抽搐。

“……你必然是不信的。”

毕寒州的脸抽搐的更加厉害,像是嗓子眼被堵了一口陈年的淤泥。

“哈哈哈哈……放心,我和那个无名一脉的假神仙不一样。她一心只想为这个故事找一个主角。而我只是为了等待我的命运。”

鹿女说着,扬手举起一张玉笺,玉笺上刻着一笔一刀,交叉在一起。

“有人帮我算了一命,告诉我在天南此地,我会等到一个人,那个人会揭晓我的命运。当然,很遗憾那个人并不是你。”

毕寒州认得鹿女手里的玉笺,那是笔刀斋的判命符。

“那这个孩子呢?是谁?”

他将目光投向鹿女怀里的那个女孩。

那绝对不是鹿女的孩子,一个藤精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只半妖。

“她?她只是…………看来我的结局,要来了。”

毕寒州突然感到整片天地,都在变得狂乱,一种让他感到心惊胆颤的疯狂,正在席卷而来,带着一种要摧毁这世间一切秩序的狂野意志。

他的目光投向那混乱之源,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天南的人。

紧接着他便听见了一声怒吼,带着想要摧毁一切的狂野,仅凭着声波便震碎了漫天的雷云。

“把她还给我,然后告诉我,她的母亲,是谁?”

一道蕴含着疯狂与混乱的光芒眨眼便射向了鹿女。

鹿女习惯性的吟唱起古老的歌谣。

可世界这次没有回应她。

她没能发出声音。

于是她笑了,她知道,她于此刻等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怀中的女孩,恰于此刻睁开了双眼,流下了两滴眼泪,用稚嫩的童音唱出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句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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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稚嫩歌谣想起的同时,天南某地,天慧倾仙突然睁开了眼。

“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最后一个,你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