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安城,第四街区,班谭科尔商会。

一名男子出现在廊道的尽头,他面容粗犷,下巴上围着一圈胡訾,头上的短发不经修整,如刺猬背般扎人,他眉头紧皱,脸色间隐隐流露着一股即将释放的怒气,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廊道,期间还碰到了一位商会的职员,一不留意,将他手上抱着的文件都给碰落飞散。

职员暗暗叫苦,可是他也没打算和有着强壮身板魁梧身材的男子说些什么。但是他刚弯身去捡文件,一只手却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正讶异着,抬头看见那个男子眼含歉意。

“真对不起,把你的东西都弄掉了。”从男子口中说出的是和那副面貌完全不符的礼貌话语,职员偷眼看去,还看到男子的腰间别着一把剑,他记起商会雇佣的职业者人士,他有着几分惊喜。“是斐那嘉利剑士吧!真高兴你回来了。”

斐那嘉利尴尬地把文件都捡好,一股脑儿地塞到职员的手上。他站起身来,比职员刚好高出一个头来,“不好意思,不过我想我一会就要离开商会了。”

“离开商会,您的意思是……”职员摸不清斐那嘉利的意思,斐那嘉利抱歉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廊道,左转走到了第四个房间时,他注意到自己走过头了,于是回过身来,他的视线放到了第二个房间上所挂着的画框。

画框里所绘的是一名女子的形象,她双手往上托着水瓶,而在她的脚底,则有着几个浑身泥土的稚嫩娃娃在她光洁的脚旁围绕,女子面带笑意,背后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叶片上流淌着水滴,落下来沾在了女子的肩头。

斐那嘉利不懂得什么艺术,他只知道画中可能就是他们所说的丰收神的图画了。“——房间外挂着丰收神图画的就是会长的办公室。”回忆起他们是这么说的之后,斐那嘉利在门上敲了两下,得到里面人的应允之后,他便迈开步伐,手抵剑柄,走了进去。

坐在办公室后面的是班谭科尔商会的会长厄尔曼,他年近四十,头发向后整齐地梳去,看见来的人是斐那嘉利,他的表现非常热情。“噢!我的斐那嘉利,很高兴你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吧?和黑珍珠的人共事感觉怎么样,我清楚他们的待遇不错,而且这次的事儿也算简单……”

斐那嘉利打断了他源源不断的话头,他看见厄尔曼背后的书柜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基本书籍,其中一本的书脊还写着几个大字:商人的自我修养。

“会长,我听说迪斯瓦尔镇那边的矿井出现了意外。”他说话掷地有声,这就是他今天过来的关键目的。

厄尔曼脸色一僵,不过他还是带着笑意,非常从容地回应道:“没有这种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迪斯瓦尔镇的矿业我们是和格雷商会合作的,我们也许没有这方面的底蕴,不过格雷商会的采矿技术可是有保证的,他们是采矿业的大咖,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

“格雷商会确实有保证,”斐那嘉利听着厄尔曼虚伪的话语,恨得牙痒痒,他压抑着声音指责道:“可是班谭科尔商会单方面地毁弃了和他们的合约,想要独自开展在迪斯瓦尔镇的采矿事业,这也是事实,对吧,我的会长。”

“这样会给班谭科尔商会带来更多的收益,我的朋友,我们不能让格雷商会独占这份事业。”厄尔曼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知道斐那嘉利这次来不是和他来唠什么温暖的家常来了,他是要在采矿这件事情上对他问罪。

“这就是你瞒下矿难的理由?”斐那嘉利一拍桌子,声嘶力竭。“死了四十多个人啊!我的会长,其中有些人大字不识一个,你竟然还利用这点和他们签订了苛刻的契约或者是根本不签契约,他们死了都拿不到一个子,你好狠啊厄尔曼,你让这些男人的家庭失去父亲和儿子,竟然连抚恤金都想瞒报不批,你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我真羞愧,竟然在你这样的人手底下工作,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钱财的魔鬼!”

厄尔曼冷淡地看着斐那嘉利,和他刚刚欢迎的姿态截然相反,令人感到可怕,他两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斐那嘉利愤怒的脸庞就在眼前,可是他无动于衷。“那都是谣言,斐那嘉利,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够证明那场矿难真实存在过,这足可以证明他们所言的,都是对我们商会的栽赃诬害,是对班谭科尔商会的刻意攻讦,他们是在毁谤我们商会的名声,来引诱你这样赤诚的人,对我们的商会升起灼热的反感,就像你现在这样——”

老狐狸。斐那嘉利气急败坏,他恼怒得有些眩晕。他曾经去过那个矿场的工地,那里挤满了很多男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迈到头发花白的,都为了挣一口吃的来到矿场,干着与泥土作伴、劳苦的活,在一下又一下地挥舞锄头的过程中,就这样被岩土掩埋,丧失了生命,然后在泥土中腐烂成一具枯骨。

他曾经作为护卫去过那个地方,那时候有个穿着破烂布衣的男孩看着他手上的馒头流口水,他当时感觉那个男孩脏兮兮的,心中升起了反感,随意地将剩下的馒头丢给他之后,他如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感谢,斐那嘉利那时候等得无聊,便和他聊了几句。

“钱不能随便花,大人,我——俺的钱要拿去给俺的妹妹买吃的呢。”他流着鼻涕,这个年轻的孩子,为谋生计竟然到这样的矿场来干青年人都嫌苦的活儿,若不是为生活所逼,谁又肯这么干呢?斐那嘉利的心中升起同情,而男孩则对他的剑产生了兴趣,他手舞足蹈地说着:“剑士很帅啊!等我赚够了钱,我也想买一把剑。想成为剑士?不不不,大人,我根本没有那样的妄想,每天这么挖我的身体都受不住了,更别提挥剑了,比起剑,还是锄头更适合俺……我只想这么挂着,因为剑士很帅啊!”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剑士很帅的话,休息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再一次感谢了斐那嘉利赠给他的馒头。“大人,等我攒够了钱,我就要带妹妹出去旅行,到时候肯定能遇上和大人一样帅气的人的,再见啦!俺会努力工作的。”

他就这样挥着手,回到了那个卖力气的矿场中,和同行的人相比,他显得是那么的瘦弱,不过其他矿工们对这个小男孩还是很照顾的,他们说说笑笑地进去了,斐那嘉利便也离开了。

没想到,这次一回来便收到了矿难的消息。

本来斐那嘉利是不会知道这一事情的,因为班谭科尔商会对消息的封锁,根本没有任何消息流出来。直到斐那嘉利去到酒馆那次,听到有人说矿场的人员换了一批。

当时他也没放在心上,不过在喝到深夜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醉倒的人在角落里痛哭流涕。“他们,他们在说谎,”那个人跛着一条腿,大腿处有一道巨大的伤口,只简单地处理过,因为放着不管,大腿处已经发青坏死了,像他这样的人,根本负担不起医治的费用。“我保下了一条命,可是大家伙儿……埋进去了好多人,拿不到钱,人也没了,班谭科尔商会……可恨的敛财狗!不把人命当回事……死的人根本不知道是谁,随便找个地方一埋,谁都不知道……老豺头的女人等不到人,听到消息就在房子里吊死了,其他人谁不是呢?有幸逃脱了没死,结果过了几天没钱去治又死掉了。我只是丢掉了一条腿,他们丢掉了一条命啊!都埋在石头底下,死的时候把骨头都砸断了!”

他杂乱的头发下是一双疯狂、哀切的眼睛,他堆满烂牙的嘴里不时絮叨着悲伤的话语,最后没钱喝酒了,他又骂骂咧咧地走了,留在夜晚里的是他的骂声还有几句惨然的“死了……死了……”

哀恸吗?悲鸣吗?对他们的幽魂来说都无济于事了吧。现在来诘问厄尔曼又有什么用呢?他不会忏悔任何事物,对他来说,这些性命不值一提。

一切为了商会,为了班谭科尔商会着想,这就是厄尔曼的处世之道。